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国京都李通古府邸,远听寂无人声,却见灯火通明。
用麝香和白芷制成的香饼提神醒脑,在铜鼎中徐徐燃烧。
一个头戴帽兜遮挡面容的男人进屋,摘掉披风深吸一口气,便从初秋的疲倦中醒过神,凝目看看四周。
到亥时三刻,人就聚齐了。
这些平日在朝堂位高权重的大臣,此时聚在李通古的府邸,也多半是谈朝事。
他们自诩为国尽忠,聚在一起并非结党,而是交流对朝事的见解。
而近日谈论最多的,便是王后姜氏。
姜氏结党营私,竟然让御史大夫冯劫都为她多次辩护。
姜氏越权乱政,亲自为敌国公子送葬,花费巨资偷养兵马。
姜氏蛊惑君心,连累陛下在天湖涉险,又收编魏国残军。
姜氏袒护母国,以至于雍军迟迟未能攻打齐国。
一桩桩,一件件,每说一次,都让“姜氏”二字生出些令人嫉恨的诡异。
在他们这些人心中,女人有用,用完丢掉也便罢了。
千万不能让女人左右了男人的判断,更不能让女人得到权力、当家作主。
不然他们这些男人,可往哪儿站?
再加上这些近臣都知道赵政患过重病的事,担忧若赵政大薨,公子年幼,姜禾作为太后必然会把持朝政。
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
越想,越觉得不能让姜禾活。
“眼下已决定先行攻打燕国。”李通古坐在正中间,面色阴郁道,“我等没能说动陛下。”
“有姜氏在,”另一位朝臣道,“即便说动了,也保不定又会更改。”
“罢了。”另有朝臣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那个决断。
“此事要从长计议,”李通古的声音更加低沉,“务必要干净利落。”
“对,”另有人道,“征讨燕国齐国的事,说不定还要她出力。”
等所有的仗打完,雍国便不再需要精通兵法的王后。
让她消失,才有利于朝政,有利于万民。
铜鼎中的香饼已经燃烧殆尽,余灰散落,像一团模糊不清的山岚。
雍国大军还在整装待发时,姜禾的书信已经送达齐国公子府。
姜贲从朝中回来已是亥时,魏子佩还没有睡。
她握着姜禾寄来的信,揉捏玄青色的信袋,迟迟没有先打开看一眼。
魏子佩知道自兄长故去后发生的所有事。因为太清楚,所以她对姜禾没有苛责或者怨恨。
关于魏国亡国后的善后,姜禾做的甚至比她还要多。
魏子佩如今只有心力关心齐国,而她觉得,楚国灭亡后姜禾送来的这第一封信,或许正关系着齐国的生死存亡。
难道真的到了那个时刻吗?
下一个,是齐国?
“姐姐的信。”
魏子佩把信袋递给姜贲,顺便道:“这回是郑灵送来的,我安排他去歇着了。”
姜贲认识郑灵,闻言道:“看来是要锻炼一下这小子。”
见信袋未拆,姜贲一面拆开一面又问道:“你怎么不先看看?”
这自然妥帖的信任让魏子佩心中微热,抿唇笑道:“我嫌累眼睛。”
“你是得好好歇着。”
姜贲把魏子佩扶坐在**,他也甩掉靴子坐下,掏出信袋中绣着玄鸟青鹞的白色丝帛。
传说青鹞是雍国的保护神,所以雍国国君和王后的惯用之物上,都会绣着这种图纹。
姜禾的字依然工工整整,没有追求书法的飘逸疏朗。让人一眼就看明白她写了什么,是什么意思。
“怎么样?”魏子佩的手下意识放在腹部,轻声问道。
姜贲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他静静地坐着,慢慢把那封信放进信袋,如一个有些迟钝的木偶。
直到魏子佩有些着急,他才转过头来,安抚她道:“没什么,姐姐说,先打燕国。”
先打燕国。
像是某个问题的回答。
那问题是:“姐,你们先打燕国还是先打齐国?”
