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农历十二月底了，俺要例行公事。

每年这时候，俺们都要搞“送温暖下乡”活动，其实不搞也罢，搞起来群众还当俺们是火炉呢——一年只烧一次的火炉。

早在月头，镇五套班子就商议决定，今年创创新，不像往年那样一大批领导挨门逐户地串门，弄得人家凳子不够坐。今次要实行责任到人，即领导分头行动，每人走访一处。

由于先前跟市电视台打了招呼（当然是用红包打的，方显尊重），所以俺得注意形象。俺“钦点”了富春乡的五保户甄爱国，一来，据打听，这户人家的孙子可爱、不流鼻涕；二来，甄老汉家茶几干净卫生；三来嘛，爱国这名字错不了，何况是“甄”的呢。

俺一进门，甄老汉就亲切地握住俺的手：“哎哟，俺就知道您会来的，快屋里坐！”俺进屋，甄老汉径自洗手去了，难道他嫌俺手脏？不可能呀。俺遂嗅了嗅自个手心——王八蛋！那没修养的老头刚打茅坑出来！

手上这股农村味扫了此行的一切雅兴，俺真的为21世纪村民的素质担忧呀！只是记者摄像枪当头，俺照顾老甄面子，没有当面教育指责他。此时他的孙子从里屋爬出来，来得恰到好处，俺一个箭步将其抱起，对着镜头眼睛一眯、嘴角一翘，即出示一副慈祥笑脸。俺的潜意识说道：“当面教育不了你，俺可以通过你孙子教育你！”俺借机将手在孩子身上来回“揩油”，连秘书华柳倩看了都妒忌着呢。嘿，其实她哪知晓，俺正在转移手上的农村味哩……转着转着，一股热流突从俺的掌底直溢出来——甄爱国忙将孙子抱回，他抱歉道：

“傅镇长真对不住，这孩子已三天没拉稀了。”

我们进入了本次活动的主题。镜头前俺和甄老头跟拜堂成亲似的双双对站着，俺缓缓从华秘书手中接过大红包欲递给老甄，弯起腰的老甄则急功近利地伸出双手——吱，吱，摄影师举手示意磁带卡住了（他爹的，孩子拉稀时怎不卡？），其间还是华秘书有一套，当时就搂住甄爱国说：“大伯您渴了，先喝杯茶吧。”摄影师则在俺的瞪视下，进行着紧张的维修工作。

变质猪肝般的茶色令俺退避三舍，但俺仍客气地对甄老头说：“大伯您太客气了，咋下这么多茶叶呢？乌龙茶也不致这么乌吧。”岂料老甄大笑道：“傅镇长您过奖啦，我这下里巴人去哪找乌龙啊？只不过水质含点氟罢了，好象才60%，这不，”他撩起裤管子，“我两腿有点‘X’型而已。”

俺听这话不对啊，当场有了来者不善的感觉，遂义正词严地说：“咱党办事的宗旨是，有了问题，不管大小都要尽快尽力解决，大伯您放心，您的事就是俺们的事，赶明儿俺让小吴送根拐棍过来。”此刻，老头子抽了抽泣，那无头苍蝇似的耳熟能详的话再一次响起：“感谢党啊！咱们的主义就是好哇……”俺拍了拍他的肩膀：“大伯您别急呀，您这话要能在摄影机前说，让观众们都能分享您老的幸福，那才拉风哩！”

镜头前，俺们再一次进入本次活动的主题。五保户甄爱国老先生抱着孙子，战战兢兢地从俺手中接过大红包，失声说道：“感谢党啊！咱们的主义就是好哇……”

功德总算圆满了，孰知那顽皮的龟孙子，从他爷爷手上抢过红包，将里边的50块大洋抖了出来。那爷爷则更不了得，居然瞪眼喊：“去年还发一百块呢，今年咋成五十啦？是不是装错了——”

俺对摄影师嚷道：“Stop！Stop！Stop！”俺肺囊都快气爆了。

八

大年初一，说起来你不信，俺呆在看守所内做客。

昨天俺还安然无恙在家中看电视呢，电视里正播台湾政事，宋楚瑜对着二十来支话筒破口大骂，说阿扁总统无能，快快下台者云云。俺想，要在大陆谁这般放肆，公开说领导人的坏话，那准得关个十年八载的，没准还得抄家哩。然而俺处处拥党，时时不忘歌颂领导（有人误会为拍马屁），缘何也弄得今天这下场？？

俺在看守所里。

孩子他娘送饭时告诉俺，是刘清白揭发的，说俺行贿他50万。那小王八，俺不过为了泡汤镇的教育大业，不惜给了他20万“回扣”，他居然翻版成50万？！何况在他家查获的赃款多达500来万，焉在乎俺的20万毛毛雨？

俺在看守所里。

俺坚信自己是清白的，纪检机关只是一时受了鸟刘的蒙蔽才抓我的。俺坚信法律是公正的，它始终会还俺一个清白的。

大年初三，孩子他娘过来告我，家里的120万银行存款遭政府冻结了。俺说你就说那是加拿大的叔公寄来的嘛。她说你是否被关糊涂了，你的叔公不在加拿大在肯尼亚，他10年前就死于饥荒啦。我又说你就不会把款子转到外国银行？她说大过年的，银行不办公。

俺在看守所里。

俺坚信俺是一个清官，因为俺不曾被人当面说乌七八糟话。请相信俺，那120万真的确实是俺叔公他10年前给俺留下的遗产，真的！平日里大家都对俺说：“傅正镇长为人爽直，刚正不阿，您当领导是我们的荣幸！”这足见俺是颇有口碑的。

俺在看守所里。

俺仅是成千上万个镇长中普普通通的一员，银行存款比俺多的大有人在，纪检机关没理由在毒蛤蟆群里头抓青蛙呀！

吕什么周当他的副主席去了，想必他也知道，政府人员没那么几辆车是跑不开工作的，没那么点“夜草”是长不成大器的，要不谁有闲去提什么“高薪养廉”呢？

写到这里已是第八章了，俺决定封笔。一来受不了牢里的冤气，二则由于“八”乃吉祥数字，相信它会给俺带来好运，市长他们会来救俺的！

傅正镇长

2004年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