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舫到了昆明空军翻译人员培训班,这是专为中、美、英盟国培训空军口头翻译和书面翻译的。昭舫在昆明接受了三个月培训后,被派到机场作地勤翻译。当时机场维护、守卫的都主要是中国军队。地勤和机械维护则由美中技术人员和工作人员共同承担。
还在1943年3月,美驻华空军就和美空军志愿队合并,改编为美十四航空队,陈纳德任司令,坐镇昆明指挥。次年1月由他建议成立的“中美空军混合大队”成立。
昭舫最初是为中美空军地勤人员作联络、包括翻译、接送、服务。由于他在专业知识方面的优势,他还被派参与过“301”基地空、地勤物资供应计划编制和汇总。
“虽然不能上天去炸鬼子,也总比在大后方强。”昭舫宽慰自己。
他最初对美国的飞行员怀有一种对完美救世英雄的崇拜,美国朋友们友好地和他招呼,在酒吧和他交谈。昭舫借机提升自己英语的听力和会话能力,很快,他做到了使自己的思维不再通过“汉语的”的大脑,他的英语变得纯熟而自然。
昆明比汉口华界还要原始简陋,除市中区外,街道多半是鹅卵石铺成,或者干脆就是土路。路旁不规则地散布着桉树、榕树和胡椒树等,窄窄的人行道上摆满了各种小摊小贩,后面则是低矮的、一层或两层的泥石房屋。基地附近,路边小吃店、小饭馆还是不少的。小贩们的叫卖声在木轮马车的吆喝声,自行车与人力车的铃铛声,汽车喇叭声、杂乱的家畜嚎叫声的混杂中,却能清晰地传到人的耳中。
昭舫很快熟悉了周围的环境。有天,他在空军第十飞机修理厂附近的一家小饭馆吃面,与同桌对面坐着的一个人几乎同时放下了筷子、对视着站了起来:
“曾昭舫!”
“郭佩珊!”
前年昭舫结婚时他正好到重庆,曾赶去祝贺。但后来由于两人都曾搬迁,失去了通信联络。
他们十分激动,添酒痛饮。以后两人就常在一起聚会了。
郭佩珊当时已经是第十飞机修理厂修造课课长,即生产一线的总工程师。
他是一个居然成功改良了美国B-25型飞机的中国技术人员,将其一次携弹量提高了三四倍。这件事轰动很大,获得了飞虎队美空军官兵一片赞誉之声,陈纳德将军公开表示钦佩,抗战统帅蒋介石先生亲自下令嘉奖他,发给奖金1000元,并破格晋升一阶三级成为少校。当然,昭舫不知道,郭佩珊其实还有中共党员的身份。
昭舫说:“真羡慕你,我却还是一事无成。”
佩珊说:“我不这样看,你在学校就用歌声和行动唤醒过很多同学的爱国之心。你和毓章编写的《大家唱》对抗战初期的救亡歌咏运动影响相当大。我一直很钦佩你。现在,你的工作也很重要的。此前,机场有个翻译被日本特务和汉奸绑架,就是为了从他那里获得基地的情报。幸而我们的特工早就在注意,很快破获,救出了他。”
昭舫说:“我知道,可听说那个人不愿继续干,回重庆去了。”
郭佩珊知道昭舫学的专业就是飞机,很想让他也来自己工厂。但他没有权力作这样的安排。
遇到了同学,昭舫觉得不再那么寂寞。他们可以畅谈只有知心朋友才敢说出的对国家大事的看法。但是同样是很快地,新的刺痛开始折磨他强烈的民族自尊心。
基地附近有些小地摊专门收罗和高声叫卖美军用品,小到巧克力、打火机和自来水笔,大到美军夹克、军服,甚至蚊帐、军毯和睡袋,然后就地出售,市民和学生们常来这里淘宝。这使这里出现了与战时极不协调的繁荣。
昆明街上的美军很多,有些军人态度很随和、友好。但是经常有让昭舫感到刺眼的画面,特别是那些招摇过市的“吉普女郎”,那些如脓疮般趴在机场周围的妓院。
昭舫为自己的民族感到难受,有天他和佩珊谈到了此事。
“嗯!”郭佩珊说,“孔祥熙就曾对史迪威发过牢骚:‘我们杀了耕牛来让你们的飞行员吃牛肉,你们一个军人的待遇是中国军人的五百倍!’可是美国飞行员是我们的朋友啊!他们用生命在帮我们保卫天空,驼峰航线运送了我方大量宝贵物资。我们从日本人手中夺回了制空权,现在更多的是我们轰炸他们了!飞虎队打乱了日本人所有的后勤供给线,对战争优势向我方转化起了很大作用啊!你得装作看不见这些洋人的奢靡,你在武汉难道没见识过吗?”
