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小朵帮忙用手机联系,城里的山朵们几乎是求之不得地答应出让老家的宅树。
小朵的一位族兄特地从城里赶来陪买主进山。
这位族兄(凤来仪叫他大朵)来回打量着凤来仪和罗宾汉。
凤来仪说:“你在判断,谁是真正的买主?”
大朵毅然指定罗宾汉:“他!”
北君马和百里长缨笑起来。
凤来仪不笑,他问大朵:“为什么?”
大朵说:“他最有决心。坐轮椅进山是很不容易的。还有……”
“还有什么?”
“他最需要这棵树。我们这儿把这种树叫‘拐棍树’。”
“我们听说了。”
“他的腿不方便,需要拐棍。还有一条就是,外国人最有钱,所以会买一棵大树做拐棍。”
凤来仪点头道:“似乎挺有道理,似乎。”
罗宾汉告诉大朵:“外国人并不最有钱,外国人正被中国人雇用。但有一句话你说对了,这个外国人很有决心。”
进山没有公路。
风景越来越好,地面越来越糟。
客人们为了越来越好的风景,忍受越来越糟的地面。
终于不必忍受,他们到了。
另一处朵家树寮呈现在荒草野花中。可这里的两间树屋并非分悬在两棵树上,而是像一副担子一样由一棵大树双肩挑起。这棵碧梧树比坝朵那棵加倍粗壮。朵家前辈在树上造屋已有两百多年了,但两百多年前他们选来造屋的树应该就是几百年的大树了。
北君马欣喜地看见树屋门口爬满了又粗又长的丝瓜。
大朵带着几分怀念说:“都是以前的老丝瓜,只能洗澡擦身用了。”
凤来仪对眼前的大树十分喜欢。
他在树下的石桌上打开了琴盒。
百里长缨知道凤来仪要试琴,便说:“我来撮土为香。”
凤来仪摆摆手。放好琴后,他从行囊里取出小香炉和一束线香。
北君马立刻叫道:“好香!”
凤来仪感慨地笑着,问百里:“为什么叫‘好香’的是北君马而不是你?”
百里一时不知怎样回答。
凤来仪说:“一个人越是幼小时各种感觉越敏锐。同样一束香,北君马闻到的香味就比你闻到的强烈。而我和罗宾汉的嗅觉又要比你差一截了。”
凤来仪把香插入香炉的米粒中,点燃。袅袅的烟雾升腾起来,奇香弥漫。
凤来仪又问百里:“你知道这是什么香?”
“檀香吧。”百里长缨乱猜道。他向来认为一个男人没有必要认识那么多香型。
凤来仪说:“不对。”
百里只好搬出书里曾见的有关名词:“安息香?龙涎香?”
“龙涎香,算你蒙对了。可是你不会想到,如此名贵奢侈的龙涎香,竟是用粪便做的。”
“什么?”
“粪便。”
“怎么可能?!”
“这种一块一块漂浮在海上的香料,有人说是龙的口水,就叫它龙涎香。后来才知道这是抹香鲸的排泄物。抹香鲸吞食墨鱼、章鱼后,肠子会被这些猎物的锐利的口器刺伤,于是它的肠道会分泌出一种蜡一样的物质来自己疗伤。这种物质被排出鲸鱼体外,在海水中长年漂洗。它的颜色先是浅黑,继而变灰。它变成白色需要一百年,这时它已洗尽了杂质,可以制作极品龙涎香了。”
百里老师回头考问北君马:“你说这叫什么?”
北君马说:“这叫化腐朽为神奇。”
“是啊,”凤来仪说,“就像我们面前的这棵树,以前人们只知道拿它做拐棍,拿它烧窑。”
凤来仪不再说话,低头凝神。
然后,“为君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凤来仪的琴声点燃了大朵的音乐细胞,他也立即摘下树叶,动手做叶哨。
北君马在琴声中注意着碧梧树的动静。但他没发现枝条的晃动,只见树屋门口的老丝瓜微微摇摆。
忽然大朵惊叫一声,把刚含进嘴里的叶哨吐到地上。
“怎么了?”罗宾汉问大朵。
大朵说:“我还没吹它,它像虫子似地一拱一拱动起来!”
凤来仪停止拂弦,面有倦色。
百里长缨关心地询问:“凤老先生——?”
凤来仪说:“除了头发的颜色,我还没注意到自己的身体有别的变化,就像北君马没注意到丝瓜的衰老。你们瞧,昨天我很投入地弹了两次琴,已经影响到今天精力不济。刚才,琴声已无法摇撼枝条,只能使树叶颤动,包括大朵嘴里的叶哨。看来,琴艺能随着岁月日趋精妙,琴力却不可逆转地走向衰退。”
百里安慰凤来仪:“您是累了。好好休息休息,应该能恢复。”
“不,”凤来仪摇头,“我心里有数。即使在昨天,我也坚持不到涅盘(niè pán)阶段。”
“涅盘?”百里问,“您指的是凤凰涅盘?”
