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爱干净的人。
把衣服收拾妥帖,打开一个包袱,取出干净的牌位,端端正正放在堂屋正中,再点燃三根清香。
轻烟袅袅,龙阳君对着牌位上魏圉的名字,笑了。
这个牌位是他亲手做的,陪着他从安葬魏圉的坟墓旁,一直到信陵,再到南下的战场,最后到达寿春。
到了这里,它才等到祭品。
被捆上绳子,塞上嘴巴的英季“呜呜”乱叫,衰老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惊恐又愤怒。
“英大人……”龙阳君上前道,“别来无恙。”
就是这个人啊,为了得到出入魏国的凭信,把他心爱的人杀死。
英季狂躁地扭过头,看到龙阳君手中握着的匕首。
匕首薄如布帛,白光刺目。
英季的舌头顶开布团,嘶喊道:“我做的那些都是受国君差遣,你不该找我报仇!”
龙阳君摇头,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手快速在他露出肌肤的胸前掠过,匕首上已经多了一片薄薄的皮肉。
因为速度很快,英季只是感觉到胸口微凉。待涌出的血液湿透衣服,他才疯狂地喊叫起来。
“嘘——”龙阳君示意他闭嘴。
英季大口喘息,一张脸因为恐惧,扭曲得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鬼魅。
“英大人,”龙阳君道,“你曾经前往魏国,在魏国国君招待宾客的宴席大吃大喝,也曾与国君相见恨晚般高谈阔论。开口恭维他,假装钦佩他,从他那里拿到厚重的赏银离开。可最后你却剖开他的肚子,让他在疼痛中死去。本君以为你这样的人,是没资格寿终正寝的。”
“你要干什么?”英季惊骇大叫。
“哦,”龙阳君轻轻地笑了笑,“忘了告诉你。由于本君讨厌一切脏东西,故而你该庆幸,本君只取你的心脏。”
只取心脏,就要庆幸吗?
英季拼命摆动身体,想要从龙阳君手下挣脱。可眼前的男人慢条斯理,如同一个最可怕的屠夫般,一刀一刀,割掉了英季胸前的肉。
龙阳君剑法超群,他手法精细地避开了英季的血脉,到最后除干净血肉,露出肋骨内“砰砰”跳动的心脏时,英季还在巨大的恐惧中清醒着。
有些惋惜的是,在龙阳君掰掉两根肋骨时,英季终于晕死过去。
“好了。”
最后,那颗心脏终于被他完整取出,放在魏圉的牌位前。
“陛下可以去了,”他用染血的双手轻抚牌位,眼眶中点点泪光,神情却含着笑意,“这是本君能为陛下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没有能力为魏氏复国,我所能做的,也只是为你报仇雪恨罢了。
没有能力带魏国军将打败雍国,我能做的,只是给他们一条活路罢了。
这一生,虽然最后败得彻底,可到底是痛快过。
龙阳君缓缓闭了闭眼睛。
他想起有一年春芽萌动时节,街市上那两个持剑出手,主持公道的年轻人。
在那之前,他是寂寂无名的四海剑客,空有抱负无法施展。
在那之后,他是被国君信任的魏国正使,高居朝堂纵横天下。
别人都说魏圉是能力平庸的君主,甚至常常拿他与魏忌比较,把魏国的衰败归结到魏圉头上。
可是……
他见过魏圉少年时,见过他眼中光芒四射的时候。
对于一位帝王,平庸便是大错吧。
但对于他,少年卑微时,肯递来一只手的魏国国君,却是光芒四射的存在。
收好牌位,转身关好房门,龙阳君走到水缸前净手。
英季抖得厉害,让行刑的龙阳君身上沾了不少血。
他索性脱掉外衣,只穿着素白的中衣,认真把一双手洗干净。
院门口脚步跫然,龙阳君没有回头,只淡淡道:“竟被王后殿下找到了这里。”
这是英季的私宅,连楚国国君都未必知道。
可龙阳君找了来,姜禾也找了来,可见他们都是耳聪目明消息准确之人。
姜禾今日穿着一件玄青夏衣,其上绣着白色的山川河纹,看起来肃重又不失优雅。
龙阳君的视线在那纹路上流连一瞬,想到有一个人,也喜欢这样的纹饰,不由得暗自叹息。
“本宫怕龙阳君跑了,特地来寻。”
姜禾走过来,身上带着好闻的竹林气息。
龙阳君忍不住轻嗅,觉得口鼻中残存的血腥味终于淡去。
“不知王后有何指教。”他含笑看着姜禾,目色朗润。
“龙阳君,”姜禾郑重施礼道,“我大雍尚缺一位使团正使,想请您匡扶社稷,不知可否?”
