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虚构卷(小说卷)(1 / 1)

轻舟已过 黄梅香 7363 字 1个月前

落叶知秋

五里牌小学很出名。五里牌小学不出名是不可能的。三十多年前,那里有两个全乡最漂亮的女教师。二十多年前,那里有两个全乡最漂亮的寡妇。现在,那两个女教师都退休了,可她们的传奇,却一直是人们茶余饭后最好的话题。

今年,是我的本命年。三十六,这不是一个女人的好时光。我好像没有过多少好时光,然而也没有不好的时光。日子在我的生命里滑过,跟启明星每天早上会出现在天空一样,正常,波澜不惊。

我唯一的爱好是打牌。我说的打牌是指打麻将。中国人不认识字的可能不少,可是不会打麻将的,一定没几个。

我是师大毕业的,我的爱人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是一个文学社的成员。他很有才气,这年头,才气只有变成钱或者权才会让人喜悦,否则就会变成愤世嫉俗,怨天尤人,这些可不是好品质。他没有考上大学,我分配到乡下中学教书的时候,他在一家汽车修理厂做技术员。现在,他卖凉菜,经营着我所在学校门口的商店。幸好他的才气没有在生活中继续发挥,我们过得还算平稳吧。那年经营承包学校的食堂,我们赚了点钱,加上年底卖米,三千多块,我决定给他买了个手机。男人,面子比女人重要。现在这所学校,什么都好,就一点,离市区太近,老师们都在市区买了房子,我想打牌都找不到人了。每天,吃过饭,洗了澡,就只有在爱人的商店门前坐着。我们的房子也买好了,还没有装修。不是缺这个钱,而是我希望等孩子去市里上高中了再住过去。

母亲就是在我爱人承包食堂的那一年退休的。

我们五个孩子,我,老大――青梅,老二――青平,老三――青云,老四――青琴。老五,男孩,我们的弟弟――青石,都是母亲一个人带大的。

我的弟弟长得一点也不像我们。这很正常啊。因为他不是妈妈生的。如果现在你说他不是妈妈生的,他会非常生气。这个话我们在他面前从来都不敢提的。他长得像那个女人,那个年轻的小女人。可是我们谁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那个年轻的小女人。弟弟是两个月大的时候被爸爸抱进家门的。之后,爸爸就消失了。当然,那个小女人可能也消失了,她从来也没有来要过孩子。

弟弟是妈妈用米汤水养大成人的。弟弟也在教书。

我们一家人都是教书的,只有三妹不是,三妹在银行工作。数钱,给人民数钱。

妈妈是爸爸走后第五年转正的。转正是一个特定的名词吧,在我们国家,十来年前,有很多农村学校没有老师教书,就请了一部分读过一点书的,有一点文化的人来做老师,他们称为民办老师。拿着比正式老师少一半的工资,干着和正式老师一样的活。后来,国家有政策,民办老师可以分期分批地转为正式老师。我相信在这件事上,有很多民办老师都有一本血泪帐。不过妈妈和陈阿姨都没有。

妈妈在把弟弟养到五岁的时候,全体老师一致投票,通过了她的转正。第二年,陈阿姨也是这样,一致通过,全票转正。这些事情真的说明了我们那个乡村,民风是多么的纯朴。

妈妈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当然也不可能去复读。一个女孩子家,能让你读到高中,家里人已经是恩重如山了。妈妈理所当然地成了一名代课老师。爸爸是一个供销社的保管员。那个年代,供销社是一个很好的部门。有位县长对一位老师说:“你好好教书,我将来提拔你当供销社员。”

妈妈教书教得很好,对老人也很孝敬。可是,她的肚皮不争气。她一连生了四个女儿。我是老大。我年年都在带妹妹。生下老三的时候,爸爸说:“一般人都是生三个女儿就会生一个儿子,看来明年有希望了。”我还依稀记得爸爸说话的神情,几丝盼望,几丝绝望。不过,爸爸从没有打过妈妈。偶尔,他们也会为这事争吵几句,不厉害。妈妈只是说:“再生嘛,再生嘛。总会让你如愿以偿。不就是想个男孩子么。”妈妈生孩子真的不是很吃力,看着看着她肚子大了,我去上学,回到家,就有了一条生命,哇哇地哭着,或者在睡觉。看着看着她就又挺着大肚子了。妈妈从来也不呕吐,不水肿,从来也不用上医院,对门村里的王阿姨过来,三下五除二,孩子生下来了,剪脐带,包扎,都是轻车熟路的小事。哪像现在,生个孩子比打一场大战役还要紧张。一家人大半年里不得安生。

陈阿姨是妈妈的同学,陈阿姨比妈妈漂亮。当然人家说到五里牌小学,就会说,整个镇子最漂亮的两个女人全在那儿当老师呢。一个是我妈,一个就是陈阿姨。陈阿姨只读到初中,她也是代课老师,陈阿姨是我成人之前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成人之后,是她的女儿,我童年时的好朋友甘敏。甘敏美丽得像块玉,她还那么好强。读书,总是考全班第一,写作文,总是让老师拿到班上读。她脖子上系着鲜艳夺目的红领巾,穿着一件白衬衣,走在田间小道上,那么醒目,让人羡慕不已。