凤来仪说:“是的,从涅盘获得新生。凤凰搜集香木,燃起火堆,浴着烈焰锵锵而歌。——凤凰电视台不是有个栏目叫‘锵锵三人行’吗?凤凰的叫声就是‘锵锵’的。最后,新的凤凰从灰烬中起飞。我们面前的树也将这样,一张能与凤琴声声相应的绝世凰琴将是它的新生,它将浴着琴声涅盘。可是,琴力不足就像香木缺乏,烧到一半就没火了。”
罗宾汉嘲笑凤来仪:“你不如我啊。我六十岁时可以撞翻三十岁的人驾驶的轮椅,现在我七十岁了,可以撞翻四十岁的人驾驶的轮椅,这说明我一点也没有衰退!”
百里长缨向凤来仪建议:“能不能在涅盘阶段让年轻人代替您?”
凤来仪看看百里长缨:“你想试试?”
凤来仪起身相让。
百里捋起衣袖在石桌前坐下。可以看见他胳膊上的肌肉鼓起,他已将全身之力运于双臂。他以横扫千军之势,气势磅礴地弹起《凤求凰》。
北君马盯着那几根老丝瓜——它们纹丝不动。
凤来仪问百里长缨:“设想几只凤围着一只凰,那凰会对叫得最响的凤感兴趣吗?”
百里脸红了。
凤来仪说:“琴力不足,不等于弹得不够大声,那是一波又一波在音韵之舟下涌动的暗潮。”
凤来仪想了想,又说:“弥补琴力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使用琴砖。”
“汉墓琴砖?”百里插嘴问。
“看来你有所了解?”
“不,只是偶然听说,您往下讲吧。”
“你知不知道,汉墓琴砖为什么能成为琴手的至爱?”
“因为……据说它是空心砖,像一个音箱,可以造成共鸣,美化琴声。”
“不完全正确。”凤来仪说,“把砖头做成空心的很难吗?非得挖掘古墓?事实上我早就在试制专业琴砖。可以设计出漂亮得多的外观,但声音效果怎么也赶不上墓砖。我就来研究其中原因,发现这跟砖的烧制过程有关。汉墓琴砖属于青砖。你们知道红砖为什么红?青砖为什么青?”
北君马说:“红砖是用红土烧的吧。”
“那青砖是用青土烧的吗?”
北君马不作声了。
凤来仪说:“同一种土既可以烧出红砖,也可以烧出青砖,区别在于红砖是自然冷却的,而青砖采用水冷却。也就是说,浇过水的红砖就变青了。不过,青砖能不能成为琴砖,就要看怎样浇的水,浇了多少水,浇的什么水。我在做试验的时候就在冷却水里放过盐。”
北君马问:“有没有放过糖?”
凤来仪说:“也放过,但都没用。”
罗宾汉听得不耐烦了:“别废话了,既然只有汉墓琴砖能起作用,把这种砖弄来不就行了?”
凤来仪说:“我不知道国内哪里有这种砖。”
百里长缨说:“您还记得在火车上遇见的几个小姑娘吗?就是跟罗宾汉一起上车的,她们是我的学生。聊天的时候她们告诉我,说最近有一块刻着‘盗者自毙’的汉墓琴砖被捐献到博物馆。”
“能不能向博物馆借用一下?”凤来仪问百里。
百里说:“还真没听说过博物馆的文物可以借用。”
罗宾汉向北君马请教:“什么叫‘盗者自毙’?”
北君马说:“这是警告的话,意思是,如果你希望结束自己的生命,就把这东西拿走好了。”
“‘盗者’就是拿走这东西的人?”
“对。”
“我想,应该是指从坟墓里拿走这东西的人,而不包括从博物馆拿走这东西的人吧?”
百里长缨惊讶地问:“罗宾汉,你又打算从博物馆盗走琴砖?”
罗宾汉解释说:“你们不是要借用琴砖吗?我去帮你们把东西借来呀。”
凤来仪说:“罗宾汉,你到底想干什么?怎么一件事情没干完,又去干一件事情?”
罗宾汉说:“我发现,我正在干的事情不如正想干的事情有意思。以前我也这样的,在法国干到一半,忽然就去赤道几内亚了。”
“可是,这样的话,”北君马问罗宾汉,“你就要放弃你的成功了?”
“说服自己去做更值得做的事情,这也是一种成功呀。”罗宾汉说。
凤来仪拍拍罗宾汉:“很高兴能让你改变主意。不过,你怎么就有把握借来琴砖?”
北君马说:“也许因为罗宾汉与众不同,他是坐着轮椅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