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后方”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
到1943年冬天,煜章转到了自贡“蜀光中学”教书,也隶属张伯苓先生的“南开系列学校”,原在“南开”附近中学教书的昭瑛因生第二个儿子明明,已无奈失业。
毓章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学校,他曾为这所学校谱写了校歌,他卓越的风采在这所学校师生中已广有影响。此时在生活的重压下,他已自然地收敛了很多孤傲的习气,战战兢兢教书度日。平日里还要帮报社抄写稿件,加上变卖物品,才能勉强度保证全家人的温饱。
1944年暑假前,新来学校的督学监训导长交给毓章一张表格,命他“填了!”毓章问明,是申请加入国民党的,他便当面拒绝了。就是因他自恃有才,生性清高,从未能和学校某些“忠于党国”的精英们和平相处。他没有联想起昭琳的遭遇,更没想到,他在这个学校的饭碗就要保不住了。
他领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在回家的路上,他遇到自己的两个学生,其中一个垂头丧气地站在墙角。原来是他父亲生病,抓药的钱不够。
热心快肠的毓章立即掏出钱来,帮他补足了钱。
他的内心感到某种满足和快慰。回到家里,见到正在等钱买米的昭瑛,便做了个鬼脸去掏口袋,但却立即遇到当头一棒——口袋已经被人用刀割破,里面一分钱都没有了。
毓章气得要发狂了!一定是他刚才帮学生掏钱时“露了财”,被小偷下了手。他不知道如何咒骂这充满丑恶的现实世界。但是,他有什么办法呢?
昭瑛气鼓鼓地,说:“晚上先饿一顿吧!”
可是冰冰在一旁叫了:“妈妈,我要吃烧饼。你说过,爸爸回来就给我买的。”
昭瑛含着泪,低着头一言不发。对孩子是绝不能失信的!毓章忽然想起,他的辞海中夹有一张充作书签的、崭新的一元法币。他急忙翻开辞海,高兴地找到了那张宝贵的钞票。
门口不远就有卖大饼的,一元五角钱一个。毓章恳求小贩说,差五角钱,我下次给你送来。那小贩开恩,说:“算了,就一元钱卖给你吧!”
毓章把烧饼掰成了两半,将大的一瓣递给了冰冰,小的递给了昭瑛。
昭瑛没好气地说:“我不饿,你吃吧!”但是毓章扭过头、走一边去了。
亏了木洞的母亲和昭琳的帮助,捎了点钱来,他们总算活过了暑假。
不料直到开学前一星期,毓章也没有收到学校要他上课的通知书。毓章忍不住,便跑到学校去问,才知道他没有被续聘。原因呢,他当然也能想到了。
现在已完全失业了!毓章不得不再次四处写信,求朋友和熟人。
就在这时,昭琳带着已经学会走路的毛咪、加上秋平,陪母亲一起到了重庆,来送假期回木洞看儿子的祯青,顺便买点木洞买不到的生活物资。
暑假时,祯青因实在太想念毛咪而回了木洞。看到儿子已经四处乱跑,活泼健康,夹着舌头可以清楚表达很多完整的意思,真是可爱极了。但让她失望的是儿子这么快就把她忘了,不愿亲近她这个妈妈。第一天晚上,毛咪狂哭挣扎到半夜,也坚决不愿跟她睡。弄得昭琳好像做错了事似地、难为情地躲在隔壁房,听着祯青软硬兼施、手段用尽。最后她只好进去怯生生地向祯青建议,“暂时”向小家伙妥协。
静娴劝导失落沮丧的儿媳:“你也别放心上,大些就好了的。小孩最后只会认他亲娘,哪个也养不家。”
祯青只能希望是这样。直到暑假过完,毛咪也只在白天不抗拒地接纳她,一到天黑,就警惕地防范着她的每一个阴谋和陷阱,寸步不离昭琳。祯青只能这样带着遗憾过完了假期,回成都去了。
静娴他们仍到南岸的老院子暂住。自上次离开重庆后,这房子被炸过一次,已被“嘉瑞公司”拾掇修整过,但还都能看到明显伤迹。
广诚除在公司有生意合作,他的“进化公司綦江铁厂”在重庆的业务,也一度是由“嘉瑞公司”在南岸留守的曾昭泰代办的。每隔一个月,广诚便会捎些生活费到这里,昭泰会叫人顺路捎带到木洞,很是默契。
次日,当静娴准备买点东西就回木洞时,久违的警报响了。静娴对大隧道惨案记忆犹新,慌忙携着孙子从阁楼上下来,准备去防空洞。那四川人惯用的木楼梯,又窄又陡又滑。静娴竟一脚踏空,从木梯上滑滚下来,结结实实地翻了一个滚,倒在了地上。
毛咪被保护在祖母的怀里,居然一点都没受到擦碰。静娴却为了保护“曾家的这条根”,让自己任凭翻滚摔撞,再痛也绝不松手,绝不分散一点注意力。等她落到平地后,已经再也站不起来,她距骨骨折了!
