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简单地写完开场白,接着来介绍自己:“平素不认识的可怜的朋友,或是写信来,或是亲自上我这里来的,很多很多……可是我的力量太薄弱了,可怜的朋友太多了,所以结果近来弄得我自家连一条棉裤也没有。这几天来天气变得很冷,我老想买一件外套,但终于没有买成……向你讲这一番苦话,并不是因为怕你要问我借钱,而先事预防,我不过欲以我的身体来做一个证据:证明目下的中国社会的不合理,以大学校毕业的资格来糊口的你那种见解的错误罢了。”
把自己的情况讲完之后,郁达夫向世人传达了自己对沈从文打算进国立大学的看法:
“引诱你到北京来的,是一个国立大学毕业的头衔,你告诉我说,你的心里,总想在国立大学弄到毕业,毕业以后至少生计问题总可以解决……我真佩服你的坚忍不拔的雄心。不过佩服虽可佩服,但是你的思想的简单愚直,也却是一样的可惊可异……大学毕业,以后就可以有饭吃,你这一种定理,是哪一本书上翻来的?”
写到这儿,郁达夫笑了,我哪里是在问他沈从文,分明就是在问这个社会,为什么读书人还是没有饭吃?这么想着,接着往下写:
“现在不要说中国全国,就是在北京的一区里头,你且去站在十字街头,看见穿长袍黑马褂或哔叽旧洋服的人,你且试对他们行一个礼,问他们一个人要一个名片来看看,我恐怕你不上大半天,就可以积起一大堆的什么学士、什么博士来,你若再行一个礼,问一问他们的职业,我恐怕他们都要红红脸说:‘兄弟是在这里找事情的。’他们是什么?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生呵。你能和他们一样的有钱读书么?你能和他们一样的有钱买长袍黑马褂哔叽洋服么?即使你也和他们一样的有了读书买衣服的钱,你能保得住你毕业的时候,事情会来找你么?”
郁达夫连问几句,虽然有点儿爽快,又感到还需从另方面再说说,便用戏虐的口气写道:“大学毕业生坐汽车,吸大烟,一攫千金的人原是有的。然而他们都是为新上台的大老经手减价卖职的人,都是大刀枪杆在后面援助的人,都是有几个什么长在他们父兄身上的人,再粗一点说,他们至少也都是爬乌龟钻狗洞的人,你要有他们那么的后援,或他们那么的乌龟本领,狗本领,那么你就是大学不毕业,何尝不可以吃饭?”
写到这里,郁达夫想:我说了这半天,不过是打破他求学读书、大学毕业的迷梦而已。现在得给这年轻人支几招了。这么想着,苦苦一笑,摇摇头写道:
“现在为你计,最上的上策,是去找一点事情干干。然而土匪你是当不了的,洋车你也拉不了的,报馆的校对,图书馆的拿书者,家庭教师,看护男,门房,旅馆火车菜馆的伙计,因为没有人可以介绍,你也是当不了的——我当然是没有能力替你介绍——所以最上的上策,于你是不成功的了。其次你就去革命去罢,去制造炸弹去罢!但是革命是不是同割枯草一样,用了你那裁纸的小刀,就可以革得成的呢?炸弹是不是可以用了你头发上的灰垢和半年不换的袜底里的腐泥来调合的呢?这些事情,你去问上帝去罢!我也不知道。比较上可以做得到,并且也不失为中策的,我看还是弄几个旅费,回到湖南你的故土……现在我既没有余钱可以赠你,就把这秘方相传,作个我们两位穷汉,在京华尘土里相遇的纪念罢……支完这两招,郁达夫心里隐隐感到有些痛,泪水就要从眼眶里出来。因为他听了沈从文的介绍,知道这向往自由的青年故乡连年兵燹,房屋田产都已毁尽,老母弱妹也不知是生是死,且现在回湖南的火车也不开,何况又没有路费呢!他把这意思写上,眼里喷着怒火又替这走投无路的年轻人讲了两个下策:
“第一,现在听说天桥又在招兵,并且听说取得极宽,上自五十岁的老人起,下至十六七岁的少年止,一律都收,你若应募之后,马上开赴前敌,打死在租界以外的中国地界,虽然不能说是为国效忠,也可以算得是为招你的那个同胞效了命,岂不是比饿死冻死在你那公寓的斗室里,好得多么?况且万一不开往前敌,或虽开往前敌而不打死的时候,只教你能保持你现在的这种纯洁的精神,只教你能有如现在想进大学读书一样的精神来宣传你的理想,难保你所属的一师一旅,不为你所感化。这是下策的第一个。