甘叔叔是做什么的,是哪里人,我基本上没有什么印象了。后来听妈妈说,甘叔叔是村长,五里牌的村长,人长得帅啊,不然怎么生了一窝美女女儿呢。甘畋,甘孜,一个个都像鲜花一样。甘叔叔和陈阿姨是真正的自由恋爱,甘叔叔当兵回来,穿着一身绿色的军装,陈阿姨还没当老师呢,在地里锄庄稼。两人一见面,互相都呆住了,对上眼了。男才女貌的一对天成佳偶,当然是人见人爱,羡煞旁人也。甘叔叔转业回家,结婚,陈阿姨到小学当代课老师,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孩子一个个落地,虽然都是女孩,那么美丽的女儿出生在情投意合的两人世界里,便只有甜美,男孩女孩有什么要紧呢,继续生就是了,母亲没有因此受虐待,女儿也没有因此受委屈。甘叔叔是在甘敏八岁那年得的癌症,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没得治,便也没有治,从医院里直接回家,据说在家里呆了一个多月,死了。

我爸爸走了,甘叔叔死了,五里牌小学一下子添了两个寡妇。两个全镇最漂亮的寡妇。

一九八0年,妈妈生下老四的时候,天就有些灰暗了。爸爸没有笑脸,奶奶坐在门口掉眼泪,妈妈在**唉声叹气。家里的空气冷得能结冰。爸爸说:“要不把这个孩子送人吧?”妈妈不同意,“哪怕再生上十个,我也不会送一个出去的。我生下的孩子,我负责带大。”爸爸之后就没有再说话。

第二年,老四快一岁了。

那是一个黄昏,爸爸抱着一个小男孩,不紧不慢地进了家门。他笑眯眯地对妈妈说:“给你个男孩带带,也许就有希望了,图个吉利。”妈妈也只是笑笑,那笑容有些辛酸。我想,妈妈那时一定已经知道这是我的弟弟,她只是不知道,爸爸会离开我们,到外地去。

第二天,爸爸没有回来。

第三天,爸爸没有回来。

我们的痛苦越来越大,天天跟妈妈吵着要爸爸,妈妈倒不在意,只是说:“爸爸忙他自己的事去了,忙完了自然会回来,用得着你们操心?再说,你们操心也没有用啊,好好读书去吧。”

我们回到书桌前。读书的心自然是没有,然而到哪里去找爸爸呢?供销社是没有人了,我都去问过三四次了,那个张主任还告诉我说:“你爸爸要是再不回来,要除名了呢。”我都上初一了,我当然知道除名的含义。十乡八里的都在传说我爸爸跟一个年轻的小女人私奔了。一个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一个谁也没有见过的女人。

很多年后,有人在长春打工,说是见到了我爸爸,一定是我爸爸,他坚信不会认错。可是,爸爸不认他,爸爸说他认错人了。不过爸爸还是说着我们的本地口音。爸爸的身边也没有那个女人。

弟弟当然是那个女人生的。

我和妈妈带大了弟弟,青石现在也是老师,他也上了师大。

青石很帅气。方方正正的一张脸,眼睛大而有神。眉毛是那种直直的,像一柄剑。他抱来的时候,刚好是两个月。这些都是妈妈事后跟我说的。妈妈每天给青石熬米汤,加一点白糖。青石倒也好带,不怎么生病。那时候我和老二对青石是有想法的,他的妈妈,夺走了我的爸爸,我们凭什么要带他?我们有时趁妈妈不在,就把他的米汤喝光,让他挨饿,看着他饿得哇哇大哭,我们会很开心,偷偷地笑。这样的事做了几次,妈妈知道了,妈妈让我和青平跪在大门口的青石板上,还每人打了两巴掌。

“他是你们的弟弟,你们知道不知道?他的血管里流着和你们一样的血!”妈妈很伤心。妈妈要上班,要带我们五个孩子,她有多么不容易!我每天看着妈妈五点不到就起床给我们做早餐,洗衣服,搞卫生,她常常累得躺在沙发上起不来。我心痛了,我向妈妈保证,以后再也不虐待青石。

青石五岁,全村的人都知道我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全乡的人都知道五里牌有个傻瓜女老师,丈夫跟人跑了,她却把人家留下的孩子带得好好的。也就是在那个月,村里的学校有了一个民办老师的转正指标。几乎是全票通过,妈妈转正了。

那是一个下雨的中午,妈妈开完会回来,哭了。我从没看见妈妈哭。妈妈流泪的样子很美丽。我到现在也能清楚地记得妈妈那一时刻的表情,妈妈半仰着头,几颗闪亮的泪珠挂在她的脸上,她的嘴角微微地抿着,她小小的鼻子抽泣着,胸口在急剧地起伏。她很快地走进房里,打开炉门,给我们五个做饭。

陈阿姨送甘敏上师范的时候,哭得很伤心。她说:“孩子,妈妈没有办法,你成绩好,你爱学习,可是,你下面还有两个妹妹,我不能光为了你上学,丢下她们不管。”甘敏当然知道,两个妹妹,成绩并不比自己差。再说,她也没有觉得上师范有什么不好,她不理解妈妈为什么哭。

