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九妹归故乡后,沈从文心痛了好些天还回不过神来,年初刚应邀主编昆明《观察报》副刊《新希望》,手上的事情一堆堆的却没法进入角色。张兆和见他这样,就劝他干脆休息几天到城里图书馆去逛逛。还没成行,1945年3月12日,闻一多跑了二十公里地,来到昆明郊区的呈贡沈家。
原来,昆明文化界要联名发表《关于挽救当前危局的主张》,要求成立民主联合政府,闻一多是特来找沈从文签字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沈从文立即在上面签了名。闻一多大老远地赶来,沈从文热情地留他一起吃饭,饭桌上俩人谈时局,聊联合政府,谈教学与创作。待送走闻一多,沈从文的思绪完全恢复到眼前的工作上。
“这些天我拉下太多的事,得赶紧给补上。”沈从文对张兆和说。
忙碌中,日子过得真快,转眼便到了8月15日。这是一个让所有的中国人都长舒了一口气的大好日子,日本的天皇裕仁,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
这天从早上四点开始,沈从文便伏在书桌上迷神地写作《湘人对于新文学运动的贡献》一文:
“‘五四’运动发生后,湖南人的反应,表现于抗日爱国行为,激烈程度于全国中首屈一指。虽然这种极端性近于三楚青年的本性,然亦有扩大此动力原因与背景。重要的是长沙几个中学校的主持人,自由开明思想的浸润和办学严肃认真的态度,影响极大。易寅村、黎锦熙先生主持省一师范,目下在延安掌握一切的毛泽东先生,就是当时一师优秀学生之一。”
文章除了肯定田汉等一大批湘籍作家的成就外,对湖南教育界造就出毛泽东等众多人才,也给予很高的评价。到6点钟时,他被桃园的乡民们使足了劲敲响的搪瓷盆子震醒,嘶哑的瓷盆声响震动沈从文的心灵,他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看,最后还是忍住心里涌出的好奇,挥笔迅速地在稿子上写完了文章的最后一句话:
“据个人书生之见,打败仗要翻身,打胜仗想建国,都得各方面有心人知所以把团结放在第一位,才有希望,而不至于使千万人民的鲜血白流,一面使得下一代人感到在血泊中举足的困难!”
他放下手中的笔,站起来走出书房。天色己经大亮,初升的太阳把金光洒满了大院,他似乎又听到一种很长的声音,正要走出院子去听个明白时,张兆和拎一把菜推门进来,满脸都是说不出的喜悦。沈从文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日本鬼子,投降了!”
张兆和的声音刚刚落下,外面又传来了加拿大老人彼得越来越清晰的呼喊:“日本投降了!日本投降了!!”
彼得正满村子地奔跑,把喜悦传递给饱受战争灾难的乡民。沈从文与张兆和静静地倾听着,脸上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兴奋。
“好,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沈从文说着,忍不住流下泪水。
张兆和放下手里的菜,掏出手帕去替他擦。沈从文握住张兆和的手,握得紧紧地放在自已跳动不己的胸前。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沈从文轻轻地重复着,满目憧憬地望着张兆和。
几天后,张兆和拿来张报纸,也不管沈从文在忙,把它放在书桌上,万分喜悦地说:“你快看!”
“1945年9月9日,日军将在南京举行受降仪式……”沈从文念着,快乐地抬起头来:“这么巧!”
沈从文12年前的1933年9月9日与张兆和结婚,这天正是他俩的结婚纪念日,没想到日军也在这天举行受降仪式,天大的两件喜事,喜上加喜,碰巧印证中国传统的双喜这个字,把沈从文高兴地几天都为这双喜临门乐悠悠的。
然而,当他回想那些逃难的日子,想着自己与教授们逃离北京的情景,想到在天津、烟台、济南、武汉、常德、昆明,见到那些在逃难的路上,饥寒交迫、生离死别的人们,想到日机的轰炸、百姓的惨死、九妹的发疯,更想到这些年来爱妻张兆和所经受的艰辛苦难,止不住的泪水,又奔腾地流了出来。
百感交集的沈从文,决定邀几个在昆明的朋友,在沈家双喜临门的9月9日,来乡下聚一聚,一则庆贺抗日战争的胜利结束,一则酬答夫人十余来年操持家务的劳累。
在这个好日子来临的前一天,沈从文浮想联翩,终于坐在桌前,开始写一篇的小说。当他在稿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标题“主妇”两个字后,自言自语地说:“我要把它作为送给三三的礼物。”
九年前,1936年时,在他与张兆和结婚三周年纪念日时,沈从文也写下一篇同样题目的小说。
“今天八月初五。三年前同样一个日子里,她和一个生活全不相同性格也似乎有点古怪的男子结了婚。为安排那个家,两人坐车从东城跑到西城,从天桥跑到后门,选择新家里一切应用东西,从卧房床铺到厨房碗柜,一切都在笑着、吵着、商量埋怨着,把它弄到屋里。从上海来的姐姐,从更远南方来的表亲,以及两个在学校里念书的小妹妹,和三五朋友,全都象是在身上钉了一根看不见的发条,忙得轮子似的团团转。”
这哪里是什么小说,分明就是自传。其实,在世上所有的文学作品中,又找得出哪一部没有作者的影子,只不过多少而已。
“纱窗,红灯笼,赏下人用的红纸包封,收礼物用的洒金笺谢帖,全部齐备后,好日子终于到了……一年前还老打量穿件灰色学生制服,扮个男子过北平去读书,好个浪漫的想象!谁知道今天到这里却准备扮新娘子,心甘情愿给一个男子作小主妇!”
