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夏志清的英文版《中国现代小说史》和司马长风的《中国新文学史》在美国和香港相继出版,像拨开乌云让人们看见彩虹,美国、日本、法国、德国的中国文学研究者,纷纷来寻觅沈从文的人生足迹。有关沈从文的传记、评传和研究专著相继在许多国家出版。西方文学界,开始提名沈从文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
在这种背景下,沈从文经“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赞助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地支持、批准,应美国文学界和学术界的邀请,以著名作家和文物研究家双重身份,赴美访问讲学。
早在1948年,张兆和的四妹张充和夫妇赴美定居时,曾邀沈从文去美国看看,一晃32年过去。1980年10月27日,当沈从文与夫人张兆和乘坐的飞机在纽约肯尼迪机场降落时,定居在纽黑文的张充和、傅汉思夫妇,欢天喜地地走在迎接人群的最前面。
四妹张充和是幸福的,1949年夫妇赴美后,50多年来,俩人先后在哈佛、耶鲁等大学做教授,爱人傅汉思教汉学,她传授学生书法和昆曲。美国没有“不断革命”,他们的生活还算正常安稳。
1983年,沈从文突患脑血栓,就在他这次重病后,好事接踵而来了,这年,他这个流浪一生、已经八十出头的漂泊者,终于在北京分到一套宽敞明亮、舒适宁静的房子;到1985年12月19日,为庆贺他60周年的文学创作和文物研究,《光明日报》头版头条地发表了他的长篇专访,代表日报声音的《编者按》说:
“年高德劭的沈从文先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50年代初期,由于历史的误解,他中断了文学创作,改为从事中国古代文物研究。在这个领域中,他又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成就。然而,他是这般谦虚,这般豁达,这般的不计较个人委屈……坚定地站在祖国的大地上。这一切,正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崇高风范。”
专访过去两年多,沈从文又得到一个正式通知:
沈从文按部长级待遇,工资提高到三百元,外出有专车接送。
“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一天,沈从文突然对来看他的汪曾祺说。
这个世界,对他似乎并不是很公正,对此他并无怨言,他遗憾的是,他正值壮年时,却没有好一点的条件环境,让他去做些更有价值他更热爱的事情;现在,条件与环境对他已没什么意义,他的心血和精力已经耗尽,手已经再不能拿笔写字了!
不久,1988年5月10日,86岁的沈从文,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在沈从文遗体告别仪式上,一曲他生前最喜欢的、柴科夫斯基的《悲怆》,时而沉重呻吟、时而清新愉快、时而宏伟豪迈、时而温柔抒情地回响着,闻讯匆匆赶来的人中,没有政府要员,没有文艺官员,有的只是亲朋好友和仰慕他的读者,每人各挑一支白色或紫色的鲜花,默默地走去放在安睡的沈从文身边。
白发苍苍的张兆和,眉眼之间虽然依稀见得清秀,悠悠的岁月,还是在脸上刻满了皱纹,这时的她出奇地冷静,有人抑制不住低声哭泣,便去劝说:“别哭,他不喜欢人哭”;然而,当一些至亲的人哀悼中提及沈从文往事,她的眼泪就会情不自禁地溢出,流过皱纹,滚落下来。
郁达夫的侄女郁风来了,她给张兆和讲了不久前访问沈从文的事:
“‘后来,他(郁达夫)拿出五块钱,同我出去吃了饭,找回来的钱都送给我了。那时候的五块钱啊!’50多年前的事情,听到沈先生还这么动情地来说,我激动地真想哭。”
曾受到沈从文冷眼过的萧乾,1985年初去德国参观了慕尼黑“纳粹兴亡史”后,在《人民日报》发表“欧行冥想录”,提出为“文革”死难者修建永久纪念馆的主张,沈从文对他这种“知耻近乎勇”、终于又敢说真话感到欣慰,再次接受并同意见他。遗憾的是萧乾正要来拜访,沈从文这么快就走啦!闻讯萧乾后痛苦不已,写了一篇《没齿难忘——悼沈从文老师》,刊载在15日的台湾《中国时报》上:
“他是我的恩师之一,是最早(1930年)把我引上文艺道路的人。我最初的几篇习作上,都有他修改的笔迹,我进《大公报》,是他和杨振声老师介绍的。在我失业那八个月时间(1937年至1938年),他同杨老师收容了我。这些都是我没齿难忘的。”
面对火化前“像熟睡一般”平静的沈从文,巴金表示出了极大的羡慕,颇有感触地说:“我却不能走得像他那样平静、那样从容,因为我并未尽了自己的责任,还欠下一身债,我不可能不惊动任何人静悄悄离开人世。那么就让我的心长久燃烧,一直到还清我的欠债。”
