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0日那天,多亏了魏公博弄来的船票,曾昭舫、李毓章、章祯青等一起登上了去宜昌的客轮。公博还剩下两张票,竟让给了他最讨厌的那三个上海人。
他们上船后才知道,其实只要能设法拼命挤上船,还是可能补到通铺票的,只是价格比官价高出数倍,没席位,只能整日在甲板上游弋。其实广诚走前就一再对昭舫说过,茶房手上总是持有少数待价而沽的高价票的。昭舫觉得那样太不保险,何况自己又不是一个人,有小姑娘章祯青同行,让他凭空觉得自己又添了一份责任。幸好事实没有预想的那么可怕,上海人老贝就是无票跟着他们混上船的。
开船的时间已经过了一小时,可昭舫看到趸船上的缆绳还是系的牢牢的,码头上的喧嚷争斗让船上的人紧张,沿江滩地已成了人如蚁蝼的世界。装载、搬迁工作已经陷入混乱,搬运工人、军人和宪兵在互相大吵,几乎要打起来。政府已下令对武汉实行紧急疏散,要求3天内疏散约75万人。省政府机关也在两天内全部撤立。但只要船还没有开,谁都不能担保自己能平安离开武汉。
宪兵朝天开枪了,增援的宪兵出现在码头,极力将这可怕的混乱强行压下去。
昭舫正在担心又会有什么变故,船却缓缓地开动了,朝着上游那白茫茫的天空驶去。很快就看不清码头上的情形。他们终于离开了那恋恋难舍的城市,武汉已从视野中消失了。
昭舫此时已完全没有了侥幸上船的兴奋。他越来越感到沉重,那座他们高唱着誓死保卫的城市、他的家乡,很快将要被日寇**。留下的市民们,未离开的戴六儿、赵凯鸣,还有其他朋友们、他熟悉的店员们,他们的命运又将会怎样?日寇会像在南京那样肆意烧杀**吗?我们的武汉啊,你是否又难逃炼狱般的浩劫呢?等将来回来时,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全船人的心境看来与他一样悲戚,喧闹声停下来后,他看到的人脸上都挂着凝重,眼神都透着茫然。
他回到舱里,与同伴们聊起了战况,猜着武汉还能守几天。谁都知道,此时下游江际已是血腥拼杀的火线。郁闷的机枪、重炮的轰鸣声都已隐约可闻。
渐渐地、远处的枪炮声也听不到了。几个人便开始沉默,静静地坐在床沿上各自发呆。等待他们自己的命运同样是未知的,唯一他们知道的,是歌咏团成员在宜昌等着他们会合,他们还要一起战斗。
数小时后,昭舫想起招呼同伴们吃东西。他打开一大包吃食,有馒头、卤菜和咸菜,这都是赶来送行的赵凯鸣拿来的。
忽然听到楼梯口一阵喧闹,接着就看到一个伤兵从舷边的走道跌进来,差点就滚下了楼。毓章见状大怒,挺着他那单瘦的身躯就冲了过去,大呼道:“他是为国负伤的,你们为什么打他?”昭舫大惊,生怕毓章吃亏。只听到船舷边有人高声骂了进来,是一个军官,吼道:“你活腻了,来管老子们的事!”昭舫和公博连忙拖回毓章。公博劝道:“秀才遇到兵,你管不了的。”
魏公博走去问那刚爬起来的伤兵。原来他是上来要饭吃,把那个军官“打扰了”,就说他想偷东西,用力把他推了一掌,“我没有防备好。”他很顾面子,还笑了笑。
昭舫问:“你是一个人吗?怎么没有饭吃?”他不肯说,就要走。毓章给他拿来两个馒头,他连忙谢谢,狼吞虎咽地吃了。却再也问不出话。
那个伤兵走后,他们几个回到船舱坐下,昭舫对睡在他上铺的祯青说:“你最好起来走走,光是睡着看书不好。你看的什么书?”祯青把书名给他看,是一本汉译的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的小说《八十天环游地球》。
