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夜已经很深了,孔子还在**碾转反侧,心里的事情太多,这是他三十年来第一次失眠。“你在想什么呢?”惠姑问他。
想什么?孔子一会儿想到刚丢了的美差,一会儿又想到美妙的“文王操”。是啊!如果顺从了季氏的意愿,替他主持操办泰山祭祀,季氏一定会让他做费地的宰。季氏主宰着鲁国的朝政,有他孔子的帮助,如虎添翼,势力还会更大,而孔子也会飞黄腾达起来。可是,这种违礼犯上之事,孔子能去做吗?做了之后自己的一颗良心会得到安宁吗?唉!不去想这些,君子嘛,就应当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文王操’,真是高雅美妙的曲子啊!”孔子无比感慨地说。
惠姑听了,大为失望。孔子再次丢了这么好的官差,让她心里很难受,见他碾转反侧不能入睡,还以为他也是为这丢官的事难受,因此问他想给他几句安慰的话,没想到他是在想什么‘文王操’,于是不冷不热地又问:“高雅吗?美妙吗?有什么用呢?”
“可以暖心啊!”提到“文王操”,孔子已完全忘了季氏那儿的烦恼,紧紧地搂住惠姑,有些激动起来,说:“这首曲子,可以让人仰慕圣贤、充满仁爱、崇高圣洁啊!”
惠姑听了,心中更不是滋味。儿子孔鲤已经六岁了,女儿孔露也已经三岁,这一儿一女,每天张了嘴都要吃饭,这做爹的官差丢了,俸银没了,还什么仁爱啊,圣洁啊,真让人有些受不了!看着孔子还在那里眉飞色舞地谈着,惠姑忍不住冷冷地说道。“可是,肚子饿的时候,恐怕任何崇高圣洁也填不饱它。”
仿佛是飞扬在云端的心突然遭到雷霆般的一击,孔子的心颤抖了一下,愣住了,好一会,才渐渐地涌出无尽的愤怒来。可是,男人是不应该在女人面前发怒的,大丈夫是不能在弱者面前暴跳的,孔子只能将一腔的怒火痛苦地忍下。他侧过身去,尽可能远远地离开惠姑。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袭上他的心头,孔子真想放声地哭出来。可他是惠姑的丈夫,是孔鲤、孔露的父亲,是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他若哭了,等于这顶梁柱就坍塌了,是会使整个家庭都陷入失望的痛苦中的。不能哭,孔子不能哭啊!他最多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只是,眼角边那一滴硕大的泪珠,还是不争气地流出来啦。
午夜过后,身后传来惠姑轻细的鼾声,孔子悄悄地起来。他披了件长衫,来到孔鲤的床前,借着窗前的新月,久久地注视着儿子。“你比我幸运,你至少有父亲相伴。”孔子自言自语地说。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却根本记不住父亲的模样,又想起了曾听母亲和外公说过的自己的先祖。孔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离开儿子,轻轻地推门出去。
春晚的新月格外皎洁,银辉洒满的阙里给人一种朦胧的美,一切都安安静静的,甚至连风也睡着了。只有孔子,在这空**的静寂里仰望着新月,缓缓地、孤独地向前走去。白莲花的云彩里的月亮实在是太美了,美得让人肃然起敬,孔子不由得跪下,对着月亮行了个大礼。“人总不能为了肚皮而活着。”他站起来,想起惠姑冷冷的话语,在心里回敬她:“女人,真是!”
