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结识胡也频和丁玲1(1 / 1)

对一个文学青年来说,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第一篇文章公布于世更令他高兴的事了。这时候,他收获的远不止那几元、几十元、几千元的稿费,而是一种荣誉感、一种自信。一个人一旦有了这两样东西,他就会昂起头来说:“我行,文章这碗饭,我吃得下去。”

人的潜力总是深深地埋藏着,你似乎已经尽了力,却也只是冰山的一角,当得到另外一种激发时,突然又会喷出许多的能量。因为不是被动的必须做,而是主动的我喜欢我能行我一定能做出番事业来,本来就非常努力的沈从文干劲就更大,工作热情空前高涨,工作效率与原来相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

从1924年12月连发了两篇文章以后,沈从文一发而不可收,进入了疯狂地创作期,每月都要写出十余篇文章,能见诸于铅字的,也在两三篇以上,昔日的生活,他暂时地封存起来,只籍了一个漂泊乡下人的眼光,用乡下人的感受,来观察、审视和评价大都市的现代文明。

“我”在公共汽车上,有幸与一位“陌生的不知名的年青姑娘”并坐了,“我”对那吹来姑娘体香的风“致了许多谢忱”之后,便在“内心生出难堪的自惭,与毫不相恕的自谴,自觉到一身渺小正如一只猫儿,初置身于一陌生绵绣辉煌的室中,几欲惶惧大号……这呆子!这怪物,这可厌的东西……到这世上,我把被爱的一切外缘,早已挫折消失殆尽了!哪能多振勇气多看你一眼?”而只能,在事后一个“寂寞的清夜,凭了凄清的流注到**的水银般漾动的月光,用眼泪为酒浆,贡献给神面前,祝你永生。”

这是1925年3月9日,沈从文在《晨报副镌》第13号发表《遥夜——五》一文的一段抒写。一个初入都市的乡下人,精神上蒙受屈辱、生活上陷入困顿,他渴望获得人生平等的自卑心理,就这样被沈从文真实地记录下来。正是这篇文章,让沈从文欣慰一生,他籍此又结识了自己一生中的另一个大贵人。

在《晨报副镌》发表沈从文《遥夜——五》的第二天、3月10日,沈从文又在《京报·民众文艺》发表《与X》、《与苹儿》、《与小栗》等几篇小文章。让沈从文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就这几篇小文章,让他又结识了一个与他终身恩怨纠缠的女人。

暖暖的阳光下,沈从文走在北大归来的路上。枯草丛中已然吐出片片鲜嫩的绿芽,许多不知名的小花,竟然在没有融化的残雪边争相绽放,自然中的生命,都渴望能够早一些春色满园。

在这充满了生命力的初春,沈从文虽然忙于写作,仍忘不了匆匆赶去北大听一堂好课。相对于常是饥饿的肚皮而言,他更害怕头脑的空虚,渴望能往里面不断地输入一些好东西。

望着路旁稚嫩而倔犟的生命,沈从文心里充满快乐,想到自己,却未免有些惆怅。从《一封未曾付邮的信》发表后,短短的两个多月时间里,他已经创作了三十多篇小说或散文,其中发表的竟高达十二篇之多。虽如此,因为稿费太过微薄,一篇就几毛或一元二元,生活仍然困窘。这时候,初次发表文章的喜悦渐渐退去,残酷的现实生活,迫使他开始冷静地思考自己的今后。

因为文章频频见于报刊,收入固然微薄,对他信任友好的人却相对多了不少,这其中包括一家搞摄影的老板,曾不止一次地劝他说:“学一样每月都有些收入的其他谋生手艺罢,这样写作又可以继续。”

沈从文匆匆地走着,心里反复地考虑摄影老板的话。走进公寓后,他发觉“窄而霉小斋”门前有俩青年,象是在等着他。有了这样的感觉,沈从文露出憨憨的笑脸,朝他俩走去。

“你是沈从文?”青年中一位清瘦,戴了副圆眶眼镜的青年问。

沈从文点点头:“你们是?”

“我叫胡也频,这位叫项拙,是我的同事,我们都是《民众文艺》的编辑。”

“稀客、稀客,快请进屋说话。”

沈从文推开门,仨人坐在床沿上聊起来。

胡也频是福建福州人,比沈从文小一岁,早年有着与沈从文差不多的经历。他幼年入私塾读书,曾因家境艰危两度辍学,15岁时还到一家金银首饰铺当过两年学徒。后来家境转好,1920年春天才又进了上海浦东中学读书,一年后,转到大沽口海军学校学机器制造。不久海军学校停办,他流浪到北京,因对文学发生浓厚兴趣,一个偶然的机会参与了《北京·民众文艺》的编辑工作,并开始发表文章。

相似的生活经历和感触、共同的文学兴趣和向往,使得三个初次见面的青年,很快就如久违了的老朋友一般,相聊甚欢,从自己的过去聊到现在,从文学创作聊到自已的生活。

“你的文章,写得真好,读来仿佛在说我心里的话。”胡也频坦诚的说。

“是你过奖了,我只是在学习写,发表是发表了,自己也十分地不满意。”

“自己不满意自己的东西,我们都是这样。”

“就是,这样才会进步。让我们相互自勉,坚持地写下去,一定让中国再出几个高尔基、几个契可夫。”

胡也频的双眼在镜片后面闪着光亮,接过项拙的话说,语言里充满热情与自信。沈从文听了,心里一动,思索了一会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们不来,我还真想放弃写作呢。”

“怎么,这个时候,你要放弃写作?”

