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者,情意也。
施恩者不图回报,受恩者感念在心。
可眼前这个女子,眼睁睁看着别人为报恩骨肉寸断,却不肯认罪伏法。
有人亲眼见内侍传旨时陈南星就在卫尉军府衙。
小路都已经畏罪自尽,她却还不肯招认。
“咔嚓——”一声,是苏渝的哪根手指断掉。
“住手!住手!”
陈南星在哭泣中抬头,握住了那面夹板。
若苏渝因她而死,恐怕自己就算活下去,也不会为姜禾所容了。
“我说。”她哭道,“是我拿走了信。”
苏渝猛然抬起头。
若说他之前的痛苦全在于如何忍受酷刑,那么现在,他的痛苦就是疑惑不解和懊悔痛恨。
疑惑陈南星为什么这么做。
懊悔因为他的原因,给了陈南星得手的机会。
痛恨对方竟然窃取军机情报,置国土安宁于不顾。
但他旋即想起,陈南星是齐国人。
那么,是齐国一开始就埋在这里的奸细吗?
或者,陈南星曾在楚国待过,是受楚国指使吗?
心念电转间,已经听到方严阴冷的声音传来:“那么陈姑娘,我想请问,你把信交给了谁?”
“我烧了。”陈南星道。
方严干笑一声,咬牙切齿指着陈南星道:“把她打到说出来!”
方严这么愤怒,是有原因的。
卫尉军信使出了差错,自然要追究到他头上。无论是革职还是受罚,他都甘愿领罪。
但是方严咽不下这口气。
原来他的下属受了那么重的刑罚,丢了这么大的人,甚至还死了一个,都是因为眼前这恶毒的女人。
烧了?
谁信呢?
方严不知道信的内容是什么,但他知道肯定事关重大。
偷走机要密件,只是自己看看?
有人闲得不把性命当回事吗?
长长的皮鞭打在陈南星身上,她痛得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哭喊道:“我要见陛下。”
苏渝想要抬手相护,却被方严阻止。
“随便是谁都能见到陛下吗?”
正此时,小庑房的门再一次被人推开,许多内侍站在外面。
他们让开身子,露出后面缓步走来的男人。
内侍总管,李温舟。
方严连忙移步出迎。
这个时候来,看来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李温舟对方严微微点头,算是见礼。
“审到此时,”他温声道,“便交给奴婢吧。”
“是陛下回来了吗?”
方严有些担心把陈南星移交给李温舟,会出什么岔子。
李温舟摇头道:“王后殿下离开时,嘱咐奴婢说,有几个人要分外看顾。这几个人里,有苏校尉,也有陈姑娘。”
竟然……
方严扭头看一眼受刑后遍体鳞伤的苏渝,说不出话来。
李温舟看出他的惧怕,解释道:“苏校尉今日所做,自然与方副统领无关。”
看来看顾不等于庇护,而是要在事情恶化前阻止。
“那陈南星已经招了一半。”方严道。
“一半就够了。”李温舟看了一眼屋内,“小姑娘不禁打,宗政院的手段更适合些。”
宗政院,那是管辖皇族内部事务的。
听说审讯时可以让人生不如死,却偏偏死不了,吊着一口气,审到招认。
陈南星听到此处,又惊又怕,再加上身体的疼痛,骤然昏厥过去。
信陵的清晨,在哀乐中醒来。
姜禾睁开眼,发现窗棂都关着,但床帐上的珍珠在轻轻拂动。
她做了个梦,梦到魏忌一袭白衣坐在她的床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微扬的唇角似乎在笑,却没有说话。
千言万语,抵不过笑容清浅。
如果人死后有另一个世界存在,希望他常常含笑。
姜禾起身,坐在窗前研墨,为魏忌写了一幅碑文。
她不能留下什么陪他,能留的,不过是一幅字罢了。
打开门唤婢女进来,吩咐婢女把碑文交给主事的人,姜禾这才去洗漱更衣。
今日等待她的,不会是和风细雨。
“请王后殿下归还凭信。”
拜祭毕,憋了一晚上的魏国主将芒卯终于忍不住,在议事的大厅索要魏忌的调兵凭信。
姜禾仪态娴雅跪坐在正中,慢饮茶水,没有作声。
芒卯的脸顿时红了。
他看一眼左右兵将,握紧了手中的刀柄。
“我魏国君臣皆是守信重诺又知恩图报之人。如今你我两国交战,王后擅入信陵,没有被我们抓起来逼迫雍国就范,全是感念王后送公子棺椁归家的恩情。但魏国的调兵凭信,我等却不得不要。”
姜禾放下茶盏,清亮的目光落在芒卯身上,终于开口道:“要来做什么?如今魏国的兵马,还有别的吗?”
