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给郁达夫写封信1(1 / 1)

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转眼已经到了1924年的秋天。

北京的秋天,天空蓝蓝的,一阵风来,巷子里的老槐树便飘下一朵朵似花又不是花的落蕊,朦胧而又充满希望,它们在风中追逐,快快乐乐的。

沈从文与落蕊一样快乐,一样朦胧而又充满希望。他靠在床头,在暗淡的灯光中,在姐姐给的棉被上开始了他的创作生崖。

契可夫的小说似乎是随手拎来,身边的一个女人、一个赌徒、一个吝啬鬼,他们生活中的每一桩微小的事情,经他用一些平凡的词语组合起来,便成了一篇精湛的小说,让人读着总会有些感动,或者是突然就明白了一些以前没有明白的道理,感到这小说有味。

沈从文读了许多有味的小说,当他自己来写作时,便想把他记忆中最深刻的写出来。

父亲为响应武昌起义,在家乡组织当地武装的爆动,作为起义的领导人之一,父亲动员他的兄弟和表兄弟们都参加了。可是,清朝的军队潮水般涌来,爆动很快被镇压,清军每天都在挥舞着大刀杀人,杀了足足一个月。

那一年,沈从文9岁,目睹了整个起义过程,他印象深刻、最不能忘怀是杀人,像杀猪宰羊般残忍地把一个个鲜活的人就这么给杀了。那样的场景、那样的场面、那样的故事……环境似乎不那么理想,故事却十分地震撼人。于是,沈从文开始一边回忆,一边书写,一口气写到在半夜,这才倒下去迷糊三四个钟头。

天一亮,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打开那扇紧紧关着的小木门。吱哎的声响过后,一股清新的空气涌进来,沈从文使劲地吸了几口,头脑顿时异常地清醒,他再回过身,把昨夜写成的一篇文稿重新誊写一遍。他誊写得特认真,一边誊写一边修改。然后,带了这誊写得一丝不苟的稿子,满怀希望地走向邮局。

他虽然是个颇有天才的作家,而且这时也已经读了不少书,特别是还有过很丰富的经历,有了不少感动。可是,仅有这些还是难以写出一篇好文章来。好文章还需要一些好的表述,需要对表述人物事相的理解,这种理解常常决定了文章的成败。

读者渴望阅读小说,不是想听作者发牢骚,或者讲述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而是想分享作者那种对简单故事的深沉理解,这种理解不能说教,只能够非常自然地溶解在作者表述的人事关系中。

这是一个技巧问题,也是一个思想深度的问题,天才的沈从文开始时在这些方面似乎也有些欠缺。他一边听课、看书,一边更加勤奋地创作,一篇、一篇、又一篇地写成、修改、誊写,然后在信封上写下《晨报副刊》的地址,贴上邮票,虔诚而又满怀希望地投进邮箱。遗憾的是每一次希望结果都是泥牛入海、再无消息的失望。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他一次又一次勒了勒裤腰带、焦急地翘首盼望时,《晨报副刊》的主编孙伏园,正把他接连不断寄来的一大摞稿子一一排列在书案上,而且面带苦笑地对同仁说:“看,这就是沈大作家的稿子!”

完了,孙伏园微微一笑,沈从文所有的稿子,便在他不屑的笑声中被扔进了垃圾桶里。

任何天才都有稚嫩的时候,如果他不坚持,也必然地会埋葬在他人嘲讽的笑声中。沈从文己经视写作为生命,只是他的坚持似乎有些太难,不仅仅是写出的稿件一直没人认可的问题,更为残酷的是他常常要挨饿。

军长给的三十块大洋,他早就花光了,如今闭门写作,与人交往的机会少了许多,蹭饭吃的机会也就少了许多。饿着肚子,他还是要写,根本就不用去胡编乱造,似乎每篇文章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在脑海里留下的一点记忆、一种印象,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却只想到写自己生命过程所走过的痕迹到纸上”。

一篇篇过去记忆、印象中的文稿写出来了,始终还是不能发表。事实上,对一个初入写作门栏的人来说,这样的时间并不算长,而且是太短大短,从1924年8月到1924年的10月底,沈人文的创作总共还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

然而,从人需要吃饭这个角度来说,两三个月的时间又实在是太长太长。人虽然是万物之灵,却怎么也饿不了两三个月。沈从文被眼前的生活困境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一心只想发表文章,换些铜钱来解决肚皮问题。他开始改换题材,笔头滑到了自己的眼前的生活困境上,写公寓里看到、听到、感受到让他痛心或赞美的事情。

沈从文从风土纯朴、尚未开化且封闭的湘西,来到历史悠久、中西文明交汇激**、开放的北京,虽然还只有一年多点点时间,却不但跨越了相隔近五千里的空间距离,还跨越了相距更远的文明形态。由于这种巨变,他精神上己经产生了诸多的困惑和感慨、产生了诸多的凄清、无聊和烦恼,借着写作来狂歌痛哭、做一点梦、说几句呓语,安置安置自己空虚渺茫的心,这实在是天赐的这么一种特殊渲泄方式。