这天他们正在饭馆休息,两个美军飞行员也来此吃饭。在门口,一群衣衫破烂不堪的孩子围住了他们讨糖吃。一个美国人掏出几粒巧克力。见孩子们太多,那些脏手正不顾一切地向他逼来,他便慌忙把糖从空中洒向了他们,让孩子们自己去抢。
“请你不要这样!”昭舫忍不住了,站起来用英语大声说,“他们很穷,很饿,可是他们有尊严!”
那个美国人回头看见了昭舫,有些惊慌地说:“请原谅,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的糖太少了。我以为这样可以公平些。我喜欢中国人。我没有嘲笑他们的意思。”
他的同伴迈克尔,空军中校,以前就和昭舫彼此认识。他调解地向昭舫证明,那人说的是真的。
那美国人叫克莱斯曼。见昭舫还圆睁着怒眼,便诚恳地走向他:“请原谅,也许我错了。我真的爱他们,因为中国人救过我的命。我们可以坐在这里吗?”
昭舫点头同意。他们互相握手,作了自我介绍。
克莱斯曼说:“请你相信,我没有骗你,中国人曾经救过我的命。去年的冬天,我从湖南的一个机场出发,轰炸九江附近的日军,被高射炮打中、跳伞后受了伤,左腿也骨折了。日本人派出了士兵和警犬在满山遍野搜捕我。我落在荒山野岭——以后我才知道那里是铜陵——躲了一天两夜。我想我就要被他们抓住了,结果我被几个中国农民看见,他们想都不想就把我藏了起来,如果让日本人知道救我,他们会被残忍杀掉的!我的上帝,他们把我藏在荒山里,还给我送吃的东西。我吃不惯他们的干粮,当时饿极了!上帝保佑我,他们不知从哪里叫来了一个会说英语的中国军人,他是新四军。啊,我记得,他也姓曾!也是汉口人!个子比你高半头。噢!他像魔术师那样,一见面就为我端出一大盘美食,有面包、鸡肉,我真高兴。后来他用了整三天时间,要士兵用担架抬着我,冒着危险绕过,不,有时就是穿过日本人的占领区。他就像有隐身的法术,一直抬着我安全过了江,把我交给了他们的大胡子司令,又是个姓曾的[ 注:即新四军第七师司令员曾希圣。]。上帝,我获救了!我在那里治伤半个月,一直都是那位会说英语的军官陪着我的。我感谢上帝,感谢他们。”
“姓曾的,汉口人?”昭舫激动起来,“他叫什么名字?”
“我问过,他不说,只说他是新四军。他家好像是汉口做蛋糕饼什么的。我归队以后,有一次又去巢湖作战。结束后我驾驶着P51野马式飞机,特地飞到了我记忆中的那个师部所在的村庄,我在它上空盘旋,俯冲,又拉起来,转了十多分钟,才飞走了,我是想向他们、向我的中国朋友致敬。”
昭舫已经激动得不能言语了,他认定那一定就是昭诚!不过,会不会汉口还有一个做蛋糕饼的老板也姓曾?还是昭诚的英语把豆皮描写成了“cake[ 注:蛋糕、饼、块。]”?
他们的误会解释清楚了。也许是缘分,后来他们四人都成了朋友。
有天昭舫在仓库帮忙清点备件,迈克尔中校和昭舫的上司过来了。
“曾昭舫!”他的上司说,“迈克尔中校他们要去执行任务,他点名要求你随他们去当翻译。记住,不许对别人说,也不允许给家里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