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汪曾祺送来一篇习作,沈从文下课后在教室里与他一谈就是两个多小时,俩人分手时,都有说不尽地快乐,这种初交的快乐,奠定了这一对师生感人至深的友谊。成大名后的汪曾祺,不但以是沈从文的学生自豪,更以沈从文得意高足为荣,而那时的沈从文,正被正统的文化人斥之为“反动文人”。
“沈先生很欣赏我,我不但是他的入室弟子,可以说是得意高足。”汪曾祺在回顾自身的成长经历时,曾不无自豪地说。
而沈从文,在向文艺界推荐这位学生的作品时,却总是说:“他的小说写得比我好。”
从一九三九到一九四六年,汪曾祺在昆明共住了七年,大半时间都是在西南联大的校园中度过,结果,却因为找不出一条没有破洞的裤子,不好意思去飞虎队报到当翻译,违反了当时大学毕业生必须为军队服务的规定,连毕业证书都没拿到。严格来说,他只是西南联大的肄业生。正是这位肄业生,他的短篇散文《端午的鸭蛋》入选人教版八年级语文课本。
汪曾祺在去世前,梦见了他的老师沈从文。
“沈先生还是那样,瘦瘦的,穿一件灰色的长衫,走路很快,匆匆忙忙的,挟着一摞书,神情温和而执着。”
汪曾祺坚持着记下了这个梦,然后才安心离去。这个梦虽然不到两百字,当在作者的名字上加了个黑框,以《梦见沈从文先生》的篇名刊登出来后,任何读者看了心里都会为之震动。
汪曾祺专门记叙沈从文的文章,似乎就只有去世前的这一篇,而那浓浓的思念,却化成零星的文字,散落在他给友人的书信中:
“沈先生是不赞成命题作文的,学生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但有时在课堂上也出两个题目。沈先生出的题目都非常具体。我记得他曾给我的上一班同学出过一个题目:‘我们的小庭院有什么’,有几个同学就这个题目写了相当不错的散文,都发表了。他给比我低一班的同学曾出过一个题目:‘记一间屋子里的空气’!我的那一班出过些什么题目,我倒不记得了。沈先生为什么出这样的题目?他认为:先得学会车零件,然后才能学组装。我觉得先做一些这样的片段的习作,是有好处的,这可以锻炼基本功。现在有些青年文学爱好者,往往一上来就写大作品,篇幅很长,而功力不够,原因就在零件车得少了。”
“沈先生不长于讲课,而善于谈天。谈天的范围很广,时局、物价……谈得较多的是风景和人物。他几次谈及玉龙雪山的杜鹃花有多大,某处高山绝顶上有一户人家,——就是这样一户!他谈某一位老先生养了二十只猫。谈一位研究东方哲学的先生跑警报时带了一只小皮箱,皮箱里没有金银财宝,装的是一个聪明女人写给他的信。谈徐志摩上课时带了一个很大的烟台苹果,一边吃,一边讲,还说:‘中国东西并不都比外国的差,烟台苹果就很好!’谈梁思成在一座塔上测绘内部结构,差一点从塔上掉下去。谈林徽因发着高烧,还躺在客厅里和客人谈文艺。他谈得最多的大概是金岳霖。金先生终生未娶,长期独身。他养了一只大斗鸡。这鸡能把脖子伸到桌上来,和金先生一起吃饭。他到处搜罗大石榴、大梨。买到大的,就拿去和同事的孩子的比,比输了,就把大梨、大石榴送给小朋友,他再去买……沈先生谈及的这些人有共同特点。一是都对工作、对学问热爱到了痴迷的程度;二是为人天真倒像一个孩子,对生活充满兴趣,不管在什么环境下永远不消沉沮丧,无机心,少俗虑。这些人的气质也正是沈先生的气质。‘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沈先生谈及熟朋友时总是很有感情的。”
1941年2月3日,沈从文给施蛰存写信,谈及昆明的一些人事:“新作家联大方面出了不少,很有几个好的。有个汪曾祺,将来必有大成就。”
而这时的汪曾祺,还只是试笔阶段,最多不过在西南联大的一群学生作家中崭露头角而已。
1946年,汪曾祺跑到上海,却长时间找不到工作,弄得情绪很坏,甚至想到要自杀。沈从文从朋友口中知道这事后,立刻从北平写信给他,大骂一顿后说:你这样哭哭啼啼的,真是没出息。“你手中有一枝笔,怕什么!”
给汪曾祺写了这封信后,沈从文还不放心,又让张兆和从苏州写了一封长信,安慰汪曾祺;不久再亲自写信给李霖灿、李晨岚,请求这俩朋友帮忙给汪曾祺找份工作。
作为一个老师,为一个学生能如此,仅凭这一点,就可以称得上伟大了。或许,人的伟大可以有许多方面,诸如权力争夺地成功、财富积攒地巨大、科学成就地骄人,诸如此类等等等等,而最让人砰然动心、不能忘怀的,还是能把一个爱字做成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