陈富贵就是在甘敏上师范的那一年走进陈阿姨的生活中的。陈富贵开煤矿,在镇子里没有一个人敢承包原来的煤矿时,陈富贵出来承包了。他的口号是:“老子左右是个穷光蛋,政府要我承包的,包好了发财过日子,包不好,老子也不犯法。”那是什么时候啊,改革开放最初期,发死胆大的。当然是发财。他倒也有胆量,发了财就买了几辆车,到县城里跑长途运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当年那个人见人嫌的陈富贵就成了富甲一方的大财神了。

陈阿姨当然爱打麻将。在我的生命里,不打麻将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妈。妈妈主要是没时间打,她天天拖着五个孩子,哪里还打得成麻将。陈富贵就是在麻将桌上认识陈阿姨的。陈阿姨从来不跟我妈妈说这些事。她只是偷偷地,把一些钱啊,物啊,送到妈妈手中。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当年,包括青石上学的费用,陈阿姨至少出了一半的钱。所以,这个世界上没有我爸爸可以,没有陈富贵,只有我和甘敏上得成学,后面的甘畋,甘孜,青平,青琴,青石,那就都只能种地了。当然种地不一定是坏事,如果甘敏只是种地,而不是去读那个师范,她今天,就一定也可以和我们一样,有一份自由,不会,还在监狱里呆着。

据后来跟陈阿姨一桌打麻将的人回忆,陈富贵是老早就想好了要认识陈阿姨的。他那时候有一辆车,桑塔纳吧,开到了当时的村委书记门前。

“去,书记大人,找人来打几圈吧。”

书记在家里没事,不是农忙时节,农村人空闲是有的。叫上哪些人呢?陪陈老总打牌,不能碰上谁是谁吧。陈富贵当时就点了陈阿姨的名字。

“人家在学校上课呢。”

“这不都下班了吗?”

正说着,陈阿姨从学校走过来了。

就这样,村长,村委书记,陈阿姨,陈富贵,四个人坐在了一张桌子上。陈阿姨爱打麻将是出了名的,只要有敢叫的,她就一定敢打。陈阿姨打得还稳,一般不怎么输。有些女人不服气,暗地里说,哪里是她不输咯,是男人都看她去了,故意让给她的。话虽这样说,在遇到陈富贵之前,陈阿姨没有跟任何一个男人有过不清楚的事。说三道四的不少,能说出个真正的鼻子眼睛来的却没有。寡妇门前是非多,被人说几句那还不是正常么。陈阿姨人向来不爱计较,每天总是打扮得精精致致,跟丈夫生前一样,到学校,上课,下课了,总是坐在哪家打牌。一个漂亮的女人,牌风又好,男人喜欢她坐在桌子上。输了也心甘。

陈富贵是有备而来的。他早就看好了陈阿姨。

那一阵,陈富贵老是来找陈阿姨打麻将。老是输。输到后来,村长他们就笑话他:“陈老总啊,你哪里是来打牌,你是给我们陈老师送钱嘛。”

陈富贵就总是笑,什么话也不说。

后来,陈富贵就跟陈阿姨住到一块了。他抛下了家里的妻子,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只给他们钱,人,是再也没有回去过。

现在,他在到处找陈阿姨,他快急疯了。

甘敏很快适应了她的师范生活。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孩,一个青春靓丽的年轻女孩。有多少美好的事物在等着她。她长得很快,一个学期下来,就长到了一米六五。体操教练看中了,她被选到了校体操队,跳韵律操。比赛,到省里参加全省师范学校联合演出,她在学校里过得很快乐。

李剑就是在这个时候追甘敏的。一个高一届的男生,球打得不错,篮球赛上经常看得到身影,打后卫的,也投球,远远的看着他,三步跨篮,姿势很优美。成绩也很不错,年年拿奖学金。他接近甘敏用了一个最浪漫的方式。

学校门口有一家冰室,名字很好听,叫“如云雅室”。每到夏天,甘敏和同学们总是在课余饭后来这里玩,要一小杯冰豆沙,泡一个小时,同学之间聊天,女生们开一些无关紧要的玩笑,温馨的学校生活。这年的如云雅室里就总有一盆水养着两大朵雪白的广玉兰。那天,甘敏情绪很好,广玉兰开得格外耀眼,她走过去,问卖票的小女孩,“可以把这两朵花送给我吗?”

