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娴接到了广诚带的信,就带上秋平赶到了广诚所说的大院,她知道那个地方,他们家刚来重庆时就在那里临时落过脚,离储奇门不远,一个大院住着六七家人。早年颜秉兰的爷爷就是在储奇门一带夺下药材山货市场和码头起家的。江对岸就是南岸的海棠溪码头,那边也有嘉瑞公司的锚地。
广诚拥着秋平,嘴里却在不断打听小外孙冰冰的消息。听静娴说到冰冰姓李,他的脸忍不住阴沉了片刻。静娴明白他的心思,接着往下说:“毓章说的,他是李家单传,下一个就姓曾。”广诚听到这一句,脸色舒展开来,摆出一副大度和理解的样子说:“那是那是,毓章到底是知书达理。那要再生第三个呢?”静娴仿佛早料到他会这样问,胸有成竹地答道:“第三个还姓李,第四个又姓曾,不问是男是女,行了吧?人家毓章够大度的了,你怎么越老越贪心?我为你生那么多,怎么没听你说过要拿哪个姓蒲的?”广诚见说,不好意思地笑了。
静娴并不笑,念叨说:“我们昭瑛命最苦,又最是刚强。我心里就是过不得她,她是我们家最懂得甘苦的孩子,她读到大学,哪点要我们操过心?几时找家里要过钱?冰冰才几个月,她就去教书赚钱了。”
广诚心头不快的症结又升起来了:“这是她自找的!该男人养家啊!毓章养不活她么?”
静娴不高兴地反呛道:“你又来啦?那些年我没和你一起做哇?是靠你一个人养我啦?现在米多少钱一担?有几个教书先生的钱够养活一家人?他们学校,哪家老师不穷得像落魄的秀才?我在沙坪坝看到,连大学的教书先生都上街卖字画、变卖衣物、上当铺,教授夫人抛头露面摆小摊子、帮人洗衣服,月底揭不开锅的多的是。昭舫的好朋友洪深先生,在汉口老去我们家的,那么有才学的大教授,女儿病了,穷得一家三口吃毒药自杀……”
“越说越远了。你出去两个月,懂得多了?洪教授的事也拿这里说,和我们扯得上边么?”广诚早就知道这些令人心酸的事,但从静娴说口中说出来不由有些让他诧异。
“谁不希望家里过得宽敞点?毓章紧得那个样子,还在街上救过一对湖北逃荒来的母子呢!还把那孩子送去上学了。我见到过那孩子,蛮懂事的。人家知恩图报,昭瑛月子里都是人家来服侍的。毓章这孩子心这么好,这是钱买得来的么?”
广诚听到这些,对毓章有些佩服,可叫昭瑛嫁过去过这样的苦日子,他心里总归是不悦。
静娴吼住秋平不可去井边后,又回头叫广诚听她说“正经事”。原来,她还带来了一大堆最新消息。昭琳从“国立艺专”毕业后,已被学校留校试用,留在了璧山。这让广诚听了十分舒心,足见他的女儿是与众不同的。
然后静娴悄悄告诉了广诚一个让他心情大为放松的消息:昭琳十天前又收到了韩铸仁先生一封信,说昭萍姐弟仍在他的公司就职,虽说今年一月、公司在皖南亏了一笔生意,但是两姐弟一切都好。
广诚呆了半敞,他已听出了其中的奥秘,“一月”?皖南……?他惊讶得张大了口、却开不了腔。反倒是静娴怕他听不懂,又小声追述说:“你等明天昭瑛来了再细问吧,信已被她们烧了。昭瑛说,今年一月,就是过大年前几天,国共反目、动了刀枪,在安徽出了‘新四军事件’。沙坪坝、曾家岩那边都有学生游行抗议过的哩!昭瑛说好多新四军被杀死了哩!韩先生是怕我们担心,特地给昭琳写了封信,信咋个送来的都不晓得,在路上走了几个月!”
广诚越想越是后怕,难怪那些日子心惊肉跳,也得亏赶去峨眉山抱了佛脚,菩萨果然灵验,今后一定还得多烧高香感谢菩萨保佑啊!
次日是星期六,毓章昭瑛一家要过来,静娴特地请同住大院的四川嫂子帮她买了只鸡杀了帮她煨炖。广诚知道,这嫂子的男人是当兵出川抗日去了的,便去帮她挑水劈柴。他与静娴的素饭有专门的锅做。
毓章一家是中午到的,鸡汤还没来得及炖。一家人便草草吃了中饭。广诚把冰冰看了又看,又爱又遗憾,恨不得私下对昭瑛说能不能再商量先让这孩子姓曾。
一家人大半年不在一起,说起话来,一下午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不料到快到六点钟时,突然响起了警报。广诚想起两年前十八梯被炸惨状的报道,觉得一家人应该去防空洞。据说到十八梯上去还要走一百八十步台阶到较场口,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公共防空洞,号称大隧道的,不用票都可以进。
尽管他领教过公共防空洞的粗糙、拥挤和肮脏,连电灯都没有、仅有油灯照明。但终归是个安全屏障吧!