孔子继续往前走,他的心已渐渐平静。“人活着,肚皮里得有些东西。”这句话突然冒出来,他又想起惠姑的话,心里感到有些惭愧。“惠姑实在太可怜、太委屈,我实在对她不起。只是,我孔丘难道就真是这么的无用,连生活问题也担当不起!”这么反省自责之后,如同上次丢官后不久一样,孔子突然感到自己可以做许多事情。可是,这些事都只是为生之计啊!他对自己说:上一次家中差不多已无隔夜粮,可现在家里还有些粮食,还可以支撑一阵子,我应该不要委屈了自己,什么“捕鱼”、“吹鼓手”、“办丧事”?我该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可是做什么呢?读书人除了做官还能做什么呢?孔子一边往前走,一边苦苦地想着;一边苦苦地想着,一边往前走。他终于走到了阙里的尽头,走到了白日里繁华的大街上。
这午夜后的大街,同阙里一样的冷清,却没有阙里那般美丽。孔子掉转身,又往回走,非常缓慢地往回走。不知什么时候,美丽的月亮不见了,东边的天际露出一抹深的颜色,渐渐地升起个半圆,然后是整个的圆形,刹时间,金光四射,让人不敢正视。太阳,春天的太阳出来了!新草淡淡的芳香,在柔和的阳光下飘**。枝条丛中漏下的晨辉,象夜间的星星点缀在草丛中。鸟儿醒了,在欢快地歌唱着。孔子感到了晨光拥抱的温暖,仿佛听到了春意中新生命的呼唤,朦胧中,一个美妙的念头爬上了他的心头。我愿是一只彩蝶,沐浴着这温暖的晨光,在这新草的芳香里,在这松柏翠绿下,翩翩起舞。
孔子有了这个想法,感到了身心的疲惫,感到脚步有些沉重,但还是努力地抬起来,踽踽地走回屋里。**空****的,惠姑肯定是起来了,去忙她的那一堆事去了。孔子真想唤她到身边,说一声对不起。可他却倒了下去,很快进入了梦乡。
56、
阳光下的阙里,满到处都是银辉,母亲拉着孔子的手,带他去看昭公行大礼。一个和蔼可亲高大威仪的中年人突然档在路前,对母亲说:“这位小弟弟心里好象有些委屈,我带他先去看一个人,然后再让他高高兴兴地去看昭公行大礼,不知可以吗?”母亲看了看那中年人,忙拉着孔子跪下,连声说:“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于是,他们母子俩跟着中年人,来到一间茅屋。里面的草铺上,睡着个老人。他睡得正香,鼾声四起,周围有许多鸟儿,在细心地聆听。“你知道他是谁吗?”中年人问母亲。“知道,他是大禹!”母亲轻轻地回答,唯恐惊醒了梦中的大禹。
“是啊,他是大禹!一个让人仰慕的人。”中年人充满感情地说:“他自己饮食菲薄,却把祭品办得极为丰盛;他自己衣着粗劣,却把祭服缝得极其华美;他自己居室简陋,却倾全力于沟渠水利。禹,只要我们想到他,就会忘了自己的委屈和不幸。”
“对,是这样,是这样!”母亲连声说:“还有你……”
“不要说我啊!”中年人温和地打断母亲的话说:“问问孔子,他心里还有没有委屈?”
母亲用柔和的目光询问孔子,孔子感到心中豁然开朗,憋在心里的许多委屈象垃圾一样被风给吹跑了,于是连忙回答:“我没委屈。”孔子虽然说不出声音,母亲却听到了,温和地说道:“常跟圣人在一起,美德就会永驻心中,快乐就会多起来。”说完,人竟然不见了,那位中年人也不见了。孔子急了,问道:“母亲,那位阿叔是谁?”孔子虽然还是说不出声音,母亲仍然听见了,远远地回答他说:“儿子,他就是最让人仰慕的周公啊!”
“周公!”孔子大喊一声,终于出了声,人也醒过来。
已经是中午过了,惠姑做熟了早饭,又教了孔鲤一会诗,回到床前,看到孔子还睡在**。她走进他的身边,看到他嘴唇在动,似乎象要说什么,眼角上又挂着一粒豆大的泪珠,她心中一动,爱怜地望着他。听到他喊着周公醒来,她想起了自己昨晚说过的话,一边给他擦着眼角的泪水,一边说:“你的追求是美好的,不要怪我昨晚说的话。”
就因为她的话,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他半夜后一直走着、走着,走到天亮之后。可是现在,他做了那么美好的梦,他见到了母亲,见到了周公,听了周公和母亲的教导。一个男人,就该象禹那样,不要多想自己,要尽力为天下人做事。孔子这么想着,笑道:“惠姑,我不怪你,我要感谢你,因为你的话,我想了许多,还梦见了母亲,梦见了周公!”
“梦见母亲,她给你说了什么?”
“她说,常与圣人在一起,美德就会永驻心中,快乐就会多起来。”
“这话说得真好。”
“你一定要把这话说给孔鲤听。”
“我一定。”
“我的好惠姑。”孔子伸手搂住惠姑,真诚地说:“其实,你说得也没错,人总是先要活下去的。只是你一定要相信我,会让你和我们的儿女活下去,而且活得还不错。我有这个责任、也有这份信心。”
“我信你。”惠姑抬起头来,望着她的孔子说。
正在这时候,外面传来马车轱辘的声音。夫妻俩同时望着对方,那目光分明都在问:该是谁呢?