虽然他没有问过,但姜禾知道。
当然,姜禾在信中不光说了这一件事。
她提起那一年她为父亲治丧时回到齐国,姜贲问她的话。
她说,她现在的答案,还是一样。
那时姜贲问姜禾如果齐国开始变法图强,能否恢复强盛,屹立百年不倒。姜禾说太晚。姜贲又问怎么办,姜禾让他在百姓富足和兵强马壮之间选一条路。
姜贲选了前者。
所以姜贲辅政这几年,齐国的确已经道无饿殍年无灾荒。每年的人口都在增长,百姓安居乐业休养生息,形势看起来一片大好。
去年攒下的粮食太多,甚至卖给了姜禾不少。
信的最后,姜禾说:“贞吉,接下来的路会很难走。这一回,不是勇入刀枪剑林,便可解决问题。这一回,光明正大也好,阴谋诡计也罢,齐国百姓的生死,便全在你的手里。当然到最后,叛离齐国的姐姐和你,都要做好承受千古骂名的准备。”
她知道他会怎么选。
与其让那些将士对抗数倍于自己的敌人,在毫无胜算的境地下被屠戮,不如举国归顺罢了。
姜禾是齐国的公主,却将要带领雍军攻伐故土。
姜贲是齐国的公子,却将要谋划如何叛国投降。
他们两个,的确是要被后人骂的。
但即便要投降,也不是姜贲想做,就可以的。
他如今只是辅政公子,并不是齐国国君。
所以姜禾才说,路很难走。
“贞吉,”姜禾在信中道,“听说子佩怀孕了。孕中容易受惊,别让她担心。”
是啊。
姜贲抬起手,放在魏子佩的腹部,轻轻拍了拍。
孩子已经六个月了。
他初次做父亲,没有什么经验,不知道该做一个什么样的父亲才好。
听说为人父母,最重要是以身作则。
那他将要做的事,孩子长大了知道,会认同吗?
魏子佩轻轻倚靠在姜贲怀里,陪着他一同沉默。
“子佩,”过了很久,姜贲才道,“殷县那边还好吧?”
姜贲把魏子佩的族人安顿在齐国境内的殷县。
魏子佩认为既然魏国已亡,他们便不是王族。
故而她让姜贲按照人口,给那些族人分了不少地。指挥他们学着下地耕种,纺纱织布,亲力亲为,养活自己。
虽然真正能做到的人是少数,但几代下来,等褪去王族贪图安逸的习性,魏子佩相信他们能够自力更生照顾自己。
“都还好。”听到姜贲问起,魏子佩道,“今日还收到了婶娘送来的黍米,是今年最早收获的。晚上熬了粥,很香甜。”
“你去那里住一阵吧。”姜贲试探着道,“朝中有些事。我忙完了,去接你。”
能有什么事,是要安顿好她,才能做的呢?
要么刀光剑影,要么性命可危吧。
“我不去,”魏子佩倔强地摇头道,“我陪着你。你做什么,我都陪着。”
姜贲心中温热,握紧了魏子佩的手。
“我是怕出什么事。”
魏子佩扬起小脸看着姜贲,目光坚定道:“你若真出什么事,我是不会独活的。魏国没了,兄长没了,我孩子的爹要是也没了,我是扛不住的。所以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做,要做就做成。”
姜贲咧开嘴笑了,虽然在笑,眼眶却热了。
“瞧你乱说什么?”
“公子,”魏子佩温声道,“等孩子出生,我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最好的父亲。他愿意舍弃广厦千万,舍弃王族尊贵,只为了齐国百姓免于战乱,为了万家灯火,为了盛世太平。他的父亲最厉害,最好,最值得孝敬。”
姜贲伸开胳膊拥住魏子佩。
他把头埋在她的脖颈间,含泪道:“你这哄人的能耐,怎么跟我姐一个样?”
“我这可不是哄人,”魏子佩被他拥得太紧,声音闷闷的,“我这是肺腑之言。”
姜贲没有写回信。
他把郑灵留下,说让他过几日再带消息回去。
郑灵平日闲着没事干,被魏子佩差遣去猎兔子。
今年田地里兔子多,毁了不少良田。郑灵箭法不错,常常得到魏子佩的夸奖。
这一日郑灵刚出门,王后来了。
她让内侍抱着一块石板,铺在魏子佩面前。
“跪下。”
齐国王后一面吃着公子府的茶水,一面对魏子佩道。
魏子佩老老实实跪下去。
她扶着肚子,姿势有些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