“当她把那件浅红绸子长袍着好,轻轻的开了那扇小门走出去时,新郎正在窗前安放一个花瓶。一回头见到了她,笑咪咪的上下望着。‘多美丽的宝贝!简直是……’”
一场热闹过后,日子过去了。“接续来到两人生活里的,自然不外乎欢喜同负气,风和雨,小小的伤风感冒,短期的离别,米和煤价的记录,搬家,换厨子,请客或赴宴,红白喜事庆吊送礼。本身呢,怀了孕又生产,为小孩子一再进出医院,从北方过南方,从南方又过北方。一堆日子一堆人事倏然而来且悠然而逝。过了三年寄住在外祖母身边的小孩子,不知不觉间已将近满足两周岁。”
“她爱她的孩子,为孩子笑哭迷住了。因为孩子,她忘了昨天,也不甚思索明天。母性情绪的扩张,使她显得更实际了一点。”
“她问他,为什么许多很好看的女人他不麻烦,却老缠住她。她又并不是什么美人。事实上她很平凡,老实而不调皮。说真话,不用阿谀,好好的把道理告给她。”
“美是不固定无界限的名词,凡事凡物对一个人能够激起情绪引起惊讶感到舒服就是美。她由于聪明和谨慎,显得多情而贞洁,容易使人关心或倾心。他觉得她温和的眼光能驯服他的野心,澄清他的杂念。他认识了很多女子,征服他,统一他,唯她有这种魔力或能力。她觉得这解释有意思。不十分诚实,然而美丽,近于阿谀,至少与一般阿谀不同。”
然而这是结婚前的事情,结婚后,“她发现了他对她那点“惊讶”,好象被日常生活在腐蚀,越来越少,而另外一种因过去生活已成习惯的任性处,粗疏处,却日益显明。”
她于是“也照例如一般女子,以为结婚是一种错误,一种自己应负一小半责任的错误。她爱他又稍稍恨他。他看出两人之间有一种变迁,他冷了点。”
遇到了这样的情,沈从文接下来谈自已的看法:
“这变迁自然是不可免的。她需要对于这个有更多的了解,更深的认识。明白‘惊讶’的消失,事极自然,惊讶的重造,如果她善于调整或控制,也未尝不可能。由于年龄或性分的限制,这事她作不到。既昧于两性间在情绪上自然的变迁,当然就在欢乐生活里搀入一点眼泪,因此每月随同周期而来短期的悒郁,无聊,以及小小负气,几乎成为固定的一分……她常担心他的行为有一时会溢出她容忍的限度。”
“他呢,是一个血液里铁质成分太多,精神里幻想成分太多,生活里任性习惯太多的男子。是个用社会作学校,用社会作家庭的男子。也机智,也天真。为人热情而不温柔,好事功,却缺少耐性。虽长于观察人事,然拙于适应人事。爱她,可不善于媚悦她。忠于感觉而忽略责任。特别容易损害她处,是那个热爱人生富于幻想忽略实际的性格,那分性格在他个人事业上能够略有成就,在家庭方面就形成一个不可救药的弱点。他早看出自己那毛病,在预备结婚时,为了适应另外一人的情感起见,必需改造自己。改造自己最具体方法,是搁下个人主要工作,转移嗜好,制止个人幻想的发展。”
这是件说来容易做到难的事,沈从文做不到,为自已辩护:
“他明白玩物丧志,却想望收集点小东小西,因此增加一点家庭幸福。婚后他对于她认识得更多了一点,明白她对他的希望是‘长处保留,弱点去掉’。她的年龄,还不到了解‘一个人的性格在某一方面是长处,于另一方面恰好就是短处’。他希望她对他多有一分了解,与她那容忍美德更需要。到后他明白这不可能。他想:人事常常得此则失彼,有所成必有所毁,服从命定未必是幸福,但也未必是不幸。如今既不能超凡入圣,成一以自己为中心的人,就得克制自己,尊重一个事实。既无意高飞,就必需剪除翅翼。三年来他精神方面显得有点懒惰,有点自弃,有点衰老,有点俗气,然而也就因此,在家庭生活中显得多有一点幸福。”
“女子是一个诗人想象的上帝”。婚前的张兆和,是梦中的,需要沈从文做着美梦飞去才可以抵达;婚后的张兆和,是现实的,就一实实在在凡尘中掌管柴米油盐的主妇。
早年顽劣高傲好扮男装的张兆和,自从跟随了沈从文,越发地朴素而家常起来,她曾写信给沈从文:“不许你逼我穿高跟鞋烫头发了,不许你因怕我把一双手弄粗糙为理由而不叫我洗东西做事了,吃的东西无所谓好坏,穿的用的无所谓讲究不讲究,能够活下去已是造化。”
儿子沈虎雏后来评说自已的父母:当父亲一味沉醉在创作中连生活都不能自理时,“家务全靠妈妈打理”。
从当初被爱的荣耀到进入妻子角色后,张兆和也步入了每个女人那样的嫁夫随夫的宿命。作为一辈子天真而惯于做梦追求完美的沈从文,明显产生一种落差,发现女神的光环褪去了之后,先前因距离产生的“惊讶”和“美”也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