57、
孔子与惠姑走出门时,懿子已经下了马车。他身穿孝服,一脸的悲凄。孔子见了,忙迎上去,拉住他的手问道:“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家父昨夜过世了。”懿子悲痛地说。
“啊,苍天不公,这么好的人,竟让他去了。”孔子拉着懿子的手,说:“你等一下,我去换件衣服,随你去。”
“家父的丧事能由夫子来操持办理,他一定会非常的欣慰,懿子代表家父,感谢夫子。”
“能为令尊操持后事,是丘的荣誉。”孔子说:“懿子,该说感谢的是我孔丘才对啊!你等着,我就去换件衣服。”
“请夫子留步,懿子还有几句话说。”
孔子只好停下来,望着懿子,等他说话。懿子吩咐车夫搬下一口大木箱,送到孔子的面前。孔子见了,有些不高兴地说:“懿子,你这是为什么?去替令尊操持丧事,己经是丘的荣誉,何以还要送这样的大礼?”
“不是,是这样的。”懿子坦然地望着孔子,讲出了父亲临终前的事情。
原来,懿子父亲厘子临终前特意将儿子唤到身边,说:“孔丘这个人,是圣人的后代,他的祖先在宋国灭败,是有原因的。其实,他的先祖本来可以继位做宋国国君的,是因为美德所至,这才让位于他的弟弟厉公。到他的另一个先祖正考父时,历佐宋戴公、宋武公、宋宣公三朝,三次受命一次比一次恭敬,所以正考父鼎的铭文说:‘第一次任命鞠躬而受,第二次任命时弯腰而受,第三次任命时俯首而受。走路时顺墙根快走,也没人敢欺侮我;我就在这个鼎中做些面糊粥以糊口度日。’他就是这般恭谨节俭。我听说圣人的后代,虽不一定做国君执政,但必定会有才德显达的人出现。如今孔子年少而好礼,他不就是才德显达的人吗?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带上足够的礼物,前去拜他为师。如果他愿意亲自前来为我操办丧礼,是我的福气,如有事不能前来,也不要有半点勉强。”
孔子听了,心里非常感动,紧紧地拉着懿子的手说:“孔丘能得你父亲这般看重,实在是三生有幸。只要是他老人家的话,孔丘都会照办不误的。你父亲的心意和礼物,孔丘就收下了,我们先去替他老人家操办丧事,然后再来谈我们的事情。”
懿子点点头。孔子随懿子来到厘子的灵前,哭得非常伤心。惦念着有许多事情要自己操办,孔子终是忍住悲痛,擦干泪水,从头到尾主持操办了厘子的丧事。想着厘子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关照和欣赏,孔子待厘子入土之后还在悲伤不已,还没待他回家就昏倒在地。懿子含泪将他送回阙里,与南宫容、司马牛一道守候在他的身旁。
孔子睁开眼睛,看见三张熟悉的脸,非常高兴,说:“你们来了,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了周公。”
惠姑过来,帮着孔子整理好衣裳,轻轻地告诉他,说:“你昏倒了,是他们仨送你回来,南宫容和司马牛还有事跟你说。”
“是吗,是这样吗?”孔子说着起身来到堂屋,对他们仨施礼说:“谢谢你们送我回来。”然后又对南宫容和司马牛问道:“你们有事跟我说吗?”
南宫容点点头,说:“是的,我也希望拜夫子为师,以后每日来听夫子讲课。”说着,恭恭敬敬地献上一箱礼物。
“我也是,希望夫子收我为学生。”司马牛说,也恭恭敬敬地献上一箱礼物。
孔子见了,稍一思考,点头答应道:“好吧,好吧,我愿意做老师,收你们为学生。”
仨人听了,一齐跪下,给孔子行师生大礼。
“你们回去,三个月后再来。”孔子说:“我这是第一次收学生,既为人师,就要传授给你们有用的知识。这事,我要好好想想,要好好地准备准备。到时我们师生一场,你们大家都要有所得才行。”
仨人点点头,再拜孔子,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