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在高空盘旋的鹰,瞄准猎物落下,可却在距离旷野那条蛇仅仅数丈远时,突然振翅向上,狼狈逃窜。
一根箭矢擦着它的翅膀向南飞去,掠过时狂暴的力量撞掉一片黑色的羽毛。
在这根箭矢下,是密密麻麻疾飞而去的青黑色。
那是箭,数不清的箭。
冰冷的三棱形箭簇由青铜锻造,圆柱形箭铤直插入箭杆,导向准确,破甲透骨。
那是,雍国的箭。
“立盾——立盾!”
被不宣而战的雍军偷袭的魏军大惊失色,魏国将军芒卯一面拔刀,一面在距离自己最近的盾牌下躲避。
“怎么回事?”
他并没有被战情吓倒,而是充满了惊骇。
公子早就来信,说雍国打掉楚国三十多座城池,是为了自南向北进击国都。可芒卯驻守在距离原赵国邯郸城不远的北境,雍国怎么,从北边来了?
想到之前被调去南境防御的二十余万军,芒卯恼怒得捶胸顿足。
失算了!
“斥候!”
魏国将军在箭雨中呼喊:“去探!探对方兵力多少,粮草多少,哪位将军领兵?”
军中斥候立刻听令转身,只是他刚刚离开遮挡自己身体的马车,就被箭矢刺中,一声凄厉惊叫,摔倒晕死过去。
芒卯惊怔在原地,顺手拉起一个瑟缩在地上的士兵。
“现在你是斥候了。你去查!”
“是王翦!”
军情很快传至国都洛阳,魏忌在公子府中蹙眉起身。
虽然还未说别的话,但是慌乱中跑来商议国事的大臣,还是能感觉到公子的震惊。
王翦,周灵王太子晋之后,带领雍军攻破邯郸、俘虏赵王、灭赵国、建雍郡的王翦。
这样的将军带兵攻打魏国,是赵政知人善任,魏忌觉得没什么奇怪。
但是令魏忌惊讶的是,他们从北边打。
那么之前攻破楚国的三十余座城池,只是儿戏吗?
还是障眼法而已,为的,就是迷惑魏国,让魏国把兵马调入黄河南边一半?
魏忌仿佛看到姜禾站在他面前,对他眨着眼笑。
她的脸上带着些狡黠,像一只从雪地里钻出的白狐。
看不清轮廓。
“公子殿下,我们该怎么办?”
“是啊殿下,北地的粮草也不够啊。”
“之前赵国四十万大军,尚且不敌王翦。我魏国黄河以北仅余二十多万,如羊遇虎不堪一击啊。”
“殿下,南地这些兵马是不是应该——”
“不准调兵回援!”魏忌突然看向那位大臣,眼眸中掠过一丝杀意。
那大臣神情畏怯低头,再不敢言语。
殿内一瞬间静了许多。
“叫芒卯顶住。”魏忌道,“寸土不让,寸土不退!且要注意黄河两岸防守,以防被敌国切断军粮调派往返之路。”
想了想,他又道:“传我的口信,去行宫接回兄长。”
魏忌的兄长,便是之前被姜禾逼迫退位的魏圉。
他的行宫在黄河边。眼下两国开战,黄河是重要的军粮输送之地,住在那里显然已经不安全了。
“不用你接。”
话音刚落,殿外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内侍退开,魏圉抬脚迈入。
大臣们只怔愣一瞬,便齐齐整理衣帽,跪地施礼。
“陛下。”
此起彼伏的声音,盖过了魏圉走路时,腰间饰物的杂响。
这些大臣多数是由魏圉提拔任用,在他们心中,魏圉是为了避免魏国被六国瓜分,迫不得已退位。
他退得舍己为国、光明正大。
而如今魏圉的儿子魏假,不过是需要叔父魏忌关照扶助的孩子。
至于当年做下那些恶事的姜禾,如今正是雍国的王后,是魏国的敌人。
事关两国战事,魏圉回来,便是魏国要拧成一股绳,对付强敌了。
两年未见,魏圉比先前要圆润些。
这或许是因为黄河鲤鱼肥美,行宫的生活无忧。
见到魏忌,他抬起头,眼眸中含着奚落。
“怎么?不肯去救北地?难道要让芒卯的军队被王翦全歼吗?”
