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三篇之老爸(1 / 1)

狼狈时代 邱文权 1508 字 1个月前

那天黄昏接到老爸电话,内容无非问我吃了没?在哪吃?吃啥了?吃得饱么?听着听着我就纳闷了:老爸平常没这么婆妈的呀,有要紧事才会电我的呀!今个儿咋不按牌理出牌了呢?挂电后静心一想,才知原来老权一大早单枪匹马,只身骑了近一个小时的摩托车上班去(往常系搭公共汽车上班),而到了单位又忘了往家里电上一电说俺到了,这就导致以老爸为首的家人团思前想后惴惴不安,终究还是电话垂询……噢,闹了半天,是老权违反牌理在先。

老爸今年58,我问他怕不怕退,他反问有啥好怕的?我说当官的都怕退,他说他好几次到河边的老年人活动长廊闲坐,看那些退了休的家伙们下象棋、打扑克,与他们拉家常、论世事,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并不觉得啥不惯呀。我想他是真不怕退的。李春波就有首歌这么唱:“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也该歇歇啦……”

老爸是共和国的同龄人,年少时家穷,在七兄弟姐妹中又是带头大哥,家务活、生产队活自然没少干——那个时代中国劳动人民最显着的特征便是:气喘嘘嘘,抬不起头。老爸回忆说,为生产队看仓库是他最幸福的日子所在——因为库里有大把大把的花生。

后来的某天,老爸正在田里锄禾日当午呢,田头那边忽而走来村小学的校长,校长对老爸说村里就数你读书多,愿不愿意到学校当民办教师啊?老爸点了点头。

老爸教了两年民办,随后考上了普宁师范学校,为住校生。学校离家30公里,周末过后由家返校,便要启用大家族中仅有的一部专车——凤凰牌大号自行车,先由老爸载我姑或我叔到校,再由叔或姑独自骑回。

上世纪70年代末,教师的工资不外乎二三十块钱,老爸娶老妈那阵,外婆就寄望这位女媳对社会主义要充满信心,说“教到老可能有50块”——我估计外婆当时的潜意识是,小康水平等于月薪50块钱。如今,2007年,老爸的工资已跨过2000块大关,俨然是当初伟大构想的40倍,想外婆的在天之灵该感欣慰吧……老爸从教后研究过手相、面相等五行八卦之类的东西,我问他哪来的闲情雅致?他说那是为了预防将来有一天没事干可以摆个地摊算个卦,自力更生,好歹不至于饿死呀——而在我想来,那是由于“文革”让中国人民寒了心,人们遂总结出“靠天靠地靠毛主席不如靠自己,将来实现共产主义不如现在好好过日子”的伟大理论,“文革”过后,人们有理由对中国的前景悲观视之。

至于老爸当初是如何研究五行八卦的?我看过他那本手抄的“相术心得”,上边130多页,每页皆以蝇头小楷记之,还时不时勾勒出口、鼻、眉、目、耳、手等人体部位的形状,栩栩如生!我问他哪来的工夫与毅力?他只平淡地说当初没有复印机。我又问你一个久经考验的中共党员、国家干部、教育工作者,咋对面相手相感兴趣呢?他说命运这东西是科学解释不了的,别看官大者威风八面,其实官越大就越信命。他又说,30岁前他是个无比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那种,思想比现在的我还不知要科学多少倍,但而立之年一过,自然就信这信那啦。

过两年我也30了,我会信吗?不过老爸说我要是再长高5公分,可以做国家主席——这点我倒是深信不疑的。

常言道“父严母慈”,然而老爸给我的印象始终跟“严”字挂不上钩,相反,我心目中的老爸是“慈”的。老爸为人厚道踏实,对人对事总能有条不紊泰然处之,对待我和弟弟同样本着慈悲为怀、顺其自然的原则——他兴许通晓老子“无为而治”之道。他不比母亲性格土直——老妈认为咋样好你就该咋样走,不听话就是跟人民政府作对、跟公安局作对,就不是社会主义四有新人,大逆不道哉!教育孩子他总能放下架子循循善诱、耐心说理。往往开始时孩子热情高涨大声嚷嚷,接下来在他的理性开导下逐渐降温,直至最后孩子以冷静、平和的心态点头称是——他以实际行动映证了“有理不在声高”。

打小时起,我和弟弟顽皮成性、闹事不断,不知伤了多少回老爸的心!然而我们不曾听他说过一句“兔崽子”、“臭龟蛋”、“白养了你”之类的气话,不曾——这是慈父才有的胸怀。而今,每次开车出门,我常记着老爸的名言:“莫开太快,再快也快不了两分钟。”……真不敢想象没有老爸静水流深的教诲,我和弟弟会“串烧”成啥样?

