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在朝天门买到一张去武汉的船票,就是等上一两个月也不会有影子。不要说广诚这样的小商人,就是很多军政界要人的家属也一筹莫展。多达几百万人都急于第一时间出川。而政府更需要用最大的力量、来运输出川去“受降”和“接收”的政府官员和机构,运送“收复”广大敌伪占领区的军队。加之下游各公司企业的要人或派出的先行人员也都在争抢着上船回乡收拾产业。一般对故乡旧土望眼欲穿的民众,只能每天候在朝天门附近,叹着气看看热闹了。而有些有实力又还轮不到“计划安排”的军官们则干脆自己下码头抢船,却常常“大水冲了龙王庙”,遇到了另一部分“老子抗战八年”的军人,相互红着眼、拔出枪来,“提虚劲”威胁。
广诚在庆祝胜利后几天功夫,就完成了赶水的所有业务交割和结算,然后一气赶到了重庆。他心里不打算再去木洞。但是当看到码头的混乱后,他便明智地让也赶来的毓章,把静娴和秋平暂时先送回木洞。
他自己则直接通过颜家的袍哥兄弟们,上了一艘不知是准备运送些什么要人的客轮。他被用小船从江中送上船,直接安在了水手舱。
经过长达十天九夜的航行——往日只要四五天,因沿途均有重量级人物或重要公务人员登船不断停船耽误,挤得满满的轮船才终于到达了武汉。这一天是九月二日。
从看到龟、蛇山在天边的轮廓起,广诚就一直挤在靠船头的左甲板上,眺望着汉口。看到久违的江汉关钟楼出现时,他顿时心潮澎湃: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当登上四官殿码头时,他连眼睛都湿润了。终于又踏上这片土地了,他故乡的土地!
他简直不大认得经过七年**后的汉口市区了!四官殿以上的房屋已经变得十分陌生,以前王兴汉、童瑨住的老屋一带,房屋街道都完全变了样子。听拉载他的车夫说,四官殿、六渡桥以上是日本人划定的“难民区”。街巷两头都树立了木栅子,每天上午9点到下午3点才让人出进。几年前,日本人放了把大火将这一片三万多户人家烧了个干净。广诚听得鼻子发酸,不过毕竟是故土,他还是能大致认出汉口老街的蛛丝马迹。
他叫车夫径直拉往公新里。人力车经过水塔后,他发现街道的变化就不大了。到达他江汉路口的中国银行时,车夫突然说:“这是日本人‘华中派遣军司令部’,‘大孚银行’就是宪兵队,鬼子抓了中国人放狼狗咬、灌水、钉竹签、拿电烙,死了就丢在硝镪水池子里化了。就才一个月前,这些地方都没有哪个敢路过的。”
广成揪心地听着,但是很快就顾不得听车夫说话了,他被眼前的惨状猛击了一下:“大智旅舍”等一排沿街房屋,已被炸得只剩下一片瓦砾!从中山路就可以一眼看到公新里六号的山墙——已显得有些破旧斑驳的老墙。
家!家啊!
他付了钱,提了箱子下车,迫不及待地就转到“祁万顺”和“通成”的大门前。
“祁万顺”的大门敞着,里面摆着几张办公桌,有人坐在椅上低眉吹着茶水,看也不看他。“通成”的门口则竖着一块“中国国民党平汉铁路特别党部”的大牌子。大智路1、3、5、7、9五个门面门都开得很小,每间都有穿制服的办公人员,有的在谈天,有的在看报。广诚伸头往“通成”里边探了一下,一个戴着大沿帽、穿着警服、挎枪的人立即从里面走了出来,厉声斥道:“看什么?没事走开点!”广诚小心陪笑说道:“这位老总,我是这里原来的老板。”那军警道:“什么老板?这是日伪逆产,我党部奉命接收了。走开点!走开!”
怎么被这些官老爷占了?
