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卯感觉自己的刀在晃动,心也在晃动。
食君之禄,则忠君之事。
他虽然不够聪明,但对待魏国王室,自认忠心耿耿。
如今国都沦陷,失守大梁,自然要为复国而战。
“本将军为复国!”
芒卯扬声道。
“好,”姜禾颔首,“请问,复谁的国。”
复谁的国?
芒卯瞪大眼睛看着姜禾,一时尚未明白过来。
“魏国陛下大薨,”姜禾耐心解释道,“且陛下因为年幼并无生养。宗室中纵有男丁,也多半死于战乱。芒将军复国后,准备拥护谁登上国君之位呢?”
“莫非——”她用丝帕按住自己流血的伤口,神情讥讽道,“自封为王吗?”
自封为王,那便不是复国,而是以复国为名,行谋权篡位之实。
芒卯并非口舌伶俐之人,闻言怔愣半晌,才恶狠狠道:“你休要血口喷人!公子肯把魏国主力交到本将军手上,就是信任!公子的灵棚就在外面,我愿意在此起誓。若存半点私心,叫我天打雷劈!”
“公子信你,”姜禾颔首道,“百姓信吗?”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流言可畏,能颠倒是非、置人于死地。
到那时,外无百姓拥护,内无兵马追随。他这个武将,真正会走到山穷水尽之地。
芒卯手中的刀缓缓下垂,涨红的脸颊褪去血色,青白一片。
“若复仇呢?”他道,“雍国占我江山,楚国杀我王室,我为复仇,血债血偿!”
“这倒有志气!”姜禾忍不住抚掌道,“去吧。”
去吧……
就这?
芒卯收刀归鞘,想要再问,最终却抹不开脸面。
他沉沉哼了一声,转头就要出去,忽然看到身后的部下齐齐跪下来。
“求殿下,”他们施礼道,“指一条活路。”
“你们——”
姜禾尚未回答,芒卯已经气到抬脚要踹。
“本将军高看了你们,没想到你们竟是如此怕死之徒!”
“我们不是怕死,”一名军将解释道,“末将曾与殿下一起死守卜寨,那时便知道殿下智谋无双。如今想问问王后殿下,有没有一条路,既能为魏国复仇,又能活命。”
姜禾看向那名军将。
死守卜寨,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这么说来,他们曾经是战友。
那军将继续说道:“复仇,是身为魏国臣子的本分。活下去,是因为高堂老母健在,可末将兄弟几个全部葬身沙场,只余下我一个了。为孝悌之义,想活。”
芒卯想要骂出口的话闷在喉咙中。
谁都不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他不怕死,不能要求别人也跟着死。
他看向姜禾,看她有什么答案。
“向雍国复仇,”姜禾道,“你们打不赢。”
军将垂着头,明白姜禾说的是事实。
“好在魏国还有另外一个仇人,”她抬手指向南面,“楚国。”
楚国是杀害公子魏忌的凶手,而信陵这些人,正是魏忌的亲信部队。
“原来你是想利用我们帮你们打楚国,”芒卯大笑起来,“真是如意算盘叮咚响。”
这自然是利用。姜禾没有辩解。
跪地的另一名军将道:“我们打不赢雍国,就能打赢楚国了吗?”
“也不一定,”姜禾神情平静,眼底却似有千军万马奔腾,“非要适时出击,在必死之局讨一线生机。”
也这么难啊?
这么难,还不如——
“投降必死。”姜禾看出他想要说的话,在他吞吞吐吐时清声道,“雍国现在,不会信你们。”
赵政说了,要全歼魏国主力。
“打完楚国就信了?”
