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春节刚过一星期,正在菜地认真监视不远处几头猪的沈从文,突然接到通知说,他必须在两小时内赶到50里外的双溪。
沈从文很负责任地将猪的狡诈告诉通知他的人,匆匆赶回宿舍。汽车已经停在那里,他简单的行李也被装上了车,可刚来干校改造的张兆和却还在向阳湖边劳动,沈从文耐心地求司机等一等,他想亲口给张兆和说一声,免得她惦念。
花甲之年的张兆和总算是从劳动场地气喘吁吁赶来了,刚说两句话,汽车就开始启动,她只能扶着推着沈从文上车,然后万般不舍地看着汽车开走。
“当年苏东坡被贬海南时,还能在赣州和阳孝本游八境台、饮酒赋诗呢!”沈从文眼泪婆娑地看着越来越远、孤独地站在原地的张兆和,苦笑着自言自语。
“地面约半年生长绿毛白毛半寸。炎夏气温及四十五度。雨时上漏下浸,幸得塑料发明较早,于是帐顶桌面和箱子上,全用塑料盖上,打着雨伞,在房中走动。地下一次舀水四十五大盆后,地面还可以养青蛙,朋友为我搬来约七八十块砖,搭成一条行人道,居然可以自由从床边到桌前,另一端可达门外……”
后来,沈从文曾如此真实地给友人描写自己在双溪的新居。
没几天,一场大雪下来,天寒地冻中,近70岁的沈从文摇摇晃晃地走去区里的厨房就餐,鞋粘上的胶泥越来越厚,很沉很沉,心脏隐隐作痛,实在是很难受,没挪出几步路,他就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不远处,一头母羊在“咩咩”地叫,另一头小羊,也这么叫着钻进它肚子下面。沈从文看着,脸上露出笑容,想到了远在四川的儿子……1970年4月18日,与沈从文关系最密切的大哥沈云麓病逝了,沈从文有了种危机感,感到自己来日无多。
“我不能把一生所学带到坟里去,得再弄点有价值的东西出来。”
这么想着,年近七旬的沈从文开始为修改博物馆陈列方案,写出了洋洋数万言的建议书,然后开始给有关领导写信,把自己的想法,一一告诉馆领导高岚、干校领导常萍、革委会王镜如……信一封封发出去,都如泥牛入海。既然没人来理会我的建议,就继续做些有价值的事吧,沈从文开始为修改自已的专著做准备。书被“造反”的没了,只能凭了毅力和记忆,将满脑子的丝、漆、铜、玉,花花朵朵,坛坛罐罐,反复回忆温习,然后将疏忽遗漏或多余处一一用签条记忆下来。
这么艰难地做学问,直到1972年,上面有了新精神,刚满70岁的沈从文,这才能与当时中国千千万万,有一技之长、城里又很需要、“罪恶”相对又较轻的“被改造人”一道,有了从乡下回到了城里的希望,因为病,当时便以回京看病的名义请假回到北京。
没想到这次又能够死里逃生,沈从文抓紧时间撰写《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离开北京三年多,他家原住的3间小房己被人占去两间,剩下的一间最狭小的,单是一铺双人床就得占去大半。为了沈从文有地方工作,张兆和在沈从文回京半年后回来,只好住到相隔一条南小街的另一个胡同里。年过七旬的沈从文,每天还像在乡下一样,走一里多路去取老伴做好的饭莱。
“抄家”在“文革”是司空见惯的,沈从文的家被抄?过8次,多年积累的大量珍贵资料文物**然无存,与巴金、郁达夫、徐志摩等名家一麻袋有余的信函也被被抄去6分钱一斤送进了废品站,为此,沈从文心痛万分。
回京后有负责调查抄家情况的人走进他家的东堂子胡同51号后院,昏黄的台灯下,满屋都是书,桌上是书、地上是书,双人**堆着一摞摞的书。沈从文正全神贯注修改稿件,当他发现有人进屋后,脸上浮现童贞般的微笑,知道来人是问抄他家人的情况时,便摇摇头说:“我是‘罪人’,当时哪里还敢开口问他们,就不要再去翻腾陈年旧账了吧。”
小屋灯光太暗,他年纪又这么大了,脑子还很管用,眼睛却不行了,终于看不见书上的字时,沈从文叹息一声,听从了张兆和的劝告,由她陪着,在1974年6月下旬去上海治眼病。
在解放后巴金最风光的一段日子里,只要有机会,他一定紧紧抓住去看望安慰一下自己的老友沈从文,他并没有想到,事情也会倒过来。赶到上海的沈从文夫妻并不忙去医院,先在来到了巴金的家。
爱妻已经离去,女儿在医院待产,儿子还在安徽农村插队落户,家里就一个70多岁的老人巴金。这位被誉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最有影响的作家之一、20世纪中国杰出的文学大师、中国当代文坛的巨匠的现代文学家、出版家、翻译家,由于生性随和善良、宽容而慎言,“三反”没受罪,“反右”也过去了,但终是落进了“文革”的灾难中。