听母亲在喊“我螺丝骨好疼”,昭琳忙去扶母亲,这才发现母亲的脚腕已经迅速肿了起来。她一边劝母亲说,不消这么慌的,日本飞机被昭舫他们飞虎队打痛,今年很少来了,十次警报有九回是虚惊一场的。但没等她说完,江边传来连续几声很响的爆炸声,没想到这次鬼子飞机居然还敢真的来,而且来得这么急。又听到秋平在院子里着急地大声喊:“三姨,来不及跑了!”
昭琳真慌了,赶紧叫秋平回来蹲到堂屋的八仙桌下。又把母亲拖到桌下、倚靠着桌腿坐着,把毛咪放到受伤的母亲怀里。自自己则从屋里抱出了两床棉絮,铺到桌面上,却又去端了一盆水,泼洒在棉絮上。
她还没有忙完这一切,又是几声巨响,毛咪大声哭了起来。房顶上被震下的瓦灰哗啦啦地、垮向了阁楼,又透过阁楼稀疏的木地板、洒向一楼堂屋。昭琳这才也挤到了这自欺欺人的土“防空洞”中。
昭琳此时只在幻想,昭舫能开飞机回来,保护他们,把日本强盗痛打一顿。一连串的爆炸声响了起来,空气中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灰尘和硝烟。飞机在头顶呼啸,震落的灰尘还在从上面洒落。曾家最弱小的四个人缩在桌子下,大声咳嗽、喘气。死神在向他们狞笑。他们是这样地无助无力,只能听天由命了。
9月8日,面临彻底失败的日本空军作垂死挣扎,对重庆连续进行了几次大规模轰炸。
老天可怜见!他们的房子竟没有被炸!几个人都不记得,他们是怎么活出来的?
静娴的脚腕肿这么大,绝对不可能就回木洞去了。昭琳顾不得哭,她知道现在一切都要靠她自己。她扶静娴躺在床板上,把毛咪放到他奶奶的身边,要秋平守候着。自己则拿了十元法币,去求颜家守院的人找来了医生,又托他去叫来了毓章和昭瑛。
医生叫来了,给静娴上了夹板,还裹上了中草药配制的“枳壳”。
昭瑛一家来了。静娴看到了冰冰与又一个外孙明明。明明还不满周岁,但迫于生活,昭瑛又在四处写信求职了。静娴听后不由叹气,日本侵略者把多少中国人都推向贫穷和死亡边缘,他们在汉口安乐温馨的生活已成为遥远的记忆。想到走上前线的四个孩子(她与广诚不同,在她心里早把知秋、毓章当成亲生骨肉),既牵挂他们的安危,又希望他们能早日打败鬼子归来。
静娴看到家中最无私忍让的昭瑛现在生活最是困难,一家人脸上都现着营养不良的虫斑,很是心痛。多年来静娴又一次感到了生活拮据。但她还是准备塞给昭瑛一点钱以度近日无米之急,连昭琳都不让知道。广诚曾声言过不许给钱给昭瑛的,因为她理应由“她男人”养活。静娴无法改变老爷子的曾家遗传性固执。只能偶尔偷偷自己省下几个钱帮她们一下。而昭瑛为了孩子也只有不声不响接下。她知道毓章自尊心极强,从未让他知道。
昭琳听说毓章已经失业,几乎要对天喊冤了。她紧张地心算着怎样从她那点可怜工资里拿些来周济姐姐一家四口!今年物价又涨了一倍多,父亲却一个钱都没多捎给家里。连宪渝到了木洞他都不多给一文钱!她的工资已全部贴来家用,哪怕在就读“国立艺专”时,在敌机扫射下四处漂泊的岁月里,她都没有觉得身上的担子这么沉重。而为了带好宪渝和秋平,为了照顾好母亲,她一直全力挑着生活的重负,拒绝着身边众多男士的追求。
姊妹们商量后,决定把母亲留在重庆,让昭瑛服侍她疗伤。昭琳要一人带着两个孩子回木洞。
翌日,昭瑛送妹妹到码头后,却发现码头、船只均已炸坏,通告“停航一周”。昭琳怕误了开学,丢了饭碗,不顾姐姐的劝阻,只身带着秋平,怀抱毛咪,毅然步行向木洞走去。