姜禾手握魏忌的调兵凭信,展开在手心道:“在本宫的调遣下,打完楚国,就可以。”
还要在她的调遣下啊。
也就是说,要以雍国王后的名义,收编魏军主力。
然后让他们出生入死帮着雍国打天下,讨得一线生机。
这件事,怎么听都像是阴谋,像是这些精于谋略之人的算计。
军将们相互看看,那些跪下的,陆续起身。
既然都是死,还不如这时候就跟雍军拼了。
也好过做雍国的爪牙,去跟楚国打。
姜禾没有强留他们。
她握紧那枚三棱箭头,看着军将们在门口站定。
那名曾同姜禾一起守卜寨的军将忽然转身道:“请恕末将直言,殿下愿意随我们一起上阵杀敌,为我们讨得一线生机,我们不信,是不明白你为何这样。”
一国王后,为何惦念他国军队的死活?
姜禾也站起身来。
她看着大厅外,听着外面若有若无的哀乐,温声道:“因为公子走时,把魏国百姓托付给我。本宫以为,魏国的军队,也是魏国的百姓。”
公子的托付吗?
魏国的军队,也是魏国的百姓?
那军将神情动容,看向芒卯。
芒卯立在门口,眼中热泪涌动,却未抬脚。
他们追随的主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顾念他们的死活吗?
在这有些凝滞的瞬间,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在外面响起。
“好一句‘魏国的军队,也是魏国的百姓’!”
众人有些惊讶地向外看去,见一个男人出现在步道上。
他姿容美艳手持宝剑,背着一个包袱大步走来,白衣在风中飘扬,似乎裹挟着奋不顾身的勇气。
他第一次身穿白衣。
姜禾上前一步,唤道:“龙阳君。”
她的脸上绽开细碎的微笑。
太好了,你没有死。
“公子。”
殿内军将共同施礼。
魏国是有两位公子的。
王室的魏忌,和被先王晋封的异姓公子,龙阳君。
龙阳君因取悦魏圉而受宠,却在后来,因剑法卓越、外交能力突出,受到朝臣敬重。
他走上前,先同姜禾见礼,再转过身,神情沉痛道:“先王讳魏圉,为保我国境安全吞下信物,被楚人开膛破肚,已然大薨。”
“什么?”
“竟然如此凶残!”
他们知道魏圉或许也死了,但却不知道死得如此凄惨,如此受辱。
大厅内议论纷纷,姜禾转过身,从侧门缓缓离去。
她知道,自己已经不需要待下去了。
有龙阳君,有他和魏圉的情意在,这些军将会被他说动的。
接下来自己,就在这有限的时间里,陪一陪魏忌吧。
雪落无声,明日,便是他下葬的日子。
赵政风尘仆仆回来当晚,卫尉军便把密信丢失的查证结果写成厚厚的奏折,呈送到赵政御案之上。
他没有看,而是把询问的目光投向李温舟。
“怎么?”
李温舟把事情说了。
“小路已经畏罪自尽,陈姑娘受不住宗正院的刑罚,招认说跟姜贲有关。”
赵政眉心微跳,旋即蹙起。
“姜贲?”
“是,”李温舟叹息道,“大概是少女思春,想叫魏子佩死在大梁。恰巧又看到陛下收回成命,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一念之差?”赵政冷笑道,“可知有多少后果吗?”
其实最大的后果,是他与姜禾生了一场气。
即便最后他们在码头上遥遥一望,但那根彼此不信任的刺,已经横亘在两人之间。
“按律处死。”
赵政道。
李温舟深吸一口气,想到姜禾临走时的嘱咐,还是提着颗脑袋道:“陛下,王后走时,说要特别照顾她。哪曾想她会……”
说要照顾她吗?
赵政抬眼看着李温舟,气息翻涌间,清俊的脸颊露出压抑着愤怒的神情。
如此恶劣,还要照顾?
“王后或许,”李温舟低着头,胆战心惊道,“是感念于那张药方,是来自陈氏先祖。”
那张救命的药方,即便是姜禾想到了治疗的关窍,说到底,的确是长桑君留下的。
而陈南星,正是长桑君的后人。
行,让她活着。
活得比死都难受。
“叫她随军吧,”赵政道,“去做医吏,雍军打到哪里,就跟到哪里。”
医吏。
与将士同进同退,见无数生死的医吏。
“也让她看看,”赵政道,“人若想活着,有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