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他们撤退时,广诚担心日本兵进汉后抢劫,请小老大彭先旺帮他在粤汉码头附近找了一处库房,让赵凯鸣把“大智旅馆”能搬动的都搬了过去,还把**用品、睡衣、电扇、电灯等列清单交给了戴承喜。戴承喜也提前关闭了“万方”在兰陵路口的分店,把能搬走的东西也都搬去放到了那里。
日本人占领汉口后,这两处旅馆都被强占,成了侵略者的兵营和特务驻地。戴老板庆幸并佩服广诚的先见之明。除了搬不走的装潢和卫生设施等外,损失降到了最低程度。
1942年年底前,有暗地里和国统区做生意的人来找他,要买他那些棉被和床单,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的。戴老板听到后喜出望外,他一直揪心放着的东西日子久了会发霉(实际上后来发现,原来 “万方”两个分店的枕头都有很多生霉烂出了洞),毕竟堆了近四年了。
原来,那年中原地区发生了少有的大饥荒,加上丧心病狂的贪官们的层层克扣,坚守豫南和粤西北抗战的国军,正经历从未有过的困难,军需给养严重不足。那些地方冬季寒冷,士兵们衣衫单薄,病倒了不少,眼看根本无法对付即将到来的严冬。在河南,甚至有部队因冻饿难忍、屡次发生入户抢劫村民衣被的事件。
戴老板惊喜遇到卖个好价的机会了,便以生意人的老练欲擒故纵。他表面上装作不感兴趣。逼得那位冒着生命危险潜来汉口、度日如年的国军军需官心急如焚,不得不接受他近乎敲诈的开价。以相当战前新被絮几倍的价钱,把那些旧棉被等积压物品买了。戴老板美滋滋地发了一笔国难财。
赵丙文事后曾听说这事,但不甚知细节。由于他一向信任戴承喜,很少过问他的经营。且又正逢老伴去世,也更无心去了解详情。
广诚回汉后,全力做着复业的准备,也从赵凯鸣那里了解了些情况。他因实在需要资金,便找了个时间,约到了戴承喜、赵丙文以及杜季卿和赵凯鸣,要求能帮他复业。丙文就说,不如把这七年的账“理一理”。
戴承喜不慌不忙地拿出了两大摞账本,交给广诚。广诚信任地说:“不消细算了,戴老板说一说就是。”戴承喜一副坦然,说:“那就叫季卿说吧!他比我更清楚。”
杜季卿清了清嗓子,说:“日本人来以后,就剩‘万国旅馆’还在营业。市面一直不景气,电梯也修了好几次,旅馆根本一直在亏本,完全多亏我老亲爷[ 注:武汉方言,称岳父老亲爷,岳母为老亲娘。]在支撑,总算没有垮台。胜利后,中储卷兑换又亏了一家伙。不过我老亲爷说,反正养活了自己一家人。亏的,就不要摊给各位股东了。”
广诚听得不是味。他那意思岂不是说亏了,不但没有利润可分,自己还本该要倒拿钱出来?还要欠他的人情?见没有人作声,便把账本随便拿了一本来看。
赵丙文说话了:“季卿,你有没有算错,除开头一年,以后每年,我一直都分过红利的啊!”季卿说:“叔叔要说分过红利,那是我老亲爷怕叔叔日子难,看重多年的交情,自己贴的。这账本叔叔可以看。”
丙文又问:“那大智旅馆搬出的东西呢?”杜季卿说:“大智旅馆住了日本人,有东西也被他们抢了。”丙文见他说得不对,便车过脸说:“戴哥,彭先旺不是帮我们把码头仓库的东西卖给了九战区派来的人吗?”
这句话就像丢了颗炸弹。戴老板见瞒不过,便说:“这……支援抗日的事,那个时候是要杀头的。我家桂香不是为国家捐躯了么?我就没……没有让季卿知道。这……我另外记着的,这里……好像不在这里头,一共……大概卖了一万两千中储卷吧!后来,我生意经营不下去,一直在贴进去用。不然,哪里能保得住这旅社?给赵兄弟分的红利又从哪里来?现在一胜利,我的些中储卷亏大了,我还想过要找你们股东帮忙,渡过难关呢!广诚老弟想要急用钱,我就是想帮,也难想出办法啊!”