一家人带了水壶、湿毛巾就要起身,还没走出院子门,帮忙煨鸡汤的四川嫂子带着老小四口从后面喊住了静娴:“嫂子,老母鸡难得炖,还要有大半个时辰才炖得‘汃’,我要去躲飞机了,对不住了,你各人自家去看着鸡汤啰!”然后就一家匆忙出了门去。这一带人家亲历过空袭,有血的教训,所以都十分认真听从防空队的疏导指令。
她的话提醒了静娴,准备了一天的鸡汤哪能就这样不管了?昭瑛喂奶多需要营养啊!她斩钉截铁地说:“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广诚心烦女人总是这样,心疼起东西来固执得不知轻重,为一吊子鸡汤宁肯冒这种危险,简直可笑可恼!但他与昭瑛无论怎样劝,静娴也听不进去。秋平又坚决要跟着奶奶。到后来反倒是广诚也只好决定不去了。毓章于是也劝昭瑛:“大防空洞人多,空气不好,这天气又闷热,不如我们也不去吧!”昭瑛还是不放心,反复强调这附近十八梯、观音岩空袭中都出过特大惨案,最好还是听防空警察的,不要存侥幸心理。两人还在争,却见父母还是带着秋平回去了。
大院的一间库房中,有他人用圆木、抓钉搭就了一个人字形架,上面还盖了些旧棉被,旁边有防火的水缸。这就是好多码头和苦力们发明的一种土防空“洞”。除非炸弹正好炸到头上,否则还是可以躲一躲弹片的,起码比硬着头皮坐在家里强。当时那里面已经坐着两个后生,还在棉被上泼了水。广诚等三人便也躲了进去。
昭瑛终是不放心冰冰,见劝不动父母,只好横下心拉了毓章就朝十八梯跑去。
哪知才跑完守备街、上了几步梯子,就见不少人在反着往山下跑。昭瑛设法拦住了一个人问,那人说是高头防空洞人太满,‘防护团’的警察已经关了门、不让进了。就这说着话当儿,爆炸声已经传来,跟着一声巨响就在通较场口的梯口上爆炸了。昭瑛等被震得一仰。顾不得害怕,两人急忙护着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冰冰,小心防范着飞下来的弹片碎石,退到路边岩脚下就势卧倒。
紧跟着、炸弹在如同雨点向山城落下来,几乎分不清那一声一声。不过毓章凭经验感觉,日机似乎有目标地在将炸弹投向坡上、投向市中区。
趁着日机轮番轰炸的间隙,他们决定往回跑,去和父母亲一起。但立刻又被迫止住了脚步,因为敌机又在沿江开始了新一轮投弹,储奇门的缆车似乎也成了目标,从南纪门、金紫门到人和门瞬间便是一片火海、带火的浓烟柱直冲向已经有些昏黑的天空。
他们慌不择路地躲逃着,渐渐地筋疲力尽,也没有力气再跑了。昭瑛喘着气,卧靠在一片有几棵树的小坡下,被毓章搂着,自己则紧紧地搂住已经没有哭声、不知是否还活着的冰冰。他们知道,现在除了听天由命外,已别无他法了。
爆炸声时近时远,一轮接着一轮。六月的天偏又黑得晚。但到他们焦急等来完全黑下后,轰炸却一点没有停止迹象,滥炸继续疯狂地继续,竟从傍晚一直持续到半夜,整整炸了五个多小时。
昭瑛似乎已经被震散了架,肢体都麻木了,除了精神上还知道保护冰冰外,几乎没有了力气和知觉,在炎热的空气和呛人的烟雾中进入了半昏迷状态。她觉得一家三口正在飘泊在通向地狱的路上,而且越来越近了……不知是怎么熬到警报解除的。她半天都站立不起来。看看怀里的冰冰,他居然被上天眷顾、活了下来,在地狱边缘的强烈轰炸中竟睡熟了。
毓章拉起了昭瑛说:“快起来,赶快回去,看爸爸妈妈!”
依靠惨淡的月光可以看到,被炸得面目全非的梯路街道上,到处躺着、伏着不知是死是活的人们,半空飞来的、认不清原貌的杂物、砖瓦、冒烟的木头、破衣烂鞋散落在地上。有房子在燃烧,火光中看得到有人在救火抬人。没有完全失聪的耳朵仿佛能感觉到处都布满了哭喊声。
昭瑛忽然看到父亲在匆忙从身边跑过,慌忙喊了一声。满脸惊惶的广诚看到了他们,表情缓了下来。昭瑛满脸满身都是泥土,难怪父亲认不出她来了。
从父亲嘴里昭瑛知道了,没有炸弹投向他们那个大院,全家安然无恙。鸡汤也煨好了。
太好了,又活下来了,简直是万幸!
