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王翦带大军进攻赵国时,姜禾虽然很少出谋划策,但是从军中送回来的邸报,都会被抄送出一份,送到姜禾宅中。
如今她住在宫里,赵政每看完一份,都会差人直接送到止阳宫。
姜禾不在朝中出现,却宛如后妃临朝一般。
可他说,你不要看了。
“臣妾是不想看的,”姜禾闭上眼睛,柔声道,“但臣妾怕不看,王将军就要辛苦些。”
不同于赵王昏聩而不自知,魏王虽然年轻,但是魏国的权柄却握在魏忌手中。
魏忌他,足智多谋、风华绝代。
王将军辛苦,并不是说他会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而是说,战事将僵持很久,死更多的士兵,花更多的钱粮。
赵政的手在阿谦后背轻拍,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同往常一样清俊,声音却比往常还要温和。
“孤是怕你难过。”
马车驶入宫门,不知是因为略微颠簸了一下,还是怎么,姜禾觉得她的心停跳一瞬,接着有隐隐的疼痛席卷全身。
怕她难过……
是的,未来的某一日,邸报上会说,魏国公子魏忌身首异处,已确认死亡。
自从在大梁城北的卜寨目睹父亲的死,姜禾已经足够坚强和狠心。
她能接受统一六国的进程中亲人亡故、百姓身死、战士殉国,甚至是自己被刺杀。
可只要一想到魏忌或许会死,就忍不住地心痛难过。
他们曾经是朋友,也曾经像亲人一般。
那些点滴积攒的情谊,即便有过龃龉,却未曾消失。
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别人,骗不了赵政。
但是即便如此,姜禾还是静静道:“送来吧。臣妾等着看陛下扫平六合,成就千古伟业。”
赵政轻拍阿谦的手停下,像是终于松了口气,看向姜禾。
她闭着眼睛,神情看不出喜悲。
“阿禾,”马车在止阳宫门口停下,赵政道,“多谢你。”
木炭有些轻微的细烟,同苏夫人坐在茶室闲聊的陈南星,时不时便会被熏得想要流泪。
但是她近日常来,今日终于说起打仗,她便似乎是无意间,问道:“不是打魏国吗?怎么打了楚国啊。”
苏夫人虽然已经孕育三个孩子,但是举止很活泼。
她用手帕拭去额头的汗珠,提起烧开的茶水笑道:“这都是朝廷要考虑的,咱们女人家,才不管他们如何。”
斟完茶水,苏夫人把盛放松子的木盒推过来,笑眯眯道:“吃啊,你这么瘦,多吃些零嘴。”
陈南星乖巧地接过,却没有放弃刚才的话题。
“那到底,打不打魏国啊。”
苏夫人神情微动,推过来茶盏的手停顿一瞬,摇头道:“奴家真的不知道这些。我这里倒是有件事想跟恩人说说。”
她和苏渝,总是称呼陈南星恩人。
一开始陈南星觉得拘束不自在,后来他们不愿意改口,她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什么事啊。”陈南星问。
“说出来,你可不准脸红。”苏夫人笑着,让屋内侍立的丫头退下,有些神秘兮兮,“你在御医院做事,是不是常常随同师父出诊啊?”