卖票的小女孩并不抬头,她在玩指甲,“你问李剑吧,是他的。”

李剑是大家都认识的,至少卖票的小女孩这样认为。甘敏听过这个名字,也知道这个人,可是从来没有正面打过交道。她不做声了。

晚餐过后,她在寝室里整理内务,听到楼下传达室的张阿姨在喊:“甘敏,有人找。”学校男生女生寝室分开,男生不能进女生寝室,甘敏快步走下楼,看到李剑捧着那盆广玉兰,微笑着站在传达室门口。

少男少女的爱情,在该进行的时候进行,鲜花开在自己的季节里,原本就是美丽,没有阴影,没有阻碍。虽然学校是明文规定不准学生谈恋爱,地下的活动总是有的,再说,同学之间谈的原也多,不见得容不下这一对。便海誓山盟,说着将来的打算。李剑不准备毕业后参加工作,他觉得当一个小学老师太没出息,他要去读高中,然后考大学。可是,他家里很穷。

那时候,陈阿姨已经跟陈富贵在一块了,孩子们都是知道的。甘敏已经没有了生活上的压力,她穿着妈妈给买的套裙,长统丝袜,优雅,大方。她沉浸在李剑的甜言蜜语中,感受着最美好的爱情。

“没有关系啊,我工作了,可以供你啦!”十八岁的脸上有的是自信。

李剑真的没有去参加工作,以他的情况,只能直接分配到镇上一个小学,他不想当小学老师,他去读高二了。

李剑读高三的时候,甘敏参加了工作,因为陈富贵的活动,她分到了县城,一所中学。也因为她多年的体操训练,她负责教体育。一个年轻的,美丽的女体育老师!她高挑的身材,站在操场上,教学生做操,也在双杠单杠上旋转自如,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所学校的老师们谈起甘老师,还是禁不住要感叹:“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么美丽的画面了。”

每月给李剑寄钱,寄出自己一半的工资。李剑很努力,这个男孩一直知道自己要什么样的生活,他朝着目标前进。第二年,他考上了一所财经大学。

五年如一日,甘敏只花着自己工资的一半,另一半,按时寄给远在外地上学的李剑。这一段爱情,如果有个美好的结局,原也是感天动地的。

甘敏在县城教书,她一向不怎么来找我。我们小时候是好朋友了,长大了,各人有各人的世界,见面的时候不多,我毕业分到镇上,她毕业留在城里,这之间有点差距。其时我正与田刚分分合合,几起几落。

那是个星期六的下午,那时周六的下午学校只上一节课,甘敏来找我了。她脸色惨白。

“青梅,我要在你这里休息两天。”她坐在我的小腾椅上,慢慢地说。

“李剑呢?”

“他回学校去了。他请假过来的,陪我做了手术。”

我当然知道是什么手术,便不再问,给她倒了一杯糖水,到镇上买来一只鸡。她在我这里住了两天,周一下午回城的。

每天晚上,她都会很幸福地谈到即将到来的生活,李剑会回到县城,至少可以分到财政局,他们可以分到一套房子,他们会生一个长得像妈妈的孩子,他们已经给孩子想好了名字,如果是女孩,就叫李如敏,如果是男孩,就叫李甘。她也谈李剑在学校被很多女生追,可是,李剑不会动心,李剑心里只有她。

我相信甘敏所说的一切,甘敏,那是我们全五里牌的骄傲啊,一个美丽的公主,李剑又不是瞎子,能抛得下她?所以,我和她一样为她即将到来的生活欢欣鼓舞。我也跟她谈田刚,可是我的感受就远远没有她美好。田刚外形当然没得说,对老人,对我,都非常好,可是,他没有工作,我们之间,会有将来么?现在,他在汽修厂做工,他没有技术,也不可能自己开一家厂,我们的爱情能用来吃饭么?那阵子,我真的有山穷水尽的感觉。

甘敏回去的时候精神已经好多了,年轻的身体,这点痛楚一下子就过去了。

第二年,我准备跟田刚结婚了。妈妈跟我长谈了很久,妈妈告诉我,两个人过日子,过的不是工作,我爸爸有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可是妈妈没有靠他的工作过过一天日子。甘叔叔没有工作,如果甘叔叔没有得病,没有去世,陈阿姨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妈妈很平静地说着话,她很强很强的感染了我。我当时很奇怪妈妈为什么不提陈富贵,这个男人,难道陈阿姨跟着他不幸福么?

我问了这个问题,没有回答。妈妈只是笑了笑,“你们年轻,见过的事也不多,外人见着风光,不一定自己就觉得风光,外人见着不合适的,也许自己觉着合适呢?你陈阿姨是个好人,只是命不好。”妈妈说完又加了一句,“你妈也命苦呢。你要记住,哪怕所有的人认为陈阿姨不好,你们也不能这样认为。陈阿姨有她不得已的苦衷。你不懂。”

我结婚了,陈阿姨和陈富贵一块来吃酒,阿姨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三十九岁的她行走在人群中,光芒万丈,仪态万方。

田刚,我的同学,我的新郎,我最终选择的爱人,不管这个世界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我躺在他的怀中,很安全,很满足。就像今天,我坐在商店里,看着他给学生卖东西,他不时递给我一颗话梅,一支冰棍,我们的孩子,上五年级了,一个健壮的,调皮的小男孩,他有时手里捧着一本书在看,有时,抓着蝴蝶从我们身边跑过。我回想着生活中的这些经历,感受着一个三十六岁女人的感受,田刚,他带给我的没有惊天动地,有的只是宁静,悠远,绵长。

