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赵政率军出征,每日都有军机邸报传至京都。
部队到了哪里,需要后方什么补给,攻下哪座城池,擒获了哪个将领。
有时故意让信使大呼小叫穿街走巷,好叫百姓知道。
终于——
攻克寿春城、斩杀楚王负刍的捷报传来,震动朝野、举国欢庆。
就连贩夫走卒都知道,楚国强大兴盛,难以攻克。
如今打败了楚国,九州之内,再没人有资格做雍国的敌人。
只是有些人,看到的,注意到的,似乎跟别人不一样。
“王后滞留魏国军中半年,带领魏军攻入楚国。”
“魏军同楚军在天湖鏖战,陛下放弃攻打寿春的机会,前去营救。”
“我军收编魏军,允许魏军带军旗进入寿春城。”
……
国君不在京都,朝臣们议论完国事,渐渐有人前往达政宫,转述给太后听。
没过多久,太后姬蛮的眉毛就竖起来。
在宫中踱步不停、口中喃喃自语的次数也慢慢多了。
“冯劫!”
有一次,太后专门到前朝去,逮住御史大夫问道:“上回哀家听说你要奏王后提拔外戚担任要职一事,怎么没了动静?”
冯劫高举笏板施礼道:“因那姜贲已经识趣离开京都,这里再无外戚,故而微臣无事可奏。”
因为笏板挡着,他看不到太后的表情。
太后板着脸点头,正要再问,冯劫已经告退离去。
他走路的速度很快,快到没听见太后的呼唤。
但是好在,有人愿意听一听太后的担忧。
廷尉李通古,是一个善于聆听的人。
他常常端正地跪坐在太后殿内,在太后烦恼时用心为她解忧。
“李廷尉,你今日见到小公子了吗?听说他已经会说不少话了。哀家记得,陛下小时候语迟,两岁才开口说话。”
太后一面絮叨,一面轻呷茶水,秀眉微微蹙起,也不知是烦恼细碎的浮沫,还是在想别的事。
李通古回答道:“听说宗管事紧守止阳宫,不准人进去。微臣怕生事端,不敢叨扰。”
“宗管事……”太后哼声道,“才跟了王后几年,就以为自己是半个主子了!”
说起来,现在就连她去看,十回有八回都说小公子睡了歇了什么的。
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怕的。
对啊,到底,他们在怕些什么?
“宗管事可是一直跟着王后殿下的,”李通古道,“从当初去洛阳就跟着了。听说还辗转几次为王后送信,穿过同我军征战的魏国,却毫发无伤。想必也是聪明人。”
有些话明着像是夸奖,可仔细咂摸,却能品出别的味道。
“跟了那么久啊……”太后缓声道,“那就跟魏国王室很熟悉了。”
“这个,微臣就不清楚了。”李通古静静坐着,看夕阳的光线照进大殿,一抹清浅的光铺在太后额头上,让那一张失去青春的脸越发显得刻薄。
“跟魏国王室熟悉……”太后自顾自喃喃碎语,已经笃定了这件事。
“说不定还得过什么好处,所以才那么用心看护着小公子?”
李通古猛然抬头,在太后尚且没有反应过来时提醒道:“殿下慎言。”
他的声音里透着紧张,反而拉回太后的浮想联翩,把注意力停留在这句话上。
得了魏国的好处,却小心看护雍国小公子。
那么,小公子的身份是?
这个想法太过匪夷所思,意识到不妥之处,太后脸色微白,收神笑笑。
“瞧哀家老糊涂了,说话也颠三倒四。李廷尉可别笑话。”
“怎么会?”李通古施礼道,“微臣是我大雍朝廷的臣子,尽心辅佐大雍君王。太后担心的事,自然也是微臣担心的事。”
“你也……担心?”太后试探道。
当荒诞的想法遇到知己,一时的猜测便能更笃定几分。
李通古慎重地点头。
“微臣是听多了街巷传闻。但微臣想,陛下睿智贤明,绝不会被骗。”
“怎么不会?”太后打断了李通古的话,“你是不知道他,姜氏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他都会信的!”