从1967年被关到上海市作协资料室楼下一处不满五平方米的煤气灶间里后,巴金一直在批斗、关押、强迫劳动中度日,直到1972年8月13日,爱妻萧珊病故,他这才留在上海作协。第二年7月,当时的上海市委对巴金的问题处理是:“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不戴反革命帽子,发给生活费,可以搞点翻译。”
于是,巴金立刻埋头重译屠格涅夫的《处女地》。沈从文夫妇来看他时,巴金正抄写《处女地》的重译稿累了,一个人在萧凉、冷凄的厅堂中踽踽来回。当他们俩突然看见了对方时,都欣喜地流出了泪水。两个刚刚从屈辱和死亡边缘回来的白发老人,费力地把藤椅搬到走廊上,开始无拘无束的畅快。
“在这本书中,屠格涅夫通过索洛明这一形象,折射了自已的一个政治观点:同情革命者,反对暴力革命,期望通过改良完成社会进步。这时侯你选这本书来翻译,你的胆子比我还大了。”年青时就读过《处女地》的沈从文说。
“我感觉屠格涅夫的观点或许是对的,最起码,我现在是这么认为。”
他们从屠格涅夫的政治观点谈到当前的“革命”,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沈从文不得不离开时,巴金也忘了把自己被当时上海的“革委会主任”王洪文定为“一个不戴帽子的反革命”的“喜讯”,告诉沈从文。
从1974年开始,巴金与沈从文渐渐地好起来了,俩古稀之年的老头,至少不用到乡下去被强迫劳动,相比而言,丁玲可惨多了。
1951年,丁玲玲因《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获斯大林文学奖,1955年,却作为“丁玲反党集团”的主谋遭到批判,随即流放北大荒,一去就是8年;1970年,再被关进秦城监狱;1975年从监狱出来,即被遣送到山西省长治市老顶山镇漳头村劳动改造;直到1979年后,丁玲才逐步得到平反。
丁玲复出后,重返文坛,先后担任全国政协常委兼文化组长、中国文联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在公开场合中,她曾指责沈从文是“胆小鬼、市侩”。这个一辈子未动摇对共产主义事业的坚定信念、才华横溢的女作家,革命己根植在她的灵魂中,坚定的革命信念,使她一直保持着与这个在她看来是“保守派”沈从文的距离。
这,才是“沈丁恩怨一生”的根本所在。他们一个坚守独立,一个坚守信仰,在探索科学和忠诚主义上各走各的路,终于是友谊虽在而心己隔离。
1986年3月4日,丁玲在北京协和医院病逝,文星陨落,她艰难而曲折地走完了自已82年的人生历程。在此两年前,中国共产党中央组织部终于颁发了《关于为丁玲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彻底推倒多年来给她的一切罪名,肯定她是“一个对党对革命忠实的共产党员”。
丁玲,是在自已祖国春天时含笑离世的。
1980年,当时已83岁的朱光潜忍不住再次来说沈从文,他在《从沈从文先生的人格看他的文艺风格》文中写道:“谈到从文的文章风格……他不仅唱出了少数民族心声,也唱出了旧一代知识分子的心声,这就是他的深刻处。”
早在1937年,朱光潜与沈从文曾在北平的《文学杂志》中,一个做主编,一个做编委;后来,又同在北大执教,一个是西语系教授,一个是中文系教授。因为同过事,朱光潜对沈从文了解很深,1948年1月在《文学杂志》第2卷第8期上《现代中国文学》一文中断言:“沈从文的作品,至少有一部分在历史上会留下痕迹的。”
继1980年那篇文章后,1983年,朱光潜再写《关于沈从文同志的文学成就历史将会重新评价》一文,提出全世界得到公认的中国新文学家,将只有沈从文和老舍,结果受到多方指责,认为朱光潜否定了现代革命文艺传统。
朱光潜很少夸人,但对比自己小6岁的沈从文,却是格外欣赏,这位集美学、文艺理论、教育、社会学、翻译于一身的学问大师,在1986年离去,一个未了的心愿就是,没机会再进城去看望沈从文先生和叶圣陶先生。
随着个人言论在中国的渐渐开放,人们可以比较放心地来谈论自已心中的好恶、观点,除了朱光潜,特别还有夏志清、司马长风等文学评论家和史学家,都开始发表自已对沈从文的论述与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