赵凯鸣是越来越听不下去了,便插话道:“戴伯伯你怕记错了,卖的不是一万两千中储卷,是一万二千银元。”
戴承喜一下跳了起来,用手指着凯鸣大声嚷道:“什么?凯鸣,你想要杀我么?丙文,我们合伙快二十年了,你儿子的话是你教的么?”
赵丙文虽说听出了点名堂,这可不是差一点,拿到现在怕要差几百倍!但还是顾及戴承喜的面子,站起来向儿子喝道:“凯鸣,不许随便胡说!”
赵凯鸣冲着他老子顶道:“我没有胡说,是那年陪那人来过的那个北方口音告诉我的。他就是那年日本人来店里搜过的那个军统,是昭舫大少爷的同学,姓魏。这会也在汉口,前些时还来过柜台,问过大少爷有消息没有。你们要不信,可以找他来问。一万二千‘大头’,真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大头’。”
赵丙文呵斥道:“你没弄清楚的事,莫要张嘴就瞎说,外人哪里会有戴伯伯记得那么真?就是戴伯伯记得有错,也不许你这个样子说话!”
赵凯鸣见父亲压他,知道自己给戴老板一炮太打重了,便坐了下去,低了头,打算不再说话。
戴承喜却下不来台了。他听出丙文的话中有话,便愠怒地对着凯鸣说:“我怕不会记错。凯鸣也不算一下。你先问问你老子,还有你曾老板。我们撤退前清出来的东西,那些棉絮被窝,统共值得到几个屁钱?一万二千‘袁大头’?你要我命啊!是不是你这些年在我这里受委屈了啊?如今你跟季卿的老板也已经回来,我这里庙小,今后怕供不起你这大的菩萨了。”
戴承喜原想用话把凯鸣镇住,毕竟这多年他是很权威的。谁知适得其反,后几句倒把凯鸣刚压下去的不平和多年郁积心里的反感又挑了起来。
赵凯鸣一直对那年日寇到“万国”搜查那军统(他叫不上魏公博的名字)的事耿耿于怀。那时,戴老板吓得全身发抖,显然打算出卖那人了,他带日本人直接去那房间抓人。如果不是自己及时转移了那人,戴老板就不折不扣当成了汉奸。戴老板交不出人,竟又把事情往赵凯鸣身上推,当时凯鸣被日本人把刀架在脖上逼问,还差点抓了他去。就这件事,让他从心里鄙视戴老板。加上他多年看透了戴老板的自私刻薄,对付起下人来,其**威难以忍受。他常感到奇怪,这个人哪点配当“六姑”的爹?
他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青人,忍不住又站起来说:“戴伯伯,这话不要这么说。我会记得你老让我吃了七年的柜台饭,我也跟你老学了不少东西。”戴承喜以为凯鸣打退堂鼓了,才要松一口气。没想凯鸣接着说:“我站七年柜台,是盈是亏,有账就可以看明白。不过我不明白,我和季卿一起记了七年的账。可你老今天拿出的账本,都是重抄过的,没有一个是我写的字。”
广诚翻过一本账本,又听到这里,完全明白了戴老板是怎么回事。黑心啊!拿假账糊人!但他仍然沉住了气,听戴承喜怎么往下说。
戴承喜的脸一阵发烧,完全领略了凯鸣话里的分量。又见丙文也要认了真。心里很明白,自己和杜季卿的假账做砸了。便眯起了双眼,拿了本账本装着研究,又把丙文手上的那本账本也拿过来看了看,说:“季卿,你怎么拿错了?这是给税务局看的那本。”
原来一些不规矩的按营业额交税的业主,常常另假作一本亏账来逃税。戴承喜被凯鸣顶穿,急中生智,只想编两句话,先下个台。
广诚已心知肚明,便干脆留个梯子给他下,说:“季卿有时就是慌七慌八的,也不先给你爸爸看看。戴兄,我也是太急了些,光只顾自己手头紧。要不,等戴老板再算一算,换个日子再说?”戴承喜见有机会下台,连忙笑道:“好说好说,这回是太急了点。我回去再仔细算一算,这样,我算清楚了去找你。广诚,你就放心等我的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