黄裳《忆黄河清》中有文字记录,有一年的春天,他去杭州访问老朋友黄河清,此时黄已是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已从分管文化部门的岗位上退了下来,三十年的不见,友谊却并不被忘却,期间,他听说柳如是的《湖上草》、《尺牍》的原刻孤本就藏在浙江图书馆里,渴欲一见,就请黄河清写信介绍,黄痛快地写了,还盖了章。等他翌日去了,却碰了钉子,对方说管书库的人出差去了。苦求无效,便拿出黄的介绍信,“对方取过瞟了一眼就放到一边,还是无效。”
这让黄裳终于记起了《史记·李将军列传》中李广的旧事,李广出雁门关击匈奴,兵败被擒,后夺机生还,被朝廷废为庶人,这段时间就在蓝田一带过着隐居的日子,有天夜里,和人在田间喝酒回来有些晚了,至灞陵亭,被醉尉喝止,不让通行,李的随从说,“这是‘故李将军’。”醉尉说,“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耶?”
黄裳接着说太史公的这篇名文,写醉尉说的那两句“醉话”,写得太好了,“何乃故耶”四字,声口如见,真是活画,是不必译,不能译,也不敢译的。随后他说,“我不相信白话《史记》或《世说新语》能获得成功。”这些当然都是题外话,他忽然笔锋一转说,“一九七九年的黄河清,正是一位‘故将军’。”
黄裳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思飘万里,因着黄河清的事想起了千余年前的旧事,似乎在说“古今一也”的道理,而太史公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在文字中安排了一位“醉尉”,像是在说着人世的“醉话”,其实又何尝不是“真言”,可见过期作废、人走茶凉的情形,于人世还是太多。
可见,权力终究为世间爱物,它大多时候能够满足人的欲望,让人做起事来感到得心应手,不过,范进中举之后有怎样的热闹,官人丢失权力就有怎样的冷落,世事总是有着矛盾的两极,权力作为社会公器,总有丢失的时候,以这样的视觉,再去看很多的人不愿意放弃权力,撑着、赖着、忍着,就太是容易理解了。
但权力终究还是双刃剑,黄裳引录的这节太史公的文字,紧接着就说,没过多长时间,匈奴犯境,朝廷这时不得不重新启用李广,于是李广向朝廷建议,请求派灞陵尉一起赴任,到了军中,就把他杀了。这亦应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的鲜活的例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