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长跃要为《喜闻报》写一篇关于云门寺的文章,现在已经采撷(xié)有获了。
他再问宜忍:“史书上只说萧翼扮作书生,你刚才却说他文武双全,有没有具体的细节?”
宜忍说:“如磐长老圆寂前,对众僧说过萧翼盗帖的事。史书应该是根据萧翼所言记载的,而我们听到的则是源自辨才祖师的亲述……”
那是辨才和尚被三召进京后不久。
秋风萧瑟,池塘落叶。
池中小岛上的柏庐里,白眉似雪的辨才和尚正在书写《千字文》。这是他师父智永和尚——人称永禅师在书法史上首创的榜样。永禅师足不出户几十年,写了一千本《千字文》字帖,从中精选出八百本分赠给各寺庙。从此,书写《千字文》成了传统,以后的着名书法家很少有例外的。这《千字文》是从王羲之的墨迹里选了一千个字,编成四字一句、琅琅上口的童谣。辨才每天的功课是,上午临摹《兰亭集序》,下午就写《千字文》。
正写得专心,辨才被陌生的脚步声惊动了。
他抬头看窗外,见一书生在池边碑廊前痴迷地观赏着。
辨才心里一动。
他判断这小伙子身手非凡,并且来者不善。
书生在碑廊前的行走并不猛烈,很轻缓,不可能发出很响的声音,可这细微的响动竟然使数丈开外的辨才抬起头来。
辨才的视力相当锐利,但由于僧侣的修行需要“两耳不闻窗外事”,辨才有意弱化了听觉。但在听觉弱化的情况下,他听见了书生轻微的足音,这说明了什么呢?
说明了这书生足下有功,他的脚步声能既轻又有力地穿透辨才的听觉屏障。
还说明了,如同辨才的听觉屏障是有意设置的,书生的足音穿透更是有目的、有对象的,一般的走动不需要如此耗费功力。这是为了引起辨才的注意,好做下面的文章。
然而假扮书生的萧翼没想到,辨才对他的注意比他期望的加倍又加倍。
辨才注意到,一片枯叶从树上飘下,眼看要落在书生肩头,却见书生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枯叶落了空。
这摇晃的动作挺随意。看得出书生并非有心避让枯叶——对枯叶的避让有什么意义呢?但这很可能是练武之人习惯地保持机警,这种机警成了对任何袭来之物的下意识的反应。
辨才想验证一下他的判断。
验证的机会很快到来。这次树上同时落下两片枯叶,一前一后向书生飘坠。如果书生不移动,会遭遇后面那片叶子;如果他移动了,就无法避让前面的叶子。
辨才的判断得到了验证。书生向前走动,让后面的叶子落空,而用鼻息吹开了前面的叶子。
于是辨才招呼道:“这位先生,能过来一叙否?”
辨才没有提高嗓门,只用了平常的音量。因为他料定,这音量无法召唤普通人,却应该会惊动敏感到能避让树叶的人。
果然,书生立即转过身来。
他朝辨才远远行礼道:“蒙方丈相邀,小生幸甚。”
辨才心想:云门寺有上千个房间,此人怎么知道在这屋里的就是方丈?显然是打听仔细,有备而来的。
辨才看着书生在池边解了缆绳,跳上小船。
这船是为辨才运送柴米的,一个月运送一次。船底已有些漏水,虽然漏得不算厉害,一个月漏下来也就积了半舱水了。每次送米的和尚要用船时总得舀尽舱里积水,否则别说运米,一个人的体重也就足以沉船于池中了。
但书生并没舀水,不需要。他的轻功使小船如载片叶,然而他的一跃之力又能推动船儿无桨前行。
他手挽长缆站在船头。等驶至中途停止滑行时,他“刷”地抛出缆绳,绳头在空中画出一道墨线般的长弧,准准地缠住柏庐阶前的缆桩。
他抓着缆绳三扯两扯,将小船拉近岛边。
书生进入柏庐。
他这才知道这屋子为什么叫“柏庐”。
屋里有棵柏树。不是在屋里种了棵柏树,而是在一棵枯死的老柏上盖了间房子。这棵老柏枯而不倒,枝条虬(qiú)曲飞动,极似草书笔划,十分耐看。
辨才在呆立的书生身后说:“此柏乃王献之手植,永禅师造了这座柏庐。”
宾主坐下,开始闲聊。
听说客人姓萧,辨才便说:“前些时有人让我猜一个字谜,谜面里有先生的姓,先生有兴趣猜一猜吗?”
萧翼道:“长老请说谜面。”
辨才说:“谜面是一句唐诗,也正是现时的景色——‘无边落木萧萧下’。”
萧翼想了想,向辨才借了纸和笔。
他写了个“日”。
辨才端详这个气韵生动的字,暗自赞了一句:“喷薄欲出!”
辨才问萧翼:“为什么谜底是‘日’呢?”
萧翼解道:“一看‘无边落木’,就知道要做减法。用哪个字做减法呢?这个字应该在‘萧萧下’里产生。您说谜面里有我的姓,对,不该把‘萧萧’仍看作风声、落叶声,而应该把它们看作两个姓萧的朝代。”
“哦?”
“南朝的宋、齐、梁、陈,其中的齐和梁,皇帝都姓萧。”其实萧翼就是梁元帝萧绎的曾孙。“齐、梁往下,也就是‘萧萧下’,应该到了哪个朝代啦?”
“陈。”
“对。‘陈’字‘无边’,拿掉耳朵旁,还剩什么?”
“还剩‘东’。”
“‘东’字再‘落木’,还剩什么?”
“还剩……还剩‘日’了。”
辨才和尚不得不佩服这年轻人的才思敏捷。
萧翼问:“长老,我刚才写字的笔,应该是鼠须笔吧?”
辨才点头:“是的。”
萧翼又问:“据说书圣王羲之写《兰亭集序》时,用的就是鼠须笔?”
“是的,”辨才说,“鼠须笔在蚕纸上书写,能写出特别的效果。”
“蚕纸就是皮绵纸吧?”
“是啊,它又叫‘皮宣’。”
萧翼的目光忽然停留到桌上的一本封面朝下的字帖上。
他指着字帖问:“这就是蚕纸吧?”
辨才便将这字帖递给客人看。
萧翼持帖在手,吃惊地浏览着,他看到的是:“永和九年,岁在癸(guǐ)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他低声嘟哝着:“我不敢相信这是兰亭真迹……可是……”
辨才问:“可是什么?”
萧翼说:“我是常常临摹书圣法帖的,刚才写的‘日’就是出自王羲之的十七日帖。可是没想到,眼前的这本帖子更让我五体投地!您看这个字,”他指着帖上“是日也”的“日”字,“同样一个‘日’,它更飘然脱俗,更雍容自在。”
一边说着,萧翼匆匆从行囊里取出几本王羲之的字帖,跟眼前的帖子进行对照。
辨才冷眼旁观,他发现萧翼取出的字帖都是他在皇帝那儿见过的。
这本像是随便扔在桌上的兰亭帖,其实正是唐太宗梦寐以求的书圣真迹。
如同高手对弈,辨才走了一步险着。
他默默提起鼠须笔,在萧翼写的“日”字下面添了一横,成了“旦”。
萧翼盯着老和尚加上的一横,有点目瞪口呆。
俗话说:文人开口知抱负,武人举手见高低。一个书法家可以只用一笔便展现他全部的书法造诣,但条件是欣赏者必须是很懂书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