“兄长,”魏忌解释道,“是因为我了解雍国的那些人,从北往南,他们是死磕魏国。就算赢了,也必然损失惨重。魏国的弱点,在南边。”
最繁华的城市在南边,国家的行政中心也在南边。
偏偏南边没有山河阻挡敌军,一马平川易攻难守。
魏圉的表情更难看,他干笑几声,环顾四周道:“你了解雍国,还是雍国的某个女人?龙阳君呢?寡人要听龙阳君怎么说。”
作为曾出使六国,外交和军事手段都很卓越的龙阳君,他的判断至关重要。
然而殿内无人应声。
“陛下找我吗?”
只在片刻间,声音从外面传来,懒洋洋,透着一股子松散。
朝臣让开在两边,魏忌远远看过去,见龙阳君高挑的身姿出现。
他依旧穿一身红衣,只是那红衣的边角,盛开大团牡丹色的深红。
如果魏忌没有看错,那颜色,是鲜血。
“你去哪里了?”魏圉挑眉问道,虽然当着大臣们的面,他的眼神还是忍不住在龙阳君身上打量。
“微臣本来应该很早就到的,”龙阳君快走几步到魏忌身边,给自己斟茶,接着慢悠悠品了一口,“但是微臣在公子府门外遇到一个,嗯,陛下的男——侍卫,他说自己剑术高超,非要跟微臣比剑决斗。故而来迟。”
魏圉的视线这才移动到龙阳君的衣裙下摆,看出那片浓重的红。
他的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是谁?”魏圉的额头青筋暴起,忍不住问。
“好像叫什么……琅珺?”
龙阳君蹙眉道,他额头上点点汗水,证明刚才比剑时的辛苦。
“你怎么他了?”魏圉几乎跳起来。
龙阳君放下茶盏,抬手指向自己,姿态优雅道:“既然是决斗,自然只能活一人。微臣这样的,像死了的鬼吗?”
魏圉失态地惊叫一声,接着便往殿外走去。他的步子又大又快,像是要跑起来。
在满殿朝臣的惊讶中,龙阳君看着魏忌一笑。
满面春风。
“那男人,”他认真道,“丑得很。”
魏忌站定在殿内。
他只觉得头大如斗。
“摘那朵下来,还有那朵。”姜禾抬手轻指,采菱高高地跳起来,摘下石榴花。
已是初秋,此时开的花已经不会结果子了。
姜禾说,不如摘下来插在陶瓶里。
止阳宫原本不种石榴,但因为姜禾喜欢,今年春天,赵政移来几棵。
这些石榴很争气,虽然伤了根,却仍旧开花结果。
她挑出几朵略大些的,抖落里面吃蜜的蚂蚁,让采菱送到达政宫去。
“给太后看看,”姜禾含笑道,“这几日殿下常来抱阿谦,每次都夸石榴花好看。”
自从阿谦出生,太后比以前好相处很多。
即便这点好相处是因为看在阿谦的面子上,姜禾也会领情。
不管过往如何,她如今是自己的婆婆,是自己的亲人了。
采菱应声接过,带着一名宫婢离开。
还有没有大花了?
姜禾绕着石榴树转了一圈,果然看到一朵更大些的。
她眯眼笑,伸手去够,却难以够到。
贵为王后,若爬上梯子去够,显然不成体统。
姜禾正准备唤一名内侍过来,便见有人远远地施礼。
“让奴婢来吧。”
姜禾让开一步颔首,那内侍连忙靠近,小心翼翼爬到梯子上,把花摘下来,又择掉几片乱叶,抖掉蚂蚁,才送到姜禾手中。
经过他打理,花朵比在树上时,还要好看些。
姜禾想赞他聪明,却见他有些面生。
“怎么不曾见过你?”她问道。
内侍恭敬地跪下。
“回禀殿下,奴婢之前在谏议殿伺候陛下。如今因罪被罚,负责擦拭轿辇。今日陛下不用轿辇,奴婢来止阳宫,是为了取回一件披风。怕夜里陛下回来时,觉得冷。”
倒是个细心的。
因罪被罚?
姜禾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你姓赵吗?”她问。
“正是,”内侍叩头道,“奴婢,赵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