芒卯的神情顿时僵住。
魏国的军队,原本分为主力部队和驻守在各处的府郡部队。
魏忌的凭信等同兵符,就是为了调动各处军队,方便他们相互配合。
但眼下仅存主力部队,且主力部队都在芒卯掌控中,的确用不上兵符了。
“明日,”姜禾继续道,“雍军就来了。”
军将们顿时一阵**。
“怎么可能?”
“是谁暴露了我们的位置?”
“王翦知道了?”
芒卯抬手示意众人稍安毋躁,他上前一步,紧盯着姜禾的眼睛道:“是你传信回去的?”
应该不可能啊。
自姜禾走进信陵城,就在他们的密切监控之下。
并未见她寄信,信陵城也没有飞出去过一只信鸽。
怎么雍军就要来了?雍军应该以为他们在黄河以北才对。
姜禾惨淡地笑了。
真是心疼魏忌,有这么一群从不思考的将军,是怎么能保得魏国十多年安宁的呢?
雍国有王翦,有蒙恬,甚至就连王翦的儿子王吉,都是一员足智多谋的虎将。魏国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芒卯,陷入敌军瓮中,尚且以为自己神机妙算。
“这样,”姜禾开口道,“芒将军不妨好好想想,你们是怎么绕道齐国来到信陵的?是不是觉得齐国的边境防守松弛,是不是又发现等你们跑过来十多万人,突然又严格起来?”
“你——”
芒卯抬手指着姜禾,表情错愕,说不出话来。
“是我。”姜禾道,“我特意帮着你们,来到此处的。”
那时她让宗郡送信给姜贲,在信中,交代给姜贲两件事。
一是适度管控边境,待魏国主力靠近齐国,而大梁城被雍军包围,就放一部分主力部队到信陵来。
这样魏军表面上似乎突破了雍军的封锁,其实倒是方便雍军分而食之。
再是要姜贲带着她画下的魏国舆图,去大梁劝说魏忌归降。这样便用最小的代价,得到魏国。
当然,魏国有龙阳君。
在他的如簧巧舌下,雍国只是得到了大梁城,魏国王室并未投降。
不过姜贲做得不错,才让姜禾送葬来到信陵后,遇到了芒卯,以及他带领的十多万军将。
被姜禾的言语震惊到手足无措的将士,要么在大厅内议论,要么干脆跑出去,差人去探雍军靠近的速度。
倒是芒卯还好。
他抽出了腰间的大刀,抵在姜禾脖子下面。
“若雍军真的来,就休怪本将军无礼。”
姜禾含笑摇头道:“难道将军不知道吗?本宫和雍国陛下已经离心,他不会为了本宫,退兵止战的。”
离心?
因为公子吗?
但芒卯并不相信。
“你是雍国的王后,”他蹙眉道,“就算为了雍国的体面,他也会在乎你的生死。”
“将军竟关心起本宫的生死,”姜禾颓然摇头道,“不知将军是否关心你的将士,怎么活。”
信陵城不似大梁,若雍军来攻,半日便可攻下。
到那时,他的将士只能为国血战而死,别无他路。
抵着姜禾脖颈的大刀剧烈颤抖,刀尖锋利,已经割破姜禾的肌肤。
红色的血线流淌下来,弄脏了她白净的衣领。
但姜禾面不改色地看着芒卯,叹息道:“魏王已大薨,公子也去了,大梁以西,已经都是雍国的土地。至于黄河以北,有王翦在,不日即可攻占。将军你是想承公子遗志为复国而战,还是为报仇而战,更或者,为活下去而战呢?”
为复国,为报仇,为活下去,有区别吗?
姜禾抬手,按在芒卯那把刀上,眼眸中藏着搅动山河的戾气。
“选一个。”
她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