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断是从洛阳来的,倒不是因为赵政盯着洛阳那边的一举一动。
而是他知道,距离这里最近的阳信梨树,就种在洛阳。
他跟姜禾,曾在那棵梨树下,对坐而食。
那时姜禾向着魏忌,吃着他做的饭,还让他退兵。
好在如今不同了。
她是他的,她腹中的孩子也是他的,无论那小子熬了多少秋梨膏,都抢不回去。
赵政端起汤碗,微微侧头看着姜禾。
“魏忌托人送来的。”
姜禾神情自在,并不避讳。
她伸手来接梨汤,被赵政突然撤手,拿了个空。
姜禾索性笑道:“陛下要亲手喂食臣妾吗?”
说着便已经檀口张开,像一只待哺的雏鸟。
臣妾……
这个词语被她说出来,怎么就那么暖意融融、让人郁结顿消呢。
赵政被她逗弄得无可奈何,有些气馁地哼声,手指却已经下意识握住勺柄,盛了浅浅一勺,送到姜禾口中。
她大口咽下去,又张口道:“还要。”
“你说……‘臣妾还要’,孤才喂你。”赵政倾身向前,一双幽潭似深邃的眼睛里,裹挟着霸道的气息。
“臣……妾……还……要,臣妾还要。”
说句话而已,又不累。姜禾连说了两句,仰着头等赵政喂她。
她的神情有些狡黠,偏偏她又有一张明艳的脸,让即便擅长克制的赵政,也忍不住靠近。
他低下头,单薄的唇落在她丰润的唇角。
“爱妻想要,孤自当满足。”
一向冷肃的国君单手托住姜禾的头,脸上散开燃起的欲望。他浅浅地吻,浑然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姜禾拒绝中推了推赵政,含糊不清道:“臣妾是要吃梨汤,不是吃陛下。”
赵政的动作停下,有些不甘道:“孤不好吃吗?”
“好吃。”姜禾露出有些无辜的神情,看一眼梨汤道,“可是陛下,臣妾……咳咳……”
她咳嗽起来,脸颊红润拍抚胸口,似乎万分难受。
不过即便是做戏,她的模样也可爱得很。
“是得快些好起来。”
赵政不得不妥协,他松开她,重新握住小勺,把梨汤喂给姜禾。
第三日暮色初起时,魏忌收到了雍国使臣送来的谢礼。
魏国公主就在咸阳,如果是姜禾谢,自然会让魏子佩转交。如今这般费尽周折送到洛阳来,表明这是赵政的心意。
魏忌没有看礼单,只是开口问那使节道:“不知道是谢什么?”
“自然是谢公子的秋梨膏,养好了我们王后的咳疾。”使节神情恭谨道。
魏忌顿时紧张起来。
他的确担忧这几个月的操劳,会让姜禾体虚疲累,容易诱发秋咳。
而她如今有孕在身,用药需要慎重。
却不知道她真的生病了。
只是咳嗽吗?或者还有别的?
“真的好了吗?”魏公子云淡风轻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紧张。
“已然痊愈。”
使节点头道:“公子请放心。那些秋梨膏,已经由陛下一勺勺喂给王后。陛下还说明年此时,就不需要公子您费心了。雍国地大物博,种活几棵树,想必也不难。”
“如此,最好不过。”
魏忌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突然堵了一口气。他长身而起向外走去,竟然把使节就晾在了殿内。
公子平日里敬贤礼士,很少有这种有失妥当的行为。
好在有门客们在,他们上前恭维客套,才算把雍国使节应付过去,没有失了两国相交的礼节。
午饭前,龙阳君到达魏国使馆。
魏子佩不在,出去通报的人熟门熟路找到齐国使馆。没过多久,魏子佩满面春风地回来。
她的身后,还跟着齐国公子姜贲。
龙阳君若有所思地笑了。
“本君来瞧瞧公主殿下为何盘桓咸阳迟迟不回,”龙阳君道,“按理说,雍国君后已大婚十日有余,难不成还有别的事吗?”