他们回到院里吃喝后,又休息了一会,外面仍然吵闹不安、哭叫声不断。奇怪的是,大院里竟见不到一个人回来,那几个一起躲避的人也不见了,帮他们煨鸡汤的那四川嫂子一家也都没有回来。
广诚心里越来越不安。这时天已开始发亮,他决定自己马上送昭瑛一家去乘车回沙坪坝,然后与静娴立即离开重庆。
他们向坡上走去,听到不少路人都在说,较场口死了好多好多人啊……快到十八梯防空洞附近时,人间末日的景象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他们面前了!
脚下踩着湿滑的混着血污的泥土,阶梯上卧着一堆堆散落的、还有被担架队拖来、像麻袋货物一样、横七竖八堆积起来的死人,有的残缺不全,有的衣衫全无。广诚、毓章和昭瑛一辈子都没见过将人的遗体这样不分男女、毫无尊严地乱堆,全都被这惨状惊傻了,忍不住向那边走去。一个警察冲过来恶声地吼他们:“走远点!”
“这都是人哪!怎么能这样堆着?”毓章忍不住大声嚷起来,声调明显透着哭音。
“眼镜!”那警察用食指指着毓章喝道,“你跟老子快走远点,莫管闲事惹出麻烦!要认尸到那边坝子头去!走开!”
广诚拉开了毓章,他看得出这个警员完全是龙汉彪那样的没有多少人性的家伙。
上边较场口坝子,有他们来不及去的、重庆市民赖以保命的、那个著名防空洞,现在变成了源源不断拖出死人的洞穴!
里面的死人太多、太多!尸体很少是被抬出来的,多半是拖出来、见到空地就一撂搁下,再进去拖尸。有专人在确认新撂下的是否是完全死了,一旦确认,就再被拖去堆放在梯道边上等着装尸车。
这里又聚集了太多的人。听旁边有人说,防空洞里躲进去的人太多,天气又热。飞机仿佛认出了洞口、反复地炸。大火浓烟钻进洞里后,人们闷得实在受不了,想逃出来,哪晓得洞口竟被防护团的警察锁了!人们高喊着救命,却无法出来,就这样被活活地憋死在里头……与十八阶梯接合部的闸门倒被人们冲开了一个,但很快发生了踩踏。被活活踩死的尸体又堵在隧道口,深处的人仍旧拼着力气想往外挤,结果越挤越紧,越压越重,谁跌倒了就根本再别想爬起来……有个洞口还被炸塌的房子堵住了,里面的人在喊着救命……广诚的脑袋开始麻木了,他亲眼看到过辛亥年街上排成一长溜的死人,大革命时倒在刑场上的一大排死人,“6·11”惨案被英国兵杀死的用板车拖走的死人,民国二十年水灾时用木船捞起的满船死人,但从未见过这样几百上千、还在源源不断从大隧道口拖出的那么多的死人!
忽然间,他看到了一个自己认识的遇难者,正被一个倒退着走的带袖套的人托着双腋从身边拖过,她的脖子与扯开了的领口露出的前胸上,布满一道道指甲抓伤的血痕,显然是窒息而死前痛苦挣扎留下的。广诚忍不住大声喊了出来:“哎呀,那是那个四川嫂子呀!我们院子里帮我们煨汤的那个嫂子啊!”
那位四川嫂子脸色紫黑,下身和双脚在污泥地上拖出浅浅的沟痕,但这沟痕很快被后面拖来遗体的新沟痕所覆盖。很明显,她是在洞里被活活闷死的。那她们的一家呢?
广诚竟然当着女婿的面放声嚎叫起来:“杀千刀的小鬼子呀!”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失态、泪流满面,也不知道毓章和昭瑛如何把他拖开、躲避前来运尸的卡车,只看到这些曾经的生命正如同麻袋一样被扔上卡车、胡乱堆满后拖走,而警察正不分青红皂白地恶吼着把他们驱赶开。
不少人都在忍不住放声痛哭、放声痛骂,仇恨让他们变得如同即将爆炸的火药。
这惊天的大隧道惨案有两千人丧生!
曾家六口人居然侥幸躲过,那么偶然,偶然得简直不可思议。广诚从心里认为,是那位认识仅两天的四川嫂子顶替了他们,让他们避开了死亡,也阻滞了昭瑛一家去那可怕隧洞的时间。
六岁的秋平刻骨铭心地记下了这次经历,七十年后,他仍记忆犹新:奶奶为了一罐鸡汤让全家躲过了死神。而大院里少了好多鲜活的生命,就在一天前,他们还在说笑、在井边提水、在做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