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京都约二十里,国君的车队终于同御医的马车碰头。
御医们几乎是从车上滚下来。
他们抱着药箱奔过来的样子,虽然有些狼狈,却的确是心急如焚。
听说出事了。
听说王后出事了。
或许宫外有人觉得雍国国君和王后是政治联姻,但他们这些常常出入宫闱的人知道,国君和王后是多么情深意笃。
王后出事,等同国君出事。
当他们看到国君的表情时,就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王后的衣服已经换过,但国君还穿着落水时的湿衣。
不知道是怎么暖着的,御医切脉时触及皮肤,觉得王后身上热气腾腾。
好在王后活着,好在她的脉速是正常的。
不浮不沉、和缓有力。
御医们切完脉,碰头会诊,确认无误才禀报国君。
“王后只是溺水受惊昏迷,应该没有大碍。”
赵政一直紧绷的神情松弛下来,虽然仍旧紧张,却比先前温和了些。
“确定吗?”
御医稍稍迟疑,还是回答道:“的确如此。”
一路风驰电掣般的国君仪仗,再启程时,速度慢了不少。
赵政这时候才想起解下湿衣,换上内侍送来的衣服。
阿禾没事就好。
这一路走来,太多人或者背叛或者离去,但阿禾在,他就是完整的、浑然不惧的。
马车驶入王宫,再驶入止阳宫。赵政抱着姜禾下车,才刚走了几步,便听到惊惧的声音喊起来。
“殿下怎么了?”
是姜禾的贴身婢女采菱。
这位被姜禾买来的丫头大惊失色,忘了施礼,也忘了谨言。
“无妨。”赵政道,“睡一睡就好了。”
“奴婢来守着殿下。”
采菱一路打开门,让开道,直到在寝殿门口住脚。
“不必。”赵政摇头,“你去让宗郡审问赵高,让苏渝办完事回来复命,让郑灵搜小九湖。”
采菱连连点头,听到郑灵的名字时,露出一丝意外,旋即了然。
殿下的徒弟能为朝廷做事了呢!
宗郡审问赵高比较久,苏渝搜查九嵕山,发现了李通古的尸体,又发现连接水榭的机栝,于是更加谨慎,迟迟没有回来复命。
到傍晚时,郑灵来了。
他先交上来一把袖弩。
“水榭里有两个内侍,都被这把弩弓杀死了。”
赵政认得,这是姜禾的弩弓。
他的手指在弓弦上掠过,想象她射出箭矢的那一刻。
也就是说,在水榭倒塌之前,姜禾便已经身临险境。
郑灵还寻到一个棕色的陶瓶。
“禀告陛下,是在水榭发现的。封口已经打开,也不知道里面曾经放了什么药。”
赵政拿过陶瓶,仔细看了看做工,点头道:“这是宫里的东西。”
是宫里的,却不是止阳宫的。
太后出宫陪同祭祀,带个药瓶做什么?
赵政唤采菱守着姜禾,他出门一趟。
太后已经哀哭了许久。
她哭命不好,哭小九湖的水冷,哭自己不舒服,也摔摔打打,嫌弃御医的医术。
其实达政宫的人都清楚,太后是在生国君的气。
她气国君没有来询问病情,没有床前奉药,没有行孝道。
但太后自己更清楚,她的哭泣是为了掩盖错事。
她差内侍去宣李通古,可内侍说找不到。
过了一刻,又听说赵高已经被抓起来了。
太后担心东窗事发,只能用哭泣掩盖自己的心虚。
没想到哭着哭着,国君真的来了。
赵政没有问候她的身体,只是把那个陶瓶放在几案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太后。
太后在赵政的眼神里看到忌惮,看到怀疑,看到气恼。
“政儿!”她坐在**,有些虚弱地唤道,“你不要听姜氏胡说八道!不要听她离间你我母子之情!”
赵政的心一瞬间堕入深渊。
他只是来试试罢了。
没想到太后沉不住气,以为姜禾醒了,出口辩解,反而说出了心底的恐惧。
既然如此,索性——
“母后为什么要如此对她?”赵政道,“你明知道是她救了儿子的命,是她帮助儿子夺得天下,她居功至伟却又从不矜功恃宠,她甚至还是阿谦的母亲!”