最初,我从不知道妈妈是怎样交上我们五个人的学费的。我的叔叔,他的癫痫病经常发作,妈妈也带他上医院。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不能干活,妈妈还要给他们做饭,洗衣服。爸爸走后,一大家子人,有病的叔叔,年迈的爷爷奶奶,五个孩子,就全在妈妈一个人肩上扛着。我上大学,要交的钱不是太多,国家还有生活费发下来。那一年,青石在上三年级。青石一直不知道他不是妈妈亲生的,也不知道我们曾经想过要饿死他。他很天真地跟在我们身后,叫“姐姐,姐姐,等等我。”我们爱他,像妈妈一样地爱,因为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也因为,妈妈说过,他是我们的亲弟弟。

妈妈那时已经退休了,青石正上初一。青平正准备中考。她可能的理想学校就是师范,因为只有这样,妈妈才能负担轻一点。她要是去上高中,妈妈说过:“卖血也要找得到地方啊。”妈妈找不到卖血的地方。这些年,如果不是陈阿姨,妈妈一定撑不下去了。青平很争气,她顺利地上了中专,我们地区的师范。

其实妈妈在生了老四之后,就知道爸爸在外面有了一个女人。夫妻之间,有些东西是敏感的。丈夫有不有女人,妻子当然会知道。可是,妈妈说:“他只是想要一个儿子。”爸爸这么多年不回来,妈妈一点也不怨恨他,妈妈告诉我:“那一定是他在外面混得不好,太艰难,要是他赚到了很多钱,他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

我结婚之前的那个晚上,妈妈一直在说话,妈妈说了她一生中最多的话,我从来没有看到妈妈这么健谈,这么深刻。

“如果他回来了,你们要认他,毕竟他是你们的父亲。”

“什么样的日子才会舒心?两个人能够相互理解,相互支持,有共同的语言,这就是幸福啊。别人眼里的幸福不一定是真幸福,别人眼里的东西不一定是准确的。”

妈妈总是说爸爸不是一个负心的男人。他有他的不得已。

爸爸有什么不得已呢?妈妈说,他想要一个儿子。儿子生下来了,可是爸爸却走了,那不是和没有儿子一样么?

“不一样。”妈妈很肯定的说。

那爸爸为什么要走呢?他可以不走啊,他可以继续当他的保管员。

“可是,那个女人的家里一定不会同意。他们会要求他离婚,再结婚。你爸爸不会和我离婚的。”

妈妈坚信爸爸不会和她离婚,可是这跟离没离婚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当然不一样。不离婚,我们就是夫妻,他在能够回来的时候,就一定会回来。他回来了,我们一样是一个完整的家庭。”

要什么样的信念才能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自己的认识不动摇呢?在妈妈身上,我看到了一种力量,可是,我不知道这种力量是不是值得我去信仰。

奶奶去世的时候,爸爸走了已经七年了。青石七岁,正上一年级。

在我们农村,老人过世,有一个很隆重的仪式,叫做“点主”。这无疑是一种迷信的宗教仪式。一个写着老人姓名的小木板上,有一个“王”字,这个“王”字要由老人的一个直系亲属,儿子,或者孙子,刺破中指,用挤出来的血点上一点,变成“主”字。只有有儿孙的人才能举行这个仪式。生女孩的人是不能点“主”的。奶奶临死之前一直拉着妈妈的手,她要妈妈主持“点主”仪式,由青石为她点主。她要妈妈照顾叔叔,奶奶,她临死时喊着她的大儿子我爸爸的名字,“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啊,你害人啊。”妈妈答应了奶奶所有的要求。奶奶病在**四年多,妈妈汤汤水水地侍候着,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怨言。这一刻,她还是那样,只是点头,不说话。奶奶说:“娃儿,你好心有好报,你的孩子个个都会孝顺你的。”奶奶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好打水进来,妈妈还是微微地笑着,和她平时一样,点头,微笑,什么话也不说。

青石的点主仪式举行得有条不紊。村子里的人从来都很敬重妈妈。农忙时节,总是有人会忙完了自己的活就过来帮妈妈。菜地的水,也常常有人帮妈妈浇好了。这些朴实的人们,他们用自己的行动无声地支持着一个女人孝敬老人,抚育孩子。他们看得到妈妈的艰难,更看得到妈妈身上那种令人叹服的毅力。

摆酒,白喜事变成了红喜事,不管是哪个老人去世,只要上了六十岁,只要有儿孙,经过了点主仪式,丧事就是喜事。青石的中指被一根消过毒的针刺破,挤了几滴血出来。这几滴血连毛笔尖都不能打湿,更不要说写出一个大大的点了。原来,仪式只是一仪式,是一个象征。最终那一点,是用青石的血和了红墨水写上去。青石在奶奶灵前磕头的时候,全村人都十分庄严地望着他,这一瞬间,我便明白了妈妈为什么要把青石带大,为什么一定要坚持他是这个家庭的孩子。一个男孩,这世俗的观念里,是这样深刻地维系着一个家庭在社会大群体中的地位哦。

爷爷去世,也是青石点主。爷爷没有病多久,他在晒太阳的时候觉得头有点晕,起来,进到屋里,就有点神志不清了。嘴边流了些口水,手里的拐杖掉到了地上。妈妈回来的时候,爷爷被我的常年有病的叔叔扶到了**。