除此之外,还有更实际的愿望,就是他迫切想借此能获得更多烧饼和馒头的那个愿望。他曾就此事自嘲地说道:“无聊(实在找不出聊)与闲暇,才学到写文章。想从最低的行市(文章有市价,先生大概是知道)换两顿饭吃。萎萎蕤蕤活下去再看。”

一个刚起步的文学青年,要想把文章换“两顿饭吃”,似乎并不是很容易,即便是一个天才作家,也是如此。

沈从文写啊写,写得手都发酸了,眼前甚至竟突然就星星闪闪起来了。那满纸的辛酸泪,还是换不回一个冷馒头。

“我正同陷进一个无底心的黑暗涧谷一样,只是往下堕,只是往下堕……”沈从文很真实地描叙心底的感受,刚写到这里,有人敲门,声音有点儿粗暴、也有点儿野蛮。

门打开了,是房东站在他面前。一个长得慈眉善目的北京老人,敲起门来也这么下手。见他微笑地望着自己,沈从文立刻明白他此来的目的,禁不住心里虚怕起来。

是该交房租了!可今儿肚里就昨晚的两个冷馒头,午饭是一杯清水,今日的晚饭又只能厚了脸皮赊来一个两个馒头,还能从哪里去弄些大洋,来交这拖欠了二个月的房租!

沈从文虚怕得焉了,傻傻地站着。

“在干嘛呢?把门关得这么死?”老人看了他一眼,经自走进屋内。

沈从文还傻傻地站着,老人已经拿起**的几张稿子远远地歪着头看。

“写小说呢?”老人回头瞅一眼沈从文。

沈从文有点不知所措,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只是憨憨地望着老人傻笑。

老人的目光离开稿子,看一眼这空无一物的“窄而霉小斋”,然后闭上眼睛,象是在回忆什么。过一会睁开眼来,不好意思地一笑,说:

“先生,我告诉你,咱们院里的七号房,住的是位比你大不了多少的先生,他是写诗的。我去他那儿,就给我念了一首,写的是北河沿儿大树、白狗,还有公寓中抽苗的茨菰、天空中带哨的白鸽、厨房中大师傅油腻腻的肥壮,七个韵脚,多美的诗!可惜我给忘了。你写的这些,是小说,对罢。”

沈从文点点头。

“这俗话说,秀句出寒饿,诗人例穷蹇,文人一个个都是在贫困潦倒之中出佳作的。我这小院,保不准今后还真能出个大文豪呢。”

第一次听老人说这些,而且说得又这么好,沈从文有些吃惊、也有点儿激动,说:“不知我能不能熬下去。”

“年轻轻的,说这丧气话。当年杜甫在那样的破屋里,不是也没有倒下,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唱出了《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是呀,可文人为什么都这么穷呢?”

老人听了沈从文这一句,静静地把他看了好一会,这才一笑说:“不穷的,能安心来写文章吗?不穷的读书人,不是做官就是做生意去了。”

“没想到,你老对文化人懂得还真多。”

“小瞧人了,是吧。走,你跟我来看看。”

于是,沈从文跟在老人的后面,第一次走进了他住的房间。房间约有沈从文住的“窄而霉小斋”五六个大,墙上挂着的许多著名中外文学家的照片或画像,如拜伦、高尔基、陶渊明、李长吉等等,老人热情地给沈从文一一说出这些作家的根底,有些沈从文竟然也没听说过。

“你老懂得真多。”沈从文真诚地说。

“我这儿住的都是文化人,周围又这么多大学,这叫近朱者赤。何况,我还念过三年小学。”老人自豪地说着,又给沈从文讲起了陆游,还提到了陶渊明。

“像陆游,‘行遍天涯等断蓬,作诗博得一生穷’,像陶渊明,‘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服’,都是一个穷字了得。”

“就是,象我,成就方面虽不能跟他们比,一个穷字倒是比他们更甚了。”

“知道、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到你那儿去,也只是想看看。”老人说着,脸上显得很快乐。

很久以后,沈从文在回忆这位老人跟他的这次交往时说:

“他从这种行为中得到快乐,似乎比一时得到房客一个月的租金还要多……说起古今中外文学家遭受厄运……他就会从古来世界上的事情,联想到眼前的事,总不免叹一口气,不仅不再启齿要钱,反倒在吃晚饭时,特意将菜开得丰富一些,尽你把帐欠下去。他开公寓的本意,是要赚一点钱的。可是如此一来,到后终于折本倒闭了。”

沈从文遇上了好房东,该付房租时不用愁。这些都是当时“北京的好习惯”,还在继承着中国古代那种地道的、非商业性的伦理道德。尽管如此,沈从文仍然经常处于没有饭吃的境地。

公寓附近,有许多小饭馆,沈从文扎紧过几次裤腰带,终于饿急了时,兜里虽早没有一点铜板的味道,咬咬牙,还是小心地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我是个学生,没钱了,能不能赊一碗面条?”

老板看他一眼,竟然点了点头。

有了这第一次,以后沈从文便长去赊了。当然,每次都是勒紧了好几次裤腰带之后。

许多年过去了,沈从文重新回到这里,还见那时常去的那个小饭馆的欠帐牌上,写着‘沈从文欠3.6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