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寓附近,有一个卖煤油的老人,为人善良,极富同情心。学生们不仅可以向他赊煤油,还时常跑去对他说:“我们是学生,没有钱,能不能借给我们一点?”老人手头方便时,也总借出一块两块。在这些借钱的学生中,沈从文算是借得次数最多的一个。
此前的北京,照清廷规矩,举子入京会试,没有钱,可以赊帐。到民国初年,科举制度虽然已经废除,但遗风犹存。凡住北大附近公寓的穷学生,在公寓和小饭馆吃饭,照例可以欠帐。
就因为这些,基本上没有一点经济来源的沈从文,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虽然是在有一顿没一顿情形中熬着,却一天也没有放松看书和写作。有时肚子正咕咕地欢唱着,却又听人说某处又有一本什么好书,还像蔸里揣了多少钱一样,不管路途有多远,紧紧裤腰带跑到有这书出售的书摊边,装作是买书的神气,傍近卖书人聊天。人一熟,就坐在旁边小凳子上,一直将书看完……然而,寒冷的冬天还是来了。别人似乎还刚吃过中餐,太阳就藏起它那淡淡的光亮,像怕冷似的,躲进叠叠比棉被厚了几多的云层里。凛冽的北风,开始摇曳着仿佛是干枯了的柳树,好似与它有什么深仇大恨。风放肆地吼过一阵后,满天纷纷扬扬飘起雪花,使得在路上走着的人,觉得更冷,更加迷茫。
因为欠公寓房租和伙食帐太多,沈从文已经不好意思再吃公寓里的饭,外面的馆子,能赊的都欠了些帐,最多高达五元五角。总之,所有能赊到吃的地方,此刻是都不能再去了,结果便只能在风雪中溜达。
身上就俩件单衣,雪花铺满了头发、肩膀,他打着抖,却还是忍受得了,还忽然又想写点什么了。这回不是先想到要换烧饼馒头,而确实是有些话想说出来。他匆匆地赶回“窄而霉小斋”,进屋就到床头翻出纸笔,只是还来不及写出一个字,房东竟突然出现了。是他进来时忘了关门,这会儿望着房东,还真像是一个罪犯突然就遇上了警察。沈从文不敢看他,又不得不看他,心里有惊有怕,更多的是愧疚。
老人却很高兴地递给他一张报纸,说:“你看看,就是七号房的那位顾客,发表了一首诗。”
沈从文拿起报纸,目光投在那首诗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老人见他那魂不守舍的样子,有些儿明白他心中的感受,便不再久留,笑笑就走了。沈从文看看床边的那支笔,那一叠稿子,这才发觉刚刚想起来要写的什么全没了。走出门去,望着茫茫的天空,突然感到,浪漫地听课、读书、写作的日子已经走到了头,眼前的饥饿,就象这冬天的雪花一样,已经把一切鲜艳的色彩都遮盖了去,只留下茫茫的一片。
什么都没有了,沈从文就只剩了饿的感觉。他想大声喊几声,可又怕惊忧了别人,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再次走进“窄而霉小斋”,他似乎又记起了那要写的东西,便再拿起了笔来。
仍然是公寓里的一个故事,写出来了能不能换到馒头呢?就算能,也一定要较长的一点时间。那时候,我恐怕是冻死在雪中,几只老鹰正津津有味地啄我这不多的一点肉了。这些畜牲一定是边吃边喊:“全是骨头,全是骨头!”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沈从文在心里问自己。
年初的时候,满叔远刚走不久,有一天他突然为饥饿而奈不住了,曾经也想回乡下去,后来又想,回去太没面子,干脆到北方的军阀中去当兵算了。他甚至去天桥的杂耍棚的一张木桌前排队,看着前面的人依次在这张木桌前画押按手印。可快轮到他时,他突然对自己说:“我已经读了点书,有了自己的理想,而且早已是厌倦了兵营的生活,为什么还要去呢?”
于是,他匆匆地溜了,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回到“窄而霉小斋”,又开始继续原来的生活。虽然艰辛,却也不乏浪漫。只是这艰辛浪漫的生活还是得有些东西来支撑,至少每天得有几个冷馒头或是烧饼之类。
就为这些个东西,他又想到去卖报。四处问了问才明白:自己是没资格去卖报的,因为像他这么一个说话人家不太懂的乡巴佬,是没人要他卖报的。
那就去讨饭!他还真动了这念头。这样一来,也不至于耽搁读书、写作,只是饿了时就去要一点什么喂进肚子里。昔日淮阴侯韩信,不是就因为漂母给的一点米饭才撑了下来吗?否则天下人哪里知道有这么个大将军!这么想着,沈从文走上街去,左顾右看,却是怎么也开不了口。终于看到一个要饭的老人,他走过去友好地说:“大爷,我跟你当个学徒好吗?”