爷爷只在**躺了一个星期,就平静地走了。爷爷走的时候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知道一切的一切,这个儿媳妇都会安排好的。不用他操心,他也操不上心。这个家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今后也肯定如此。他很放心。

现在,青石也参加了工作,家里,就剩下妈妈照料着我的叔叔,他的癫痫病还是有时会发作。不管我们怎么要求,妈妈都不同意跟我们住,“你叔叔谁管呢?”是啊,妈妈走后,叔叔谁管呢?我们中会不会有一个,把他接过去,养老,送终?至少,目前我没有做好这一方面的思想准备。

“你磨刀干什么?”陈阿姨很奇怪地问甘敏。那时甘敏正在磨一把匕首。

“妈,杀羊啊,过冬了,我们买一头羊来杀,吃火锅。”

“你请谁杀?”陈阿姨隐隐约约的有些担心。

甘敏很高兴,她笑容满面,“我自己杀么,你以为我不敢啊?放心吧,妈。我会弄好的。”

她磨好了,走进里屋,放下匕首。学校给甘敏两间连在一块的小房间,里间住房,外间做饭。

李剑是在分配到省城后跟甘敏提出分手的。原因很简单,一个部长的女儿爱上了他。男人,前途总比爱情重要吧?何况,那个女孩也是大学毕业,有着良好的教养,姣好的面容,还会弹钢琴。

甘敏试着挽回这段感情,她写了很多信给李剑,李剑一封也没有回。这个男孩真的是下决心了。于是,甘敏失恋了。陈阿姨不放心,请了两天假,来陪女儿。女儿并没有失魂落魄,她一样上班,在双杠单杠上转动优美的身姿,她和学生谈心,教那些有天赋的孩子艺术体操。除了磨这把匕首,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陈阿姨想,也许真的是买只羊来吃火锅呢?这么冷的冬天,她有理由给自己一点温暖。何况,李剑远在省城,她总不会是用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吧?

陈阿姨看着那把匕首在桌子上躺了两天,又听到甘敏很热情地告诉学生:“过几天,我去买只羊来,你们大家都来吃火锅。”她放心了,年轻的女孩子,没有理由让自己沉沦在一段已经不可挽救的爱情中,。地区的元旦文艺调演很快就要来了,甘敏真的是很忙啊,有那么多开心的事情要去做。并且,她很快就会开始一段新的爱情,追她的男孩,可以用不计其数来形容呢。

陈阿姨回学校去了,她那时正在教一个毕业班,教学任务也不轻。她走的时候还跟校长说:“孩子小,不太懂事,您帮忙多费费心。”女校长跟陈富贵有着转弯抹角的亲戚关系,一脸的笑容,“放心,放心,甘老师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们要重用,要重用。”

李剑是接到甘敏的最后一封信才来的,甘敏在信中说:“分手就分手,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这么多年,你用了我不少的钱,是不是要把帐算清楚?把钱还给我?”她给了李剑一个还钱的日期。这个理由很充分,还钱也是应该的,李剑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来到县城,这个他曾经来过无数次的地方,这间他曾经呆过千百次的小房间。

天空阴沉沉的,要下雪的样子。甘敏还是像往常一样,穿一件粉红的毛衣,外面是一袭长长的风衣,她化了点淡淡的妆,眼睛里燃烧着一些狂野和性感,很飘逸,很美丽,

“坐下来吧,吃火锅,我杀了只羊,冬天了,你最喜欢吃火锅。”甘敏从门口把李剑让进房子。这是周日,学校的老师都回家了,几个住在学校的年轻老师,也都有自己的节目安排,这会儿,甘敏住的这一层楼,没有人。

“不用了,我把钱还给你。”李剑淡然地说。他真的带了钱,一大把,都在大衣的口袋里。他甚至带了一个计算器。

“我们,真的没有可能了?”甘敏还是微微地笑着,像在说着别人的事。

“对不起,甘敏,你会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

李剑把钱留下,转身开门。

甘敏很快地拿出了那把匕首,那把,她磨了一天的匕首,很快地对准李剑的后背,刺了下去。

李剑转过身来,看到了甘敏一张绝望的脸,他吓住了,血,还没有来得及流出来,他已经打开门,冲了出去。他从楼梯上跑下去,一边跑一边喊:“救命啊,杀人了,救命啊,杀人了!”

甘敏若无其事地坐下,吃火锅,羊肉小铁锅里翻腾,她的眼睛开始慢慢地黯淡。

第二天,她在上体育课,大红的外套,长长的头发,她美得让所有的学生惊叹。几个公安局的干警走了过来,“甘老师,跟我们走一趟。”甘敏转身,拿起挂在双杠上的风衣,穿上,将身子裹紧。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手铐,跟一般的电影电视抓捕犯人完全两样。甘老师长长的身影在孤寂的天幕下渐渐远去,这个镜头定格在所有学生的记忆中。

李剑是在医院里死去的。甘敏未必要致李剑于死地,可是,她的那一下,却刺中了一根大动脉。在手术室里,李剑哀求医生:“不要为难她,我有罪。我有罪。”这个理智的男孩,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对甘敏,反而充满了深深的歉意。