“她好像还活在战争之外,真是个小姑娘!”昭舫摇着头想。
李毓章和魏公博到下面转了一圈回来,对他们说:“真不像话,底舱里面乌烟瘴气,臭气熏天,至少有两百个伤兵,哭的叫的也有,说说笑笑赌钱的也有,像一群乌合之众。为国流血落得这样,真叫人寒心。”公博说:“我找到了个肯说话的伤兵,他告诉我说他们吃不饱饭,伤兵的伙食费都被运送他们的官员贪污了。”四个人在舱内谈论着,都很义愤,却也无计可施。
轮船走走停停。不时停烟熄火,说是躲避飞机。当天下午确有一次切实的空袭。全船人都提心吊胆地看到炸弹在几百米外的江里爆炸,掀起很高的水柱。接着有高射炮声传来,看得到炮弹在天空打出的烟圈。所幸空袭时间不长,只是虚惊一场。
傍晚,他们决定去餐厅吃晚饭。谁知那饭菜简直难以下咽,几个人不由都暗恋起昭舫包里剩下的那几个馒头。昭舫说过留下来消夜,明晨靠城陵矶时再上岸补充点食品。
他们回舱时,在后甲板上遇见了那三个上海人马莉、毕特和老贝。他们两张票被茶房安排到了六个人的那间房,是三等舱里最差的那间。老贝原想买个铺位,但这船已大大超员,多少钱也买不到了。只好和毕特轮流到甲板上让铺。
昭舫老是热心快肠,说:“我们房间都是自己人,要不老贝到我们房间吧。”祯青接口说:“不如马莉姐姐和我挤一个铺。”马莉立即表示同意。
由于祯青曾顶替马莉出演过《沦亡以后》,马莉一度对她极其反感。但随后因传出光未然要把章祯青借到演剧三队,她害怕了,担心被开除,而从此被人看成汉奸,便听从老贝的意见,找昭舫出面帮忙,给了她一个机会到光未然面前认错,才留在了三队。事后她也觉得不关祯青的事,加上小姑娘很单纯,她也就慢慢和祯青和解了。而昭舫在玛丽心中一直是慷慨和善解人意的。
轮船在城陵矶并没有停泊,在监利靠岸的时间也极短,昭舫上岸补充食品的打算彻底破产。
在监利,码头上一个军官威逼着轮船要为他带五、六十个散兵,而负责运送伤兵的此船军官则以本船严重超载为由和他大吵了起来。两人看来都经历过大世面,互骂声越来越高,看上去越来越不可能解决问题。后来两人竟各自都把手放到了枪套上,让船上所有的人都捏了一把汗。但却不知何故突然峰回路转,两个军官一阵低语后,竟彼此称兄道弟起来,让烟点烟,跟着,这群“同胞”和“战友”也都被允许上了船。
玛莉担心地问身边的昭舫:“这么多人上了船,船会不会沉?”昭舫答不出来,他相信不会。并猜想两个军官的和解可能是做了笔交易。这一路上看到的军官和伤兵,与他在以往迎接参战新军、欢送上前线部队、慰劳受伤将士等活动时感受的军人形象竟然大相径庭,倒像印象中的军阀军队。这让他更无法读懂现实社会。
他们不得不忍受船上茶房们的盘剥,买了几个煮鸡蛋充饥。在岸上一元钱要买一百个以上的鸡蛋。可这里,他们买了六个鸡蛋和三个馒头就用了一元钱。直到第三天,船到沙市,昭舫和公博才用百米冲刺速度使劲跑上岸去买了些吃食。
第四天半夜,轮船总算到达了宜昌。他们上岸后便得知,前天,八路军汉办及《新华日报》一批西迁人员所乘“新升隆”轮在嘉鱼江段燕子窝遭日机轰炸沉没,24人殉难。昨日,近代声名显赫的“中山”舰在与日本空贼战斗中被炸沉,萨舰长和25名官兵壮烈牺牲。
《新华日报》!?昭舫仿佛一下掉进了冰窖,童楚妮坐的是哪条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