“是的,我想去学习照相制版,学一项谋生手艺。”

“你是疯了还是怎么的?你这么有写作天赋,事业又已经起步……”胡也频不再说下去,有些生气地望着沈从文。

“别生气,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写,坚持着一直写下去。”

“对嘛,写,坚持地写下去,这才是我们的好朋友。我相信,只要坚持,总有一天,所有的中国人都会来读我们的文章,为我们的文章所感动。”

沈从文望着热情奔放的胡也频,认真地点了点头。

太阳落下去了,“窄而霉小斋”的光线更加暗淡,沈从文终于在胡也频侃侃而谈停顿的瞬间,站起来发出邀请:

“我们吃点东西去吧。”

从小餐馆出来,他们真是老朋友了,因为知道了胡也频的过去,沈从文也随着项拙一样,称胡也频为“海军”。

人生有时很微妙,甚至会因一个朋友的一次造访而整个地有所改变。这一点,沈从文在他的《记胡也频》中有所感慨:“若果当时到我住处的,不是这两个编辑,却是那个照相制版学校的校长,到现在我或者已经成了一个照相技师了。”在这里,沈从文似乎在重申命运的无常之感,表示他选择文学的偶然。其实,职业对一个穷人来说,首先还是从解决生活的压力入手。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沈从文正坐在窗下望着天井中没有融化的积雪,胡也频己欢天喜地地走进“窄而霉小斋”。这回也有个人同来,却不是项拙,而是一位圆脸长眉的年青女人。

胡也频进屋后,这女人站在门边,一言不语一动不动地望着沈从文。这家乡来的白脸长身男子,长得还真好看,又这么能写,真难得。年青女人这么想着,脸上便露出欣赏的笑。

沈从文憨憨地望着她,只见她穿了一件灰布衣服,系了一条短短的青色绸类裙子,便问:“你姓什么?”

“我姓丁。”

丁姓女人说完进来坐下,还是在笑,沈从文见了不免在心里纳闷:“你是一个胖子的神气,却姓丁,倒真好笑咧。”

心里虽这么想,开口又问:“听你说话,好象不是海军的老乡。”

“我才不跟他是老乡呢。”丁玲说着很快地看了胡也频一眼,对沈从文说:“我跟你是老乡。”

“你也是湘西人?”

“湘西那一方的,湖南临澧人。”

“老乡、老乡,真正的老乡。”沈从文说着高兴地搓搓手,又问:“你怎么也来北京了?”

这丁玲,不但人长的美丽,还是个有胆有识敢作敢为的奇女子。

毛泽东很少夸人,一生只写过两首专门“夸人”的诗词。一首诗夸奖彭德怀、彭大将军,另一首词就是“礼赞”这湖南的奇女子、著名女作家丁玲。

这,是后来发生的事情:

丁玲1930年5月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193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3年5月被国民党秘密逮捕,幸得宋庆龄、何香凝、鲁迅等人多方救援才得以获释。获释后的丁玲于1936年11月来到陕北保安。

当时的中共中央宣传部在一座大窑洞里开会隆重地欢迎她。丁玲被邀坐在首席,毛泽东、张闻天、周恩来等都来为她道贺。会后丁玲便跟杨尚昆领导的总政治部上了前方。在炮火硝烟中,丁玲写下第一篇记述红军战斗的佳作《记左权同志话山城堡之战》。

毛泽东看到这篇散文之后,激动不已,欣然挥毫写下《临江仙·给丁玲同志》这首词:

“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这是后话。丁玲的革命热情,缘自于在桃源读书时受到“五四”运动的影响。由于对“自觉”、“自决”,“独立互助”、“自由平等”等新思潮的高度认同,丁玲豪情满怀,甚至不告诉家里,就与另外三个同学一口气跑到长沙,转入男子中学;然后又受上海“工读自给”的影响,再次大着胆跑到上海,进了平民学校,并在那里认识了上海大学的瞿秋白、邵力子、陈独秀、李达、陈望道、沈雁冰、施存统等教师,亲耳听了陈独秀、沈雁冰、邵力子、李达、刘少奇等给她们讲的课,同时还参加过马克思诞辰纪念会,听李汉俊讲马克思主义;去工厂演讲,支持工人罢工。

不久,丁玲因与瞿秋白一个弟弟过从甚密引得流言四起,这才毅然独自跑到北京,住进了西城辞才胡同一个补习学校的宿舍里。前几天因为朋友左恭的介绍,她认识了胡也频。

胡也频对丁玲,一见钟情,因为他听说丁玲刚刚有个弟弟夭折了,便请公寓的伙计帮忙送给丁玲一大把黄玫瑰。玫瑰丛中夹张字条,上面写道:“你一个新的弟弟所献。”每日里,胡也频只要有空闲,便跑去找丁玲。这时他俩认识虽然才几天,早已是无话不谈的朋友。胡也频探望沈从文的事,自然也跟丁玲谈了。听说沈从文是湘西人,人长得好看,丁玲刚好又看了他的文章,便提出想见见,胡也频便带着她来到“窄而霉小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