村长的儿媳妇跟人跑了,村长的儿子追到广州,找到了,又把她带了回来。我的邻居,一个正要结婚的男孩,因为抽水灌溉,被电打死了,他的尸体放在门口的大石头上,放了一天一夜,青琴吓得不敢从门口走过。对面村子里的王阿姨,那个会接生的女人,她和儿子吵了一架,喝下了一瓶农药,洗胃,灌肠,都没能留下她的生命。没有人会接生了,女人们生孩子,将不得不到医院去,花上一大笔钱。而在王阿姨手里,一块花布,十只鸡蛋,就可以完成一条生命的降落啊。

一年里发生的事太多了。我儿子也是在这一年来到人间的。我婆婆终于明白我是真的决心跟她儿子过日子了,她高高兴兴地给我带孩子,甚至晚上,也是她带着,只是在吃奶的时候抱过来。多好的老人,我由衷地感激她。田刚不再在修理厂上班了,他想自己做一点事。我正在坐月子,甘敏的事情就发生了。我很想很想去看一下甘敏,可是,我动不了。田刚去了,他回来告诉我:“甘敏变了,她什么话也没有说。你放心,陈富贵在给她请律师,尽量保住她的命。这种故意杀人,很可能要判死刑的。”

甘敏的学生们也纷纷站了出来,他们联名写信给法院,证明李剑对甘老师负心,甘老师这么多年来一直给他寄钱。他们甚至从邮局弄来了寄钱的回执。我也把甘敏流产的事告诉了陈阿姨,希望能减轻甘敏的罪过。结果,甘敏根本就不只做过一次手术,五次,法院派人做过调查了。陈阿姨停下了教学,一直在为甘敏的事情奔忙,妈妈义无反顾地接下了陈阿姨的工作。

无期!甘敏终于没有判死刑!判决书下来的那一天,陈阿姨当场晕倒在法院门口。陈富贵这么多天一直陪在阿姨的身边。他花钱,他奔走,他做陈阿姨的思想工作,他还要到学校去看望两个读书的孩子,那两个孩子,一个正在准备第二年的高考。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现在陈阿姨会离开陈富贵,这个男人,至少是情深意切地爱着她。也许,陈阿姨从来也没有爱过他。

十一

田刚承包了我们学校的食堂,我的事就多了起来。每天下了课,我都会赶紧来到食堂,分菜,打饭,收餐票,很忙。正好妈妈退休了,可以帮我照看孩子。我的婆婆,因为第二个孙子也出世了。青琴也上初中了,青石正上六年级,他们都随妈妈和我住在学校,我们一大家人,虽然日子过得清苦,倒也不缺少快乐。

陈阿姨常常来找妈妈说话。陈富贵给她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可是她并不住过去,她还是住在学校,两间小房子。陈富贵想离婚,然后和陈阿姨结婚,可是陈阿姨不同意。“离了又结,有什么意思呢?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能在一块就不容易,何必搞得那么麻烦。”再说,陈富贵的老婆,一个本本份份的乡下女人,她死也不同意离婚。她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这么多年,从来也没有来找过陈阿姨吵闹。我曾经听陈阿姨很内疚地对妈妈说:“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对不起她。”我知道她说的是陈富贵的老婆。

甘畋,甘孜都很争气,她们没有因为姐姐的事影响学业。双双考上了重点本科。一个在西安,一个在上海。放假回来,她们一同出现在我们老家,走在哪里都是最惹眼的。人们一面对陈阿姨与陈富贵的这种关系不齿,一面又非常羡慕她的这一对女儿。

就在这时,甘敏又出事了。

甘敏在服刑。一个弱小的女子,在戒备森严的监狱,按说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可是她怀孕了。谁都知道,这是一个干警的孩子。谁都知道,这是一件大事。她被拷问,不停地有人拷问她,也遭到了皮肉之苦。陈阿姨去看她的时候,她什么话也不肯说。陈阿姨回来,在我妈妈面前哭得死去活来。“这个孩子怎么就这样让我揪心呢?”我们都为她捏了一把汗。谁也不知道事情会往什么方向发展。

甘敏变成了哑巴。她从被发现怀孕的那天起,就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只是用一双大眼睛看着问她的每一个,也看着那些动手打她的人。终究是个孕妇吧,一个犯人,怀了孩子,也不是一个月两个月了,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四个半月了,她不说是谁的孩子,那就只有去打掉这个孩子。她又一次做了手术,一种让她的生命**的手术。我不能想像甘敏是怎样承受这所有的痛苦的。所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所有的干警,都被这个女子征服了。他们佩服她身上那种宁死不屈的坚强,他们也欣赏她为保护心中的爱人受尽所有凌辱的壮烈。经过了这件事,甘敏成了监狱里最引人注目的一名,也成了我们这个小县城最有名的女人。陈阿姨,这个名女人的妈妈,她和陈富贵的关系又再一次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

我那个时候正在为青平分配的事情烦恼。她和她的同学,一个也在读师范的小伙子谈恋爱了。我知道妈妈是永远也不会反对一对相爱的年轻人要结合的愿望,可是,经过了这么多的事情,我有理由希望她找一个条件更好的,能进县城总比留在乡下学校好一点吧。她不听,两个人一同被分到了离我们二十多里的一个村小。我有点恼火,却发现青云的成绩几乎滑到了全班最低谷。