“可你只听她的!”太后大声道。
她转头看着赵政,斑白的头发没有束起,散落在肩头。卸去妆容的脸看起来比平时老了十多岁,开口说话时,脸上都是憔悴的纹路。
“你只听她的……”
两行清泪从太后眼角流下来,在唇边的褶皱旁停留一瞬,滑落在锦被上。
“你心里没有哀家,只有她。她说什么,你都听。仗已经打完了,往后治国理政,堂堂大雍国君,要被一个女人牵着鼻子走吗?哀家并没有害她,只是要她吃能够被你我控制的药物罢了。”
果然是逼迫阿禾吃毒药。
赵政的心揪紧,额角青筋暴起。
“还有那个赵高!给哀家送两个护卫,竟然要杀哀家……”
看来赵高是细作的事,已经毋庸置疑。
“母后!”打断太后的话,赵政抬头看着对方,他平日里深邃无波的眼睛如涌动万丈浪涛,一字一句问道,“她吃了吗?”
她吃了吗?那毒药,她吃了吗?
太后惊讶莫名地张着嘴。
她这才明白,姜禾压根没有醒,都是赵政在哄着她多说罢了。
“没吃。”太后立刻道,“她多厉害啊,她还带着袖弩。”
说完这话,太后松了口气。
“哀家以后不做就是了。”
“没有以后了。”
赵政颓然起身,如同万丈波涛重重拍打着岩石,他心中愤恨未减,只是散去了些许担忧。
太后刚刚放松的心又提起来。
“水榭倒塌,全怪李通古。不是哀家要淹她,陛下连这点是非都看不明白吗?”
“儿臣不需要明白了。”赵政的眼中充满疲惫,淡淡道,“待母后休养三日,就请移驾栎阳行宫吧。”
栎阳是商业重镇,当初商君变法,就是从栎阳开始。
那里有一座行宫,给太后养老,足够了。
太后直起身子,错愕地看着赵政。
“你要赶哀家走?为了那个姜氏?你可知此行有悖天理伦常吗?她到底给你吃了什么——”
太后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赵政转过头看着她,那目光中已不仅仅有恼恨,还有杀意。
“若说为什么……”他冷笑道,“或许是因为她比母后,更关心孤,更真心实意吧?不怕告诉母后,孤已经拟有秘旨,若孤早死,不必姜禾辅佐幼帝继位。孤禅位给她,她可以直接登基为帝。”
“你——”太后剧烈地咳嗽起来,用手指着赵政,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政也看着太后。
他曾经期待得到母亲的爱,期待有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可父亲把他送走为质,兄弟刺杀他,母亲背离他,到最后,他只能自己组建起一个家,与她一起,生儿育女;与她一起,让天下一家;与她一起,让家家安乐。他已经不再奢望母亲的爱了,或许他得到过,但后来的一切都是支离破碎的。索性就,不要了,不奢求,忘记吧。
一次次,她犯下不能原谅的错误。终于,伤害到他心中最柔软的所在。
赵政转身向外走去,没有理睬太后的呼唤。
“政儿,政儿……”
她喊着。
带着哭音,歇斯底里。
可姜禾没有醒。
太后说她没有服下那颗毒药,御医刺血验看,的确没有服毒的迹象。
但姜禾没有醒。
赵政日日夜夜守着姜禾,每隔一个时辰,就为她翻身。每日睡前,为她洗澡擦身。
但她没有醒。
赵政没有去上朝,所有奏折都送到止阳宫来批阅。
这中间,他听苏渝汇报了李通古的事,听宗郡汇报了赵高的事。
原来李通古试图谋害太后和王后,而赵高是要弑君。
赵政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他判李通古具五刑、腰斩、夷灭三族。
赵高已没有族人,那就车裂吧。
但惩治恶人并不能唤醒姜禾。
姜禾昏迷五日后,得到消息的姜贲来了。
他在阿谦想要晃醒母亲的哭声中左右踱步,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个陈姑娘,还活着吗?”
听说她随军去做军医了。
不知道医术有没有精进。
宗郡说陈南星如今就在军中做事。前一阵子有匈奴滋扰,她被派到北地去了。
“我去找她回来。”
姜贲道。
“没用的。”此时赵政开口道,“孤派人去问过她,她说自己医术浅薄,所会的也不过是背一些药方。药方如今都在御医院,御医们看过,没有对症的。”
“那我也要去问问。”
姜贲转身,头也不回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