“你大雍……”龙阳君想了想道,“正使不是崔大人吗?他年少有为,竟然不幸早死吗?”
姜禾笑着摇头:“崔大人身体还好。不过若龙阳君答应,本宫就给崔大人寻别的事做。”
看来这正使之位,是想缺就缺。
龙阳君笑起来。
或许是因为大仇得报,他的笑洒脱自然,又带着些侠士的豪爽。
“殿下,”笑完,龙阳君对姜禾郑重施礼道,“本君以为,他日九州共主、四海一家,雍国就再也不需要使节了。”
九州共主、四海一家,就不需要使节了。
因为不需要在得失之间讨价还价,不需要巧言善辩震慑敌国,更不需要权衡利弊发兵讨伐。
姜禾神情微动,过了许久,唇角才露出浅笑的弧度。
“是本宫疏忽了。”
“所以,”龙阳君点头,“殿下还是得给崔大人再找别的事做。”
他们相视一眼,会心而笑。
“龙阳君要回故地吗?”
他的故地自然是原魏国境,如今的雍国砀郡。
“不了,”龙阳君握紧缰绳,对姜禾道,“四海之大,本君尚未走遍。之前做使节时,往返的不过是各国都城。如今孑然一身,倒落了个无拘无束。”
孑然一身吗?
姜禾看着他缠在身上的包袱。那里面棱角分明的东西,像是一块牌位。
“一路好走。”
“祝殿下早成霸业!”龙阳君在马上施礼,旋即转过身,策马而去。
刚刚经历过大战的寿春城残垣断壁,一片萧条。
龙阳君的马匹越过没落衰败,也把富贵荣华抛诸脑后。
从此之后,他将远离朝野,走遍青山碧水。
或许在某个街巷,某个灯火阑珊之处,还会再次遇到那个少年。
虽然萍水相逢,却在一瞬间倾盖如故。
“去哪儿了?”
在寿春城临时收拾出的居所,姜禾刚刚迈进门,便听到赵政的声音响起。
他坐在**,见姜禾走进来,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去送龙阳君。”
姜禾坐在赵政身边,轻轻倚靠着他的肩头。
“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王后想什么时候回去?”赵政揽住了姜禾的肩膀。
她瘦了很多,看来这半年的饭菜很不合胃口。得回去好好补补,不,今日就该好好补补。让蒙恬去杀只活鸡,挖块人参,听说楚国的蘑菇很养人,不知道蒙恬会不会做小鸡炖蘑菇……
怀里的女子分外安静,赵政心中却想了许多。
“陛下,”姜禾道,“臣妾现在就想回去了。”
她的声音里没有刚刚赢过一场胜仗的开心,反而非常疲惫。
现在吗?
虽然刚铺的床……不过,也可以。
一个母亲想念家,想念孩子的心,当然是迫切的。
“好。”雍国国君温声道,“这里让王翦善后,孤传蒙恬安排车驾。”
不过顷刻间,外面已经忙成一团。
赵政拥着姜禾,看到她长长的睫毛缓缓闭上,睡着了。
他心中忽然生出万千怜惜,忍不住低头亲吻她的额头。
睡吧。
得卿如此,一切都来日方长。
赵政把姜禾打横抱起,走向屋外。
外面停着一辆宽阔的马车,他们将乘着这辆车,同归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