然而我与老爸也有意见相左、大唱反调的时候,这主要体现在他的“中庸之道”与我的“偏激精神”上。他用“枪打出头鸟”警示我,我则以“我不治妖怪孰治妖怪”回应;他说做人要懂得“明哲保身”,我道“该出手时就出手”;其云“难得糊涂”好哇,吾曰“毛主席说凡事怕就怕认真”……我知道老爸这么说是为儿子好,但儿子终归有儿子的处世原则吧。2006年尾,我告JY居委会那阵,居委会接到法院发去的开庭通知,慌了,于是通过镇政府出面联系我,邀我座谈、请我庭外和解——老爸知晓情况后,唯恐官方耍阴谋,下定决心要跟我一同前往,我顿觉得老爸太可爱了,遂开玩笑道:算了吧,俺已是大人一个,就不必你这“大大人”屈尊作陪啦,何况你要真跟俺一起去呀,搞不好说出“领导同志对不起是我不对我没教育好回去我一定打他屁股”这样没骨气的话来,俺多没面子啊。(详见老权大作《我告JY居委会》)老爸又是个乐天派,在他眼里似乎没啥过不去的槛。其谈吐幽默,无论在单位抑或家中,大致说只要老爸在场,众家伙就没啥忧愁可言。也许是生活积累使然,老爸口中的趣事层出不穷,什么天文地理、过去现在、政坛民间、中国外国,张口就来。譬如他说在生产队割香蕉时,他叠罗汉式地骑于队友肩上,由队友顶着在上方割取,结果在一大串香蕉断开的刹那,底下队友因承受不了老爸加上香蕉的重力,“妈呀”一声倒地。又如在我给刚刚接触电脑的他讲解“用手指直接按主机按钮的关机方法”的错误性后,他深思熟虑一番,还真悟出这么一句:“用鼠标关机就像一个跑步的人自己歇下来,有个缓冲过程;而用手按按钮关机就像跑步的人突然撞了墙——两者目的一样:都停了下来,但效果却是不同的:前者落落大方自然健康,后者要上医院哩。”完了我又补上一句:“谁要知道一个校长这么关机,准笑掉大牙——噢不,连小牙都掉喽!”

然而老爸也有自责的时候,他曾说过“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初人穷志短,没让我上高中考大学,而主意我去念一所中专学校,由此误导了我的前程。每念此事,我可以看出他眼中蕴含的无限歉意——其实我心底从未有怪责老爸的意思!在我看来,老爸无啥可歉的:其一,在中国现行的教育及就业体制下,读大学不一定是什么美事、不意味着前程似锦;其二,从小到大,总是子女欠父母的多,子女有点小成绩父母尚沾沾自喜,倘含辛茹苦的父母偶尔出点“偏差”便遭子女责怪,这公平么?还有天理么?

屈指算来,老爸任校长近20年了,身为普通教书匠的我没事会问着玩:“老爸,我何时才能做到你的位置?”他想了一会,嘴里蹦出一个“难”字。我问有啥难?他说我人太刻板,认死理、走极端,不懂中庸之道,不懂调和之术,易得罪人也。我想想也是,说:“我还是等退休算了。”

参加革命工作以来,老爸获得过“南粤优秀教师”称号,也参加过揭阳市党代会(曾以代表证吓退欲来收费的公园看门人)——这是党和政府对他的肯定,由此我又想起李春波的另一首歌:“爸爸年青时当过农民……同志们都说,我爸爸本分,对待工作特负责任,从来也不迟到早退,大家都选他当先进个人。我妈妈总说我爸爸嘴笨……总的来说他是个好人。我爸爸为我没少操心,关心我成长教我做人……父亲,我的好父亲,感谢您的养育之恩;父亲,我的好父亲,我一定要好好地孝顺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