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去年秋天,全靠那些秋梨膏,她才润肺止咳,安然度过。
她说,前年春天,仰仗他通宵照顾,她才祛除寒疾,得回健康。
她说,若再往前回忆,还要感谢他帮忙救回父亲,更要感激十三岁那年的冬天,他的救助之恩。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她说她从未细数,是因为觉得他会永远在,什么时候都不必担心消失。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她常常害怕得忘记呼吸,继而心中沉痛,在深夜的梦中惊醒,怀疑自己是对是错。
最后姜禾在信中说,战争难以避免,但是——
魏忌,你不要死。
——魏忌,你不要死。
好好活着。
我生了一个孩子,他的样子可爱极了。以后你也会有孩子,如果是男孩,他们可以做兄弟。是女孩,就让阿谦保护她。
为了我们都好好活着,能不能坐下来谈一谈。
华夏势必统一,终止战争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以战止战。
我听说“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在我心中,你正是这样的君子。
你这样的人,不要战死在沙场上。
你若答应谈一谈,魏忌,别的事,我来做。
紧闭大门的殿内,魏忌跪坐得端正,泪水却似乎难以止住。
他害怕眼泪打湿字迹,身体微微后倾,视线却仍旧盯着姜禾写下的每个字。
她唤他的名字,像他曾经希望的那样。
她说怕他死,他的生命在她心中,留有重量。
她还说如果能谈一谈,别的事她来做。
她能做什么?
劝说赵政,不要进攻魏国吗?
不会的,她同赵政一样,是想要七国归一,岁岁太平的。
那么她能做的,或许是为魏国王族、权臣、百姓争取最大的利益,然后整个魏国归降。
天下,成为赵政的天下。
凭什么?
魏忌的泪水瞬间止住,双手攥紧,在几案上重重砸下。
谁不是出身王族想要君临天下垂拱而治?
谁不是夙兴夜寐想要海晏河清太平盛世?
赵政他凭什么?
凭他娶了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她吗?
那么这封信,到底是小禾主动,还是小禾在赵政的授意下写的?
他想要不费一兵一卒,就让魏国屈服投降吗?
白日做梦!
展信时带来的浓浓感动,被魏忌心中纷乱的想法击碎。
那些感动并没有消失,却化作冷钝的刀,切割着魏忌的心。
如果不是赵政呢?
如果这真的,是小禾本人的想法。
是她瞒过赵政,想要在两国兵力悬殊的时候,为他谋划一寸生机呢?
魏忌冷静下来,忍不住又这样想。
所以送信来的是姜贲代管的卫尉军,而不是赵政的郎中令军。
如果是这样,那她就会被赵政怀疑了。
能在六国间为质,却安然返回雍国即位的赵政,心思机敏狠毒可见一斑。
小禾若被他怀疑,日子就不好过了。
送信来的卫尉军信使等了很久。
如今苏渝回到卫尉军中,亲自负责军机邸报传送要事。故而雍国王族朝臣之间重要的书信,都是由卫尉军送达。
当信使在王宫接到王后这封信,说要送到魏国公子手中时,他虽然惊讶,却仍遵从命令,毫不迟疑地来了。
只是没想到,他等了一个时辰,还没有等到回信。
怎么回事啊。
信使想,难道这公子府要临时去楚国买墨,再回来写回信吗?
终于,信使听到外面殿门打开,有人走动询问。
过不多久,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小跑着进来。
他手里没有带信。
见到信使,管事躬身施礼道:“劳烦回禀贵主,就说公子认为夏季不适合移栽苗木。更何况在魏国长惯的梨树,挖去雍国,必然枯死。贵主若想要吃,以后每年果子成熟,公子会差人送去。”
什么啊……
信使微微惊怔。
竟然是为了一棵树,而对方竟然连回信都懒得写,几句话就打发了王后吗?