广诚心想,犯不着和这么个小丘八去浪费时间,他要先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便绕到公新里六号门口。
大门被封着,上面被不同的什么部门贴了好几层封条,最上面的封条是“第六战区敌伪财产清查小组”,下面被盖着一大半的封条还看得到“……先遣二十一军逆产接收……”几个字,再下面压着一张“……高军事委员会接……”最下面是“武汉治安联军治……”从门缝往里面看,堂屋里就是对着些破家具和破棉絮,遍地破纸,连天花板上的灯泡都被下掉了。看来尽管有这么多部门、贴了这么多封条,也还是有人破门而入,先下手为强,“接收”过了。
广诚心里发凉,汉口怎么这么乱,成了抢犯的天下了?从四川起一直燃烧在心头的烈火,现在开始转向烧他的头。他在门口发呆站了一阵,便提起了箱子,向法租界方向走去。
大智路凋敝得破烂不堪,他不想去走了,选走中山路。对面的电信局依旧完整挺立。中山路上,一路的店铺、房屋,只要像样点的,多半贴得有封条,兰陵路口对门、原先的“万方旅馆”那一大片都只剩下轰炸过后的断垣残壁,显然不存在了。兰陵路“大光明剧院”有些叫化子一样破乱的中国军人出出进进,也不知道是后方运过来的、还是前方打过来的,抑或是胜利后冒出来的“先遣军”。
广诚拖着腿,慢慢走到了法租界口上。远远就看见了“万国旅馆”的招牌,虽有些旧,但仍十分醒目。他好像被注射了一针兴奋剂,终于看到自己在汉口还有占股产业尚存。便大踏步地向旅馆走去。
广诚一进门,就听里面赵凯鸣喊着“叔叔”跑着迎了出来,一手接过他的箱子,一边睁大双眼看着他,眼泪都快出来了,问:“我婶娘呢?我的妹妹、兄弟们呢?”广诚感到一阵温暖,一边回答着,一边信由他把自己带到了二楼的账房。
凯鸣一边为他倒茶,一边说:“叔叔你休息一下。戴老板一会就要来,我们再一起去吃饭,为您接风!”
广诚问:“你爹你娘好吧?”
凯鸣低下头说:“爹大不如以前了。娘……已经走了几年,是闹饥荒那年得病去的。”说着眼泪流了下来。广诚想到这场万恶的战争,又气又恨。连忙把话岔开。
凯鸣又说:“待会戴老板来,叔叔莫问起他的闺女。”广诚惊问:“又是怎么了?”凯鸣说:“日本人投降后,他听人说,去年被日本人打死的游击队长‘六姑’,恐怕就是被他从家里赶出去的桂香。外人只晓得戴桂香,我们一小长大的和她家里的,才叫她‘六儿’。原先和大少爷一起唱歌的,叔叔只怕忘了?”
广诚立即想起了戴六儿,却又恍若隔世,说:“哪里会忘呢?是么回事?”凯鸣说:“她啊,中学毕业那年和她家二妈、九妹回乡,在路上被日本人糟蹋了。小妹还不到十岁,当场被活活糟蹋死了,二妈当晚上了吊。真惨啦!鬼子真是畜牲都不如哪!可戴老板那人糊涂得不懂好歹,那样的血海深仇,他还去顾面子,反倒骂桂香怎么不死,硬把她赶出了家门。哄外人说,她们三个搬回乡去住了。这事我还是到我娘归天那年,回乡“上山”,才听说了一些。谁知六妹是个英雄胚子,立志报仇!她先是在码头假装卖绿豆汤,用药毒死了好几个日本兵后跑了!后来胆子越来越大,不知几时、投了哪股游击队。有天晚上摸到妓院,砍了一个日本特务头子的头,还在墙上留血书‘专杀鬼子汉奸,六姑是也!’这一下出名了!那 几年,不晓得有几多个汉奸丢了脑袋。其实有些是别人借了她的名杀的。警察局还悬赏抓她。嘿,那些王八羔子提起六姑就打颤!那几年,再厉害的汉奸走狗,只要有人在他耳边悄悄说声‘六姑刚来过’,他就吓得脸色大变,马上溜开。”
广诚听得十分敬佩,又恍然大悟,说:“是了,我们船过沙市码头时,上来一对唱鱼鼓的瞎子夫妻,唱的就是‘六姑夜闹江汉关’,说她把四川逃回的大汉奸、警察局长龙汉彪几个人杀了沉江。我还当唱的哪个……”正说着,有人在楼下喊凯鸣:“赵经理,戴老板来了!”