“本公主,咳咳……”魏子佩顽皮地咳嗽几声,便差遣下人出去,“告诉厨房,今日的菜里不准放芫荽和青韭,单独烧一盘肉糜葵菜,肉要精瘦的,不能有肥的。”她想了想,又道,“还有,把本公主不舍得喝的那壶陈酿花醉取来。王后大婚赏赐的琉璃盏,小心拿来。”
随着她这一声声的交代,龙阳君脸上笑意更浓。
而姜贲则微蹙眉头有些不满,心道:别的男人爱吃什么,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罢了,”龙阳君姿容洒脱看向魏子佩身后的姜贲,施礼道,“魏国龙阳君,见过齐国公子。”
龙阳君身穿红衣,像一朵牡丹盛开在殿中。
他的相貌雍容华贵而又充满王族气度,举手投足间文雅脱俗,姜贲见他如此,不由得也浅浅回礼。
“本公子听说龙阳君文采风流、剑术高超,忍不住前来叨扰,还望海涵。”
姜贲平常说话不怎么文雅,此时文绉绉几句话,惊得魏子佩向他看过来。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都笑了。
龙阳君顿时觉得殿内似乎更亮了些。
像是有人大白天点燃了蜡烛。
婢女奉茶,又端上来小食蜜饯。
三人相对跪坐,客套几句话后,龙阳君便切入正题。
“殿下离家这些日子,公主府去了不少人打听你的下落。”
“打听我做什么?”魏子佩面露疑惑。
“多半是去提亲,还有几个,是为了帮别人提亲。”龙阳君似乎并不在意姜贲在场,一五一十道。
姜贲轻抿茶水的动作停下,向他斜睨一眼。
龙阳君施施然继续道:“咱们魏国的公主,自然少不了好些人求娶。殿下的年龄到了,不能再耽误。”
“我兄长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个吗?”魏子佩有些窘迫,原本轻松顽皮的神情也紧张起来。
“是啊,”龙阳君笑着,“公子为殿下选了几门婚事,让本君抓殿下回去,择日完婚。”
魏子佩没有说话。
她粉嫩的脸上罩了一层宛如大祸降临的白,紧张地攥紧杯盏。
她曾经在姜贲受伤后惊慌失措地找兄长求证,又星夜兼程赶来咸阳。兄长那么七窍玲珑、目达耳通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她心有所属,便是姜贲。
如今却让龙阳君当着姜贲的面带她回去,那是——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吗?
齐国和魏国没有世仇,齐国更曾帮助魏国抵御楚国。
兄长没道理不答应。
如今这种种,是为什么?
室内的气氛有些凝滞,过不多久,一个人打破静默道:“不知道魏国婚嫁的规矩是什么。要求娶公主,需要先登门拜访吗?”
魏子佩猛然抬头,见姜贲神情含笑,坦然自若看着龙阳君,开口问。
龙阳君面露惊讶,许久才郑重点头道:“自然要先去公主府递上名帖,再拜会公子,如果公子同意,才能觐见我魏国太后,表明心意。”
姜贲蹙眉摇头。
就知道他们这些中原人,规矩太多。
魏子佩见他摇头,心中便慌乱如麻。
她想要提起点别的转移话题,却见姜贲虽然摇头,却已经从衣袖中掏出一物。
他站起身,把那块巴掌大的东西送到龙阳君面前的几案上。
“本公子已经见过公主殿下,就不必去公主府递名帖了吧?这便请龙阳君做媒,把名帖呈送给魏公子过目。如果可以,我再求见魏国太后殿下。”
他虽然不太喜欢魏忌那小子,但是该有的礼节,还是不能俭省。
“姜——”
这突如其来的话令魏子佩且惊又喜,她脸上红云浓郁,连呼吸都几乎忘了。
而龙阳君安然接过名帖,专心掀开看上一刻,才抬眼笑了。
“姜公子你,是要……”
“本公子求娶魏国公主魏子佩,”姜贲展袖道,“就让其他人,散了吧。”
他神情矜重,还有些从未有过的肃然。
这个姑娘不像别的公主那般端庄稳重,她咋咋呼呼的行止更是跟傻子差不多,但自己在她身边,却觉得放松自在,没来由便很开心。
特别是当他重伤昏迷醒来,看到魏子佩头上插着一根墙头草,被护卫捉住时,姜贲觉得,他生命中所有的阴霾,都一同消散了。
这样的女人,他怎么能容许她嫁给别人呢?
她的短刀曾陪他力克强敌,那么就让她这个人,陪伴自己度过余生吧。
左右他也不怕吵,就勉为其难,笑纳了。
夜色已深,魏国使馆的正殿却仍然亮着灯。
齐国公子午饭后便已经离开,魏子佩把自己关在寝殿大半日,终于想明白一些事,请龙阳君过来。
“兄长急着为我择婿的事,”魏子佩看着龙阳君,深吸一口气道,“是你瞎编的吧?”
龙阳君何止文采风流剑术高超呢?他还是魏国的外交使节,是辩口利辞伶牙俐齿之人。
一句话可安天下,一句话也可掀起战火。
龙阳君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问道:“公主是什么意思?”
“你瞎编出来几句话,逼着姜贲开口求娶,对吗?兄长本来就已经属意姜贲,对吗?你们,是什么目的?”
魏子佩静静看着龙阳君,神情已没有听到姜贲求娶时的羞涩和快乐。
她看着龙阳君,等着听到那个天大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