私底下也曾有人诟病,说王后与魏国公子交好。
看如今的情形,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连棵树都舍不得呢。
信使再次确认没有要他带回去的信,只好默默记下这句话,再连夜赶回去。
因为是传递口信,不允许私自用笔记下。
信使生怕忘记,夜里只睡了两个时辰,就在梦中惊醒。
一路上把那短短的几句口信背诵上万遍,好不容易回到雍国都城,立刻进宫觐见,竹筒倒豆子般把魏忌的话说了。
王后的神情果然有些惊讶。
“他是这么说的?”
“是,”信使道,“说是每年给梨,不给树。”
“好,”姜禾抬手道,“他这是拒绝了。”
“拒绝了。”信使满头大汗,连连点头。
虽然魏忌的拒绝不是他的责任,但不知道为什么,信使看到王后的神情,忍不住就觉得自己的差事没办好。
他垂着头,像要钻进石头缝里。
信使离去,姜禾缓缓起身,在殿内踱步。
她穿着华贵的深衣,虽然是玄青色,却在上面绣天鹿凤鸟,庄重又不失美感。
当她走动,衣襟被透入大殿的光线穿透一半,灼灼生辉,衬托得她一张脸明艳无双。
这张脸是笑着的,可姜禾的眼神却像是在哭。
她的唇角微勾,声音疏离破碎,轻轻道:“在魏国长惯的树,来到雍国必死吗?”
殿内很安静,侍立在殿门口的内侍和宫婢静默无言。
“每年果子成熟,会送来吗?”姜禾自言自语。
“谁稀罕?!”她大声骂道。
内侍和宫婢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他们没有见过王后发这么大的脾气,顿时胆颤心惊。
而姜禾已经转身向殿内走去。
她大步走到屏风后,走到没有人能看见的地方,然后抬手遮掩面部,蹲坐下来。
她的眼中含着泪,却并未落下。
有时候很难过,不见得就会哭出来。
姜禾心口锐痛,红唇微张,吞下喉中涌动的苦涩。
他拒绝了。
原来讲道理也没有用。
信使在止阳宫门口,正巧遇到回宫的国君銮驾。
赵政未乘轿辇,他神情从容而来,见到信使避让,看到对方身上的卫尉军衣服,示意内侍去问。
“说是给王后送信的。”
李温舟回禀道。
赵政这才似想起了什么,点头道:“唤他过来。”
信使跪在地上,把魏忌的口信说了。
好在刚刚复述过一遍,这一回也没有错漏。
“拒绝了啊……”同王后一样,国君也是这句话。
语气比王后还要平和随意。
信使顿时松了一口气。
看来国君和王后一样,对这个结果虽然不满,但也算有心理准备。
本来嘛,一棵树而已。
只有内侍总管李温舟似乎迷惑不解。
赵政看向李温舟,问道:“往军中送信的斥候回来了吗?”
“回来了。”李温舟躬身回答。
“孤还要回去一趟,”赵政转身道,“孤要拟旨。是时候,发兵伐魏了。”
发兵伐魏?
信使倒吸一口冷气。
不是在打楚国吗?
所以……
信使努力理清这里面的因果逻辑,在心中默默叹息。
对方不给树,干脆去打一仗。打赢了,把魏国纳入版图,那树便是我大雍国的树。
正是此理。
国君厉害!
此时楚国王宫中,楚王芈负刍展眉而笑。
“不错,果然是奔着魏国去的。”
“即便如此,”座中一人起身,正是将军项燕,“微臣也以为,该在北境屯兵,提防雍国南下。”
“将军所言极是。”芈负刍笑了,“将军莫要忘了,两年前,咱们在大梁铩羽而归的耻辱。”
“微臣不敢忘。”
“好!”芈负刍抽出腰中宝剑,重重劈下。
上好的檀木几案“啪”地一声被锐器一分为二,他起身道:“这一次,就让楚国一雪前耻。”
他能做到的。
毕竟那个人已经在雍国王宫站稳脚跟。
毕竟魏忌的门客中,也有他的亲信潜伏。
毕竟,这一回是雍国打魏国,他不过是,去分杯羹罢了。
且看渔翁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