我和妈妈都很生气。我们跟她谈心,她一直在家里是干活最认真的一个。做家务,从来不偷懒。她也很懂事,坐在我们边上低低地说:“我知道,我在努力,可是我真的学不会。不上了好吗?”她望着妈妈,她十五岁的年纪,已经长到了一米六二,发育得很好的身段,隐隐约约的青春美散发出来,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是不是在谈恋爱?”她拼命摇头,否认。我找到她的班主任,老师也说没有发现这方面的蛛丝马迹。然而书还是要读下去的,成绩不好,高中总要读完吧?妈妈也同意我的做法。好在青琴是很争气的,她总是高高地昂着头,长长的头发在空中甩来甩去,她在我们学校,几乎是我的骄傲。

十二

甘畋读研了!第二年,甘孜也读研了。青琴上了大学,青石也上了师范,青平结婚了,她们两口子,因为教学突出,被县中学的校长看中,一块调到县城去了。我们的食堂承包不下去了,校长的亲戚承包了它。我们只有转行,田刚觉得这么大一个学校,一个商店太少了,再开一家商店,卖一些不同的东西,应该也是一个办法。我们便投资在学校门口开了一个以卖水果、饮料、小吃为主的小商店,因为一开始就注意了经营方向,另外那一家一直是卖学习用品和一些糖果零食,我们的开业并没有对他们造成影响,关系也就维持得还不错。这样,田刚要守店子,要进货,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请了一个乡下的小表妹来帮忙。有一天,田刚从县城进货回来,跟我说:“现在城里人都喜欢吃凉菜,要不我们也来连带着卖一些吧?”

“可是你不会做呢。”我不反对,孩子一天天长大,我当然感觉得到生活的压力。

“不会可以学么。”他说完就走了。

第二天,他给我端来了一碗自己做好的凉拌牛肉。真的不错!我们就又在商店门前摆了一个凉菜摊。

陈阿姨也退休了。她看上去比我妈妈年轻多了。妈妈其实只比她大了四岁,可是,看上去,妈妈就像个七十岁的老太婆,而陈阿姨,四十岁都不到的样子。如果不是眼角那几根皱纹,说她三十五岁也有人会相信。甘敏减刑了,从无期改成了二十年。甘畋和甘孜都参加了工作,甘畋正在考虑出国的事。

那是一个下午,我从教室里出来,妈妈在洗衣服。她看到我走过来,叹了口气,说:“老陈想离开陈富贵。”

我呆了一下,怎么会?怎么回事?

“是孩子们的意思呢。”

“为什么?”

“这些年,你也知道,老陈是为了孩子们才跟富贵在一块的。”

我想起了陈阿姨和陈富贵在一块的情形,的确,陈富贵除了钱,没有什么可以吸引陈阿姨的地方。

第二天,陈富贵到我学校来找我妈妈了。

“她到哪里去了?”陈富贵的眼睛都红了。六十岁的陈富贵,这一刻让我感到那么可怜。

“不知道。”妈妈很坦然。妈妈是真的不知道,妈妈只知道陈阿姨会离开他,至于到哪里去了,陈阿姨大约没有告诉任何人。

陈富贵到上海去找过甘孜,甘孜在一家外企,他连门都没有进去。这个痴情的老人,在乡下凭着自己的干劲,受到了千万人的尊敬,却在上海滩吓得连方向都找不到。他回来的时候,成了一只狮子,见谁吼谁,甚至在五里牌学校里大闹了一场。

十三

一个六十岁的老人,手里提了一把斧子,恨恨地走在大街上,让人看到了就远远地躲开。我看着陈富贵的背影,对陈阿姨产生了深深的敌意。

“妈妈,陈阿姨到底去了哪里?”我一遍一遍地问妈妈,可是妈妈哪里知道呢?

消息终于传来了。陈阿姨认识了一个退休的企业家,他们相爱了,在一个月的时间里领了结婚证。现在,在上海。

陈富贵只有回家了,那个多年来他只给钱不见人的家,现在成了他唯一的栖居地。那个善良的女人,还是像往常一样,打开家门,迎接她的丈夫。可是孩子们的眼里,多少有些不尊敬,也许是仇恨。

秋天来了,一片一片的树叶落下来,掉在地上。没有谁知道这些树叶曾经点缀过浓浓的春色,它的掉落是时光无情的选择。就像今天,我成了母亲,我又和母亲同样在时光的河流里一点点衰老。谁才是真正的母亲?谁只为自己过日子?我坐在商店门口,我十一岁的儿子在不远处和他的同学打乒乓球,我年迈的妈妈在我旁边剥花生,她准备晚餐给我们做一碟花生米。天空中飞过几只鸟,一团白云在慢慢变化,像一座山,又成了一条河,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远去,春过了是夏,夏过了是秋,秋天的叶子总是要落下来的。谁知道以后的岁月里又会发生一些什么?我不知道,你们,大约也不会知道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