季羡林忍不住为沈从文的去世写悼文,说:“他并不故做革命状,以达到某种目的,他仍然是朴素如常。可是恶运还是降临到他头上……沈从文一生安贫乐道,淡泊宁静,像他这样一个有特殊风格的人,现在很难找到了。”
沈从文去世的第二年,84岁重病老人巴金再次拿起笔了,洋洋洒洒写了一万多字的《怀念从文》:
“没有一滴眼泪,悲痛却在我的心里,我也在埋葬自己的一部分。那些充满信心的欢聚的日子,那些奋笔和辩论的日子都不会回来了。这些年我们先后遭逢了不同的灾祸,在泥泞中挣扎,他改了行,在长时间的沉默中,取得卓越的成就,我东西奔跑,唯唯诺诺,羡慕枝头欢叫的喜鹊,只想早日走尽自我改造的道路,得到的却是十年一梦……”
谦虚豁达的巴金,总是从心里佩服沈从文,2005年10月17日19时06分,巴金在上海逝世。他以101岁的高龄,去“和老友见面”了。
1992年5月,张兆和率领全家送沈从文回湘西凤凰故乡。儿子和孙女,从小船上将沈从文的一半骨灰撒入清清的沱江水中,另一半葬在临水的听涛山麓。伴随骨灰的,是张兆和深情积攒了四年的花瓣。一直站在虹桥上的张兆和,目送小船顺沱江而下,目光跟随着小船后面漂起的一道美丽花带,从水门口漂到南华山脚下。
花瓣的积攒,是从沈从文去世时开始的。
孙女小红说:“爷爷在,奶奶尽心尽力照顾爷爷,爷爷不在了,奶奶才有时间莳弄花草。”
张兆和给花草都重新起名,用的全是沈从文书里那些可爱女孩的名字。
“花谢了,奶奶就收藏起来。”小红在日记中写道:“落下的花瓣斑斑驳驳,小心收起来烘焙,花开时一种神气,花干时另一种样子。最出色的是玫瑰和小苍兰,焙干后鲜亮不衰败,雅致不萎靡,脆脆有声。”
听涛山位于沱江河畔,沈从文墓地在一块不大的草坪上,没有坟冢,只有一块6吨多重的天然五彩石,沈从文手迹,镌刻彩石的正面:“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彩石背面,是张充和的撰联:“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将联句尾四字连在一起,便是:“从文让人”四字,透射着沈从文高风亮德的一生。
墓地不远处置还竖着一块长石碑,上面刻有著名画家黄永玉的碑文:“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整个墓地绿树环抱、清幽静谧,只有草坪上不断新增拜祭游人留下的野花、编织等祭物,凭添了许多热闹。
2003年2月16日,同沈从文一生患难相依、甘苦与共的张兆和,以九十二岁高龄与世长辞,去到了沈从文的身边。
1997年4月2日夜,汪曾祺做了个奇怪的梦,在梦里,他见到了已经去世的沈从文,“沈先生还是那样,瘦瘦的,穿一件灰色的长衫,走路很快,匆匆忙忙的,挟着一摞书,神情温和而执着”。
在梦中,汪曾祺感到先生还没有死,正在对自己说:“文字,还是得贴紧生活。用写评论的语言写小说,不成”
深夜4点20分,汪曾祺的梦醒了,但梦中的一切那样清楚而有条理,他很奇怪。第二天清晨,一口气写下了《梦见沈从文先生》。
据《明报月刊》记载,1987、1988年诺贝尔文学奖最后候选名单之中,沈从文都入选了,而且1988年诺贝尔评审委员会已经决定文学奖得奖者是沈从文,因为诺贝尔奖只能颁给在世的人,沈从文与诺贝尔文学奖可谓失之交臂了,很多人为此挽惜,沈从文自已对诺贝尔文学奖却并不怎么热情,他生前曾致信荒芜说:
“三十年来,只近于单门独户开个小小的服务店,把时间送走。回想一下,既对不起国家的期许,也对不起个人的生命。年来在国内外得来的赞许,实已超过应得的甚多。懔于孔子所谓‘血气既衰,戒之在得’的名训,一切赞许不免转成一种不祥的负担……世事倏忽多变,持平守常,在人事的风风雨雨中,或可少些麻烦”。
一个人的价值当不是某个权威的奖项所能界定,真正能界定的是还有没有活人需要、怀念和热爱他。
沈从文百年诞辰后,一千多万字的《沈从文全集》出版,喜欢他而研究他、纪念他的文章方兴未艾,多项沈从文纪念活动,不时开展。文学史家司马长风说得不错!沈从文的作品,真正是:
“雄浑苍凉,物我古今兼忘于刹那。”
沈从文离我们而去了,可又没有离去,而且永远都不会离去,一如舟语所言:
“沈从文的存在昭示着一个寓言:美与自由,永远不会被封杀至死,她们总会像涓涓之水,不是在这里喷出,便在别处流淌。而那精魂,将永远滋润着无边的绿色。”
作者认为:沈从文的诸多美好希望与梦与看法主张,现在还刚开始落实、并将一定会得到彻底落实。从这个角度说,沈从文与其说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家,还不如说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和哲学家更贴切。
作为思想家与哲学家,沈从文定会永垂青史!
2008年初稿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