那老乞丐瞪了他一眼,说出了一番令沈从文目瞪口呆的话来。五十多年后与人说起这事,沈从文感叹道:“没想到,北京讨饭非常严格,叫化子都结成帮,有严格的规矩。这个街道归我管,你想进也进不去。对外地人,想当乞丐都不成。”
该想的办法都想过了,却怎么就活不下去!北京这样的大都市,难道就不是我们这些乡下人该呆的地方?可我这个乡下人并不比这里的人少了什么,为什么偏偏就只能总是呆在乡下呢?!沈从文在心里愤怒地喊着、问着。由于太激动,他感到鼻子下面粘乎乎的,有什么东西像是要流下来。伸手一摸,竟是一手的鲜血。
又流鼻血了,这种事真不该这个时候发生。他嘟哝着,找来一些废稿子擦去鼻血。俗话说,破屋偏遇风和雨,这些都让我给遇上了。但就算再遇上点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还这么年青,已读了这么多书,还受了朋友这么多好处,还拖累了母亲和九妹,现在不管怎么说,总得活下去。
其实,要活下去的路还很多,但一面又要写作地活下去,却很难有办法。思来想去,沈从文决定写几封信去撞撞运气。
这天底下,应该还是好人多。我如果发达了,有一个文学青年来向我求救,我一定会声援他,帮他找一份时间不是很长的工作,让他不受饥饿之苦,安心地学习、写作。
沈从文这么想着,年轻的脸上露出憧憬的微笑。他开始在脑海中搜寻可以求援的人,首先想到了郁达夫,想到了冯至说过的那句话:“郁达夫先生对人很有同情心、非常热情,喜欢帮助他人。”
对,我就给他写封信。沈从文眼里闪着希望的光,本来苍白的脸也乏起了淡淡的红色。他虽然有一颗高贵的心,平时对人一直都非常谦卑,写这种求助的信,就用了更谦卑的语气,并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写信的无奈。
“A 先生:在你看我信以前,我先在这里向你道歉,请原谅我!一个人,平白无故向别一个陌生人写出许多无味的话语,妨碍了别人正经事情;有时候,还得给人以不愉快,我知道,这是一桩很不对的行为。不过,我为求生,除了这个似乎已无第二个途径了!所以我不怕别人讨嫌,依然写了这信。”
写完这一段,沈从文感到表叙的比较满意,转念又想,如果他不愿来理会这种事呢?真要是这样,我就得消除他的顾虑,以免他为难。这么想着,沈从文赶紧写了接下来的一段:
“先生对这事,若是懒于去理会,我觉得并不什么要紧。我希望能够像在夏天大雨中,见到一个大水泡为第二个雨点破了一般不措意。我很为难。因为我并不曾读过什么书,不知道如何来说明我的为人以及对于先生的希望。”
他拿着笔稍稍地组织了一下词语,紧接着真实地描述了自己的状况和心情:
“我是一个失业人不,我并不失业,我简直是无业人!我无家,我是浪人我在十三岁以前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过去的六年,我只是这里那里无目的的流浪。我坐在这不可收拾的破烂命运之舟上,竟想不出办法去找一个一年以上的固定生活。我成了一张小而无根的浮萍,风是如何吹风的去处,便是我的去处。湖南,四川,到处飘,我如今竟又飘到这死沉沉的沙漠北京了。
经验告我是如何不适于徒坐。我便想法去寻觅相当的工作,我到一些同乡们跟前去陈述我的愿望,我到各小工场去询问,我又各处照这个样子写了好多封信去,表明我的愿望是如何低而容易满足。可是,总是失望!生活正同弃我而去的女人一样,无论我是如何设法去与她接近,到头终于失败。
一个陌生少年,在这茫茫人海中,更何处去寻找同情与爱?我怀疑,这是我方法的不适当。人类的同情,是轮不到我头上了。但我并不怨人们待我苛刻。我知道,在这个扰攘争逐世界里,别人并不须对他人尽什么应当尽的义务。生活之绳,看看是要把我扼死了!我竟无法去解除。”
一口气写到这儿,沈从文舒了口气,“我该写点自已的希望和想法了。”这么想着,他接下来写道:
“我希望在先生面前充一个仆欧。我只要生!我不管任何生活都满意!我愿意用我手与脑终日劳作,来换取每日最低限度的生活费。我愿……我请先生为我寻一生活法。”
写到这里,他又记起了郁达夫先生在《沉沦》里说过的话,忍不住大声地背诵起来:
“祖国呀祖国,你快富起来吧!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
沈从文诵读过后,心里突然热了许多,于是又在信中补充了一句:
“我以为:‘能用笔写他心同情于不幸者的人,不会拒绝这样一个小孩子,’这愚陋可笑的见解,增加了我执笔的勇气。”
该写的似乎都写完了,沈从文长长地舒了口气,对着写成的文字凝目了好一会,伸手拿起来叠好,突然他又想起什么,再把信展开,认认真真地写上:
“我住处是北京西城×××庆华公寓××号窄而霉小斋,倘若先生回复我这小小愿望时。愿先生康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