老朋友见了面,戴老板脸上笑着,表情却很是复杂。赵凯鸣又跑着去喊来了他父亲赵丙文、以及戴承喜的女婿杜季卿,一起到火车站边上的一家酒馆为广诚接风。
广诚问起王兴汉。丙文摇头说:“不在了,死得够本,三个日本人和好几个汉奸哪!以后和你慢慢说。跟日本杂种、汉奸走狗的账是有得慢慢算的。”
见广诚很是难受的样子,丙文便把话扯开,说:“兄弟,你回来打算怎么办?”广诚讲了今天的见闻后说:“我还要想法把隔壁那几家人都找到,去求他们把门面还给我们做生意。”戴承喜说:“你先住下再说。我晓得法租界那边有几间空房,房东与我有些交情。你先去租来住下。汉口现在太乱,你刚回来,去哪里找那些人?我叫凯鸣和季卿先帮你打听。我记得日本人来后的第二年,祁海洲还在大智路开过一家‘福兴和’,卖粉面,生意不好,后来又听说在民权路与人合办了个‘吟珍楼’。只是听说几个月前也停了。”广诚见说,很是感谢戴承喜。他便在肚里盘算,先找到省银行的人,打个招呼。再利用这几天回趟乡。他挂记着自己的哥哥广智,还有广瑞、淘气等兄弟们。此外,他还想去看看田贵义。
经历了似乎永无尽头的苦难,目睹了无数善良的人的死亡之后,这几个幸存者都相信,和平和安宁已经真的到来了。正规中央军来后,这些乱七八糟的接收班子一定会烟消云散。市场又会回归繁荣,那个热闹、富足、忙碌和蒸蒸日上的汉口又要回来了。
当晚,广诚跟随戴承喜去租下了法租界的房子,他已经下决心了,这次必须去找童家开口求助。童琪在法租界的住所就离他租的房子不远。
帮他“安家”的赵凯鸣听他一说起童琪,立即告诉他童琪这些年的事。童琪是童家唯一留汉看守家业的人,躲在法租界的。“开始鬼子也奈何不得他。张仁蠡[ 注:伪武汉特别市市长,大汉奸。武汉人民敬仰的张之洞先生最小的忤逆之子。]亲自登门,请他当汉口商会会长,他也不买账。一直到日本和美国开了战第二年,龙汉彪跑回汉口,拿了童三爷藏身的地址,叫原先跟过童家的那个孙狗子,跑到日本人那里告了密,说童三爷在帮重庆做事。日本人派人进租界把他绑了出来,拉到宪兵队灌盐水!童三爷哪里受得了那份苦,招了,投了降。领着日本人把重庆的电台也破了、人也抓了,重庆的死了七八个。日本人把他放了,又逼他当了年把会长。听人说法租界小老大彭先旺和六姑后来的死,都跟他有点关系。“锄奸团”原先和童家是割头换颈的,这下恨死了他,说他是‘漕运团’的,也就是投降了日本人的帮会,是汉奸。军统还派人打了他的黑枪,三枪都没把他打死,倒帮了他!挨枪后日本人再也不为难他了,他也就从此成天养病。前些时,重庆派来受降的马本全少将,在五花宾馆[ 注:今黎黄陂路中共江岸区委地。],当众又说他是忍辱负重的地下抗战的英雄,说那些事和他没有关系。我们反正都是听,那个晓得是真是假。”
广诚听到童琪“不是汉奸”,吃了颗定心丸,决定次日便去登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