“第二,这才是真正的下策了!你现在不是只愁没有地方住没有地方吃饭而又苦于没有勇气自杀么?你的没有能力做土匪,没有能力拉洋车,是我今天早晨在你公寓里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已经晓得的。但是有一件事情,我想你还能胜任的,要干的时候一定是干得到的。这是什么事情呢?啊啊,我真不愿意说出来——我并不是怕人家对我提起诉讼,说我在嗾使你做贼,啊呀,不愿意说倒说出来了,做贼,做贼,不错,我所说的这件事情就是叫你去偷窃呀!无论什么人的无论什么东西,只教你偷得着,尽管偷罢!偷到了,不被发觉,那么就可以把这你偷自他,他抢自第三人的,在现在的社会里称为赃物,在将来进步了的社会里,当然是要分归你有的东西,拿到当铺——我虽然不能为你介绍职业,但是像这样的当铺却可以为你介绍几家——里去换钱用。万一发觉了呢?也没有什么。第一你坐坐监牢,房钱总可以不付了。第二监狱里的饭,虽然没有今天中午我请你的那家馆子里的那么好,但是饭钱是可以不付的。第三或者什么什么司令,以军法从事,把你枭首示众的时候,那么你的无勇气的自杀,总算是他来代你执行了,也是你的一件快心的事情,因为这样地活在世上,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
郁达夫写到这里,朝着黑漆漆的窗外看了一眼,脸上的怒气由讽喻替代,长长叹息一声:
“我写到这里,觉得没有话再可以和你说了,最后我且来告诉你一种实习的方法罢!你若要实行上举的第二下策,最好是从新近的熟人方面做起,譬如你那位同乡的亲戚老H家里,你可以先去试一试看。因为他的那些堆积在那里的富财,不过是方法手段不同罢了,实际上也是和你一样地偷来抢来的。再若你慑于他的慈和的笑里的尖刀,不敢去向他先试,那么不妨上我这里来作个破题儿试试,我晚上卧房的门常是不关,进出很便。不过有一件缺点,就是我这里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事。但是我有几本旧书,却很可以卖几个钱。你若来时,最好是预先通知我一下,我好多服一剂催眠药,早些睡下,因为近来身体不好,晚上老要失眠,怕与你的行动不便。还有一句话——你若来时,心肠应该要练得硬一点,不要因为是我的书的原因,致使你没有偷成,就放声大哭起来——”
信终于写完了,郁达夫又长长地叹息几声,在信的末尾写上:
“1924年11月13日午夜前2时”
郁达夫扔下笔上床睡觉。三天后,《公开状》在11月16日的《晨报副镌》上发表。就这样,郁达夫凭一腔的爱心,用这种特别的形式和手段,向世人展示了一个有志青年在这个社会的不幸遭际和自己对此事的极度愤怒,一时间读者都在怦怦然然的心动中被作者内心的激流所带动,对沈从文这样的青年充满同情。
郁达夫为沈从文所做的,远远不止于此,他同时向鲁迅、徐志摩等人夸赞了沈从文。
1921年7月,郁达夫的短篇小说集《沉沦》问世,在当时社会引起很大反响,郁达夫也因此一举成名。正是这部自传体小说,使得比郁达夫大15岁却有着相同经历感受的鲁迅对他有了高度的认同感,加上同具孤傲的性格,俩人在1923年这一年初相识后一见如故。至于徐志摩,是郁达夫杭州府中学堂的同学,俩人在天赋、气质上都非常接近,关系更是不错。
除此之外,郁达夫还把沈从文介绍给了当时《晨报副镌》的新任主编刘勉己和瞿世英。俩人对郁达夫颇为尊重,听郁达夫介绍后当即表态:在质量保证的前提下,一定尽力给沈从文习作发表的机会。
这事还真有些凑巧,就在此前一月,对沈从文稿子一向极为不屑的《晨报副镌》编辑孙伏园,刚好辞去了编辑职务。原因是本已被孙伏园编入《晨报副镌》大样的鲁迅诗稿《我的失恋》,不知什么原因被代理总编刘勉己抽去。孙伏园正在生闷气,刘勉已却又来了,还要作什么解释。
孙伏园是个性情中人,是个散文作家,更是当时著名的副刊编辑,诸如鲁迅的《阿Q正传》等许多名篇都是他一手索稿、编稿、发稿的,曾有“副刊大王”之美称,这使他在对稿子的认定上当然很有自信,再加上鲁迅曾是他山会师范学堂和北京大学的两度老师,对鲁迅的敬重更是超出常人。正因为如此,当刘勉已说出鲁迅那首诗实在要不得时,孙伏园忍耐不住,竟举起巴掌打了过去。第二天,孙伏园便辞去了编辑职务。
《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发表以后,沈从文每日更加勤奋地坚持创作,从11月17日到12月17日,在短短的一个月中,竟写完了《公寓中》的前十节。到12月22日,他终于在《晨报副镌》第306号发表了《一封未曾付邮的信》,署名是休芸芸。
这是他到北京一年零四个月以后发表的、至今能找到的第一篇文章,这篇文章的主要内容,就是给郁达夫的那封信。在此之前的十天半月里,他应该在《晨报·北京栏》发表了另一篇文章,关于这事现有1924年12月29日这天,《晨报·北京栏》杂篡部发出的、催沈从文领取稿酬的通知为证,稿酬为五毛钱的书券,这一篇才最有可能是沈从文一生以来发表的第一篇文章。
渴望做文学青年的沈从文,文章终于见诸于刊物了。在那样的乱世,他今后的文学创作之路,又将怎么地走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