陈南星点头。
“有个大人看上你,想要你做他的儿媳妇,不知你愿不愿意。”
苏夫人说话直截了当,倒是吓得陈南星险些打翻松子盒。
“嫂子不要开玩笑了。”
她向后退去,似乎离苏夫人远些,就能避开这些麻烦。
“恩人不问问是谁?”苏夫人卖着关子,“对方听说你家人都在齐国,并不在意。知道你常来这里,就托我说说亲。”
“不用了。”陈南星连忙起身施礼,“奴家的婚事,自有齐国的兄嫂做主。奴家现在还小,不想这个。”
苏夫人一双眉毛拧在一起,想了想,叹息道:“恩人不想,自然没有人敢强求。我明日就回了他们。”
女人们到底比男人细心些,晚上苏渝回宅,苏夫人给他端来洗脚水,夫妻两人闲话。
“恩人不愿意。”
“不愿意就算了,”苏渝点头,“她家人离得远,劳你多费心。”
一个小姑娘,在异乡站稳脚跟很不容易。好在陈南星有进献药方的功劳,宫里对她很好。
如今有钱有宅有护卫,就差有个好亲事。
“不是不愿意这个。”苏夫人坐在床榻上,想着那一日姜贲来用饭时,陈南星的神情,“我猜着,她喜欢姜公子。”
“事关女子清名,你可别乱猜。”
苏渝往洗脚盆里再添些热水,大汗淋漓道:“旁人非议也便罢了,咱们还不知道恩人是怎样的吗?”
怎样的……
长桑君后人,一心学医,救命恩人。
“就说往年,御医院什么时候想起给卫尉军送些消暑药草?如今恩人亲自来送,今年夏天就没人中暑昏倒过。”
卫尉军要在宫禁四周值守,大热天站在太阳底下,中暑是常有的事。
苏夫人闻言摇头,笑道:“那或许是王后的意思也说不定。恩人细心,王后也很细心呢。”
苏渝拿起粗布擦脚,重重点头:“无论如何,你给帮忙留心着她的婚事。找个好人家,男人好脾气,公婆讲道理的。”
他端着洗脚水出屋门,苏夫人拿起蒲扇使劲儿扇了几下。
热风灌进衣领,总算凉快了些。
不过她总觉得什么事情被自己忽视掉了。
挺重要的事。
赵政要同大臣议事,还没有回宫。
阿谦被乳娘抱走了,采菱研好墨送来,姜禾取过狼毫,却迟迟没有落笔。
她不是喜欢写了再改的人,总是等胸有成竹,再下笔如飞、一挥而就。
然而今日的信件,她在心中想了很久,却连一个开头都无法写出来。
要写什么?
写了,他就会认同吗?
还是说,他会觉得自己假惺惺的,觉得她幼稚虚伪难以信任。
姜禾抬手扶额,叹了口气。
“殿下,”采菱在旁边打着扇子,有些担忧道,“您不开心了?”
“没有。”姜禾道,“本宫在想,父亲当年为什么有那么多朋友呢?本宫的朋友很少,且一日日地,越来越少了。”
姜禾还记得,父亲无论到哪个国家去,总是有朋友来拜访。
他交友广泛,无论是市井闲人,还是朝廷要员,总有好些真心实意相待的。
“那是因为……”采菱想了想道,“大人长得好,还有钱。”
姜禾笑了。
这是什么原因。
采菱却很得意地眯眼,觉得自己分析得很对。
虽然她认识姜大人时,大人已经没有了眼睛,失去了一只胳膊,但还是很好看。
她不由得回忆起那时的种种。
“对了,”采菱又道,“大人还讲道理。”
因为讲道理,他们在路上遇到雍国兵马,才安然无恙离开。
姜禾眉心展开。
讲道理啊?
那的确是很可贵的品质。
那么她,就也讲道理吧。
夜已深,朝臣退下,赵政准备回止阳宫,却见殿门口的内侍神情有些奇怪。
近日他已经不让李温舟没日没夜候着,所以伺候的是李温舟的小徒。
“怎么了?”赵政抬头问。
小内侍把事情说了。
“是王后亲笔写的?”赵政微微蹙眉。
“是,已经送出宫。”小内侍道,“奴家想问,要不要拦截?”
毕竟是送去魏国,送给魏忌。
在两国即将交战的关口。
“大胆!”赵政沉声道。
小内侍“扑通”跪下,声音颤抖:“奴家受师父教导,师父说了,凡事只听陛下一人决断。”
蠢货。
赵政在心中骂道。
“回去问问你师父,你今日行径,是不是该死。”
小内侍不敢回答。
赵政已经抬步越过他,向止阳宫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