我们中国人不愧有最能吃苦耐劳的基因,一路步行的人还真是不少,除了流浪人家,多数都是他们这样的城乡平民。昭琳背了一个包袱,又带着两个孩子,沿着江,沿着人们双脚踩出的宽窄不一、方向不定的崎岖土路,时而上坡,时而下河,一路问路走着。宪渝基本上不能走,昭琳只有一会儿扛、一会儿抱。可能是谁都看得出她的艰难,不断有人来问要不要坐“滑竿”,要不要帮拿东西。昭琳咬着牙一一谢绝了,她舍不得钱,却坚信自己经历过迁校千里跋涉练出来的体力。
七十多里路啊!他们高低蹒跚地走了一整天。谢天谢地,总算平安到达了。
毓章、昭瑛一时都没工作音信,完全失业了。幸好靠着昭琳在木洞小学的良好人缘,昭瑛有望在下学期顶补上一个要去生孩子的老师的位置。而毓章的工作还杳无音信。单靠两姐妹每月的工资,基本生活都不够。带母亲回到木洞后,昭瑛不得不帮人家洗衣服,贴补家用,她早就学会了在菜场买剩下的“尾脚”便宜货,现在又学会了挖野菜。毓章则伏案帮一个小出版社抄写文稿,帮学校抄写讲义,虽然不免常对其中“狗屁不通”的句子大发牢骚。
然而秋平、冰冰、毛咪、明明却没有感觉到什么短缺,他们仍不知道世上有贫穷和饥饿。秋平学会了淘气,他和冰冰躲猫猫,哄他躲在没人的柴房里几个小时,自己却跑开了。一直到吃饭昭瑛问起,才去喊他。
冰冰却觉得生活还是很多乐趣的。三姨还带他到秋哥(他这样喊秋平)的学校参加双十节演出。还让他扮演一个戴眼镜的小朋友。“眼镜”是用细篾条做的。冰冰演出完后,几天都舍不得丢,却被刚刚能自由走路的毛咪偷偷破坏了。这让他大为光火。
伤筋动骨一百天,静娴伤刚好,就对昭琳说,她要带着秋平和毛咪去綦江找广诚。“他怎么变成这样?不想管他一家人的死活了!”
昭瑛负疚地说:“都是我拖累你了,妈。毓章的朋友已经在帮忙,下学期到重庆的清华中学教书哩!我们熬得过去的。再说,秋平还要上学哪!”
静娴铁青着脸,说:“我听昭舫说过,赶水的小学比木洞还要好。再说,秋平才八岁,就上三年级了,黄家的八岁才上一年级。休息一学期怕什么?莫把伢的脑筋用坏了!”
1944年年底,静娴托房东找到了一辆运油桶的大货车,便带上秋平到木洞附近通巴南的公路边上去等。。昭琳出于对昭舫的承诺,也因不放心伤愈后并未得到充分调养的年过花甲的母亲,坚持把毛咪留了下来。
昭琳也不放心把毛咪送去成都。不久前,祯青来信说,成都流行着可怕的瘟疫。信中说到有一天,她实在受不了学校带沙的霉米伙食,和同室同学宋元谊进城去找东西吃,结果看到街上到处躺卧着尸首,有人说是鼠疫,也有人回答是霍乱病爆发了。反正整个成都都传染了。有的全家一天内死光。她们看到一些房子紧紧地关着门,好多间里面全是死尸,但还是忍不住在街上买了些大饼带回了学校宿舍。她怕传染,忍着饿得难受的肚子却不敢动。但宋元谊停了一阵,竟去拿出来就啃,还直着眼说:“我太饿了,不吃也要死的!”祯青也想病死饿死不都是死吗,于是也吃了!幸运的是他们竟都没有被传染。后来,祯青见同学抓到大老鼠煮来吃,竟然也凑上去分享,还在信中说“川耗子其实很好吃”。既然成都苦成这样,昭琳觉得,不能送孩子去,毛咪还是跟着自己最合适。何况,她已经舍不得他了。
两姊妹陪母亲在路边等了一个小时,终于来了一辆装有很多油桶的货车。静娴爬上车厢,接过昭瑛递上来的包裹和干粮。秋平却在二姨帮助下、自己爬了上来,与外婆一起,挤坐在那些笨重冰冷的铁油桶中。
车上竟还挤有十来个人,大家彼此警惕着把钱交给司机——他们自有公路以来就在四川有特殊的地位。房东特别嘱咐过静娴,为了行车顺利,必须对司机表示尊敬,不要像你们下江人那样称呼他们“司机”,要称呼为“师傅”或者“驾驶员”。
汽车在崎岖的山路上整整走了七天,静娴才到达了赶水,很顺利便找到了广诚。她这才知道,原来广诚已经濒临破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