殿内一时间陷入凝滞。
太后已经没有心思喝茶,李通古也呆坐如同木偶。
他已经不需要再多说别的话。
他的目标是姜禾。
只要能把这个女人从雍国除去,能让她不要再左右国君的判断,使用什么手段,都可以接受。
就算这手段沾着无辜孩童的血。
太后绝不会允许王室血统被玷污,绝不会允许姜禾同别人的私生子继承王位。
李通古能做的,只是点一把火。
一把怀疑猜忌的火。
“微臣告退。”
李通古起身离开时,太后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对他抬手。
“李廷尉,”她寒声道,“哀家有些事,还要麻烦你。”
等姜禾回来,一切都晚了。
达政宫里的谈话,不知被谁,有意无意间散播出去。
原本自苏渝重掌卫尉军后沉寂下来的流言,又一次甚嚣尘上。
算着日子,国君还有半个月才能回来。
而这半个月,太难熬了。
内侍官休息的值房里,宗郡从里面走出来,后面跟着内侍总管李温舟。
“辛苦大总管。”
他转身对李温舟拱手道。
“也辛苦宗管事。”
李温舟回礼。
二人的目光相撞,一时都有些惺惺相惜。然而那有些软弱的情绪只停留瞬间,便突然转为果决和孤勇。
他们曾经陪着国君,在六国国都把辛苦尝遍。
无论是刺杀还是征战,从不曾向行恶者低头。
他们也曾经陪着国君,在继位后应对旧臣乱政。
看鲜血染红朝野,把奸佞和背离者剔除。
如今那些人不要以为他们一个老了,一个残了,就能肆无忌惮逞性妄为。
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在属于国君的王宫,做不利于主人的事。
在对方出击之前,他们要先下手为强。
李温舟看着宗郡离开的背影。
旁人或许觉得那背影一瘸一拐弱不禁风。
可在李温舟心中,那背影却刚硬忠诚宛如山峦。
“师父,小徒来给您送糕点。”
身后传来徒弟赵高的声音,李温舟神情微凛,转身时,又已经和煦如风。
雍国王宫的夜被一声惊叫打破沉寂。
“走水了!”
巡夜的卫尉军最早发现浓烟,跑去那处宫殿时,却已经见火借风势,向西面蔓延而去。
一时间整个王宫都被惊动。
郎中令军和卫尉军忙着救火,宫中内侍也动员起来。所有尚在梦中的人不得不起床穿衣,以免火势蔓延不可控制。
好在着火的位置距离内侍宫婢居处近,距离贵人们远。
“翠屏宫烧完了!”
“哎呀,烧到鼎风阁了!”
“快灭火!”
不断传来的消息,急得太后大怒。
正值早朝时分,虽然陛下不在京都,但这些朝臣一日都不敢休沐。
火势刚起,被惊动到的朝臣就跑过去,样子比烧到自己家都慌。
“不能烧鼎风阁啊!”冯劫喊道,“那里放着朝政文书。微臣,微臣拼死要抢出来的!”
他说着便要往火场钻,被众人拉住。
拉住也就不进了,毕竟命比东西重要。
但是冯劫没进去,有个人却从火场里跑了出来。
他用湿布捂着嘴,身子很低,一只胳膊抱着厚厚的册子,衣袍着火,几乎烧到脖子。
众人七手八脚为他扑灭火,这人趴在地上,疲累得无法起身。
翻过来抹干净脸,才认出是谁。
内侍总管,李温舟。
好在没有烧死,身上的伤也不重。
只是,他抱着的,是什么东西啊?
火势变小,太后也总算赶了过来。
若烧的是别处也便罢了,偏偏鼎风阁内存放的许多都是事关王室的文书资料。
若是旁的人从火场救出东西也便罢了,偏偏是内侍总管李温舟。
“总管你也年纪不小了,怎么这般莽撞啊!”
太后语含关怀地责备道。
“奴婢不懂鼎风阁里有什么金贵机要之物,但内侍处一直负责保管记录国君起居的卷册,就放在这里。今日火起,奴婢怕卷册有损,这才冒死抢出。”
“不过是起居注而已,”太后摇着头,“怎么能比你的性命重要?”
“恕奴婢直言,”李温舟忍着剧痛起身,叩头道,“歹人或许就是要烧掉这起居注,好让太后殿下怀疑小公子的血统。”
大火烧得一根房梁掉下来。
“咚”的一声巨响,落进众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