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贲赶到时,在门口遇见内侍总管李温舟。
听说雍国国君赵政还在后院,安国公主殿下这会儿在卧房更衣。
姜贲越过人群,也不管院内众人惊讶的目光,直奔卧房而去。
“姐姐。”
他在外面唤,听到里面应了一声,声音中气十足。
这声音怎么都不像是在静卧养胎。
那就是想悔婚了。
赵政此时被晾在后院,想必姐姐还是不肯嫁。
一瞬间很多想法从姜贲心头掠过。
没爹的孩子是比较惨,但是有他在,一个舅舅半个爹,这个好办。
不过怀着身孕回齐国,或许会被人耻笑。所以在路上就得给孩子挑个名义上的爹,回去就把婚事办了。
这倒容易,找个好拿捏的权贵,只让他当爹,不准他碰姐姐。
可是姐姐这么美,天天一个屋檐下的,万一忍不住……
那就等孩子出生,卸磨杀驴把他赶走。
姜贲很满意地笑了笑,不过眼下的难题似乎是怎么从雍国逃出去。
“姐姐你会装死吗?”
他在门外问。
屋内顿时一片寂静。
“本宫好好的,为什么要装死?”
姜禾的声音有些惊讶,还有些哭笑不得。
姜贲搓着手,着急起来。
“姐姐你装晕,我让陈南星过来给你瞧瞧,就说药石罔效。然后在棺材下面打几个洞,假装下葬,把你偷出去。咱们就逃回齐国了。”
里面半晌没音儿,也不知道姜禾在想些什么。
“姐姐你别怕,”姜贲劝道,“弟弟支持你的任何决定。那个赵政……的确有点太凶了,身体还不行。不嫁就不嫁,我再给你找个更好的。咱齐国的男人那么多,姐姐回去,随便挑。”
“谁说我不嫁了?”
屋门被人打开。
秋日霞光从天际落下,光芒万丈中,他看到门内站着一个人。裙裳曳地倾国倾城,惊呆了绞尽脑汁思考对策的姜贲。
“姐姐!”他忍不住叹道。
凤冠之上珠翠灼目,绣着雀鸟花纹的翟衣礼服庄重优雅;黻领内螓首微抬,绶带下身姿挺拔;容貌可闭日月,神情可慑春风;一举一动,风华绝代。
姐姐好美。
姜贲几乎忘记自己是谁,来自哪里,要到哪儿去。
这是要嫁了?可是这样的姐姐嫁给赵政,怎么都觉得亏了。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便听到身后有声音传来。
“阿禾……”
那声音显然也在震惊于姐姐的美丽,只是那声音是?
姜贲立在原地汗毛倒竖。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见赵政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对着姜禾抬手。
“陛下……您刚才,一直在这里吗?”
姜贲声音颤抖问道。
“没有。”赵政薄唇轻抿。
姜贲差点吓死过去,此时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赵政又道:“从你说要阿禾装死,给她再找个更好的,孤才在的。”
姜贲觉得他的魂魄已经离体而出,正站在空中嘲笑自己。他木然地对着赵政笑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
“姜贲……”赵政的脸色有些不好,看着姜贲,欲言又止。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姜贲整个身子都矮下去,灰头土脸,像是要钻进泥里。
“谢谢你一路随行维护。”赵政道,“你姐姐,孤带走了。”
他向前几步,牵住了姜禾的手。
“马车呢?”
“孤是走来的。”
“那就委屈陛下,跟本宫挤一挤。”
“跟阿禾挤在一起,与有荣焉。”
……
雍国国君和王后的声音渐渐远去,姜贲却仍然僵立在门口。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扭头找人,见宗郡正眼含热泪看着姜禾的背影。
“你过来!”他招呼着宗郡,一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们国君,刚才是……谢谢我?”
“是,”宗郡抬袖抹了抹泪,躬身道,“陛下感谢每一个维护过公主殿下的人,自然也感谢公子。”
“谁要他谢?”
姜贲撇着嘴,他觉得自己的魂魄总算回来,心里还有些小激动。
“那是我姐,我不维护,谁维护?赶紧的!送嫁妆了!”
他说着向前跑去,腰间刀币扬起。
那是第一次见面时,姐姐嘱咐他,一定要佩戴着的东西。
虽然身体已至强弩之末,但是大婚的仪式,赵政一样都不准人精简。
祭拜神灵,向天地宗亲表达敬意;入同牢席,象征捆绑命运不离不弃;食用五谷,表示尊社重稷爱民如子;饮合卺酒,夫妻同心以安天下。
隆重却不失热闹的仪式后,寝殿内终于只留下君后两人。
姜禾抬起头,看到赵政满含柔情的笑容。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他笑,是在上一次大婚的夜里,他从她身上搜出五花八门的武器,忍不住笑了。
被捆绑在**睡不安稳的夜里,姜禾都希望眼前这个人立刻消失,永远都不再出现。
可后来……
后来他们用计对付长安君,对付韦氏父女,姜禾才知道这世上有那么多人,想要他死。
可他偏偏,看顾和保护着她。
在她身中迷情之毒时,他送上手臂,被她咬得血肉模糊。
在宴请六国使团后,他因为她跑去魏国使馆,耽误了解毒。
当他口吐鲜血扑入自己怀中,她心里只想着:不要死,不要死。
别人都说赵政是这个世界上最狠毒的人,那可能是因为,他把自己全部的温良和柔情,都给了她。
就连她狠心离开,他都送出了事关性命的宗郡,和最信任的郎中令军。
再后来她找到父亲又失去父亲,在魏国和齐国间流连,蓦然回首,他永远站在他们相遇的地方,等她回去。
在济河的游船里,她说要权力,他给;她说要做门客,他准;甚至就连玉玺,他都坦然交到她手里。
只是——
只是她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了,她只想要他活着。
“陛下,”姜禾柔声道,“你好点了吗?”
赵政点头,却没有说话。
他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忽然转过身,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
大口的鲜血从指缝中落下,弄脏了地面。
“陛下!”
姜禾起身跪在赵政面前,用丝帕擦拭他唇角的鲜血,擦干净他的手指。
“不妨事,”赵政道,“这几日都是这样。”
他含笑任姜禾为他擦手,神情平静。
只是话未说完,更多的鲜血却从他喉咙中涌出,似乎没完没了,无止无尽。
“御医!”
姜禾起身向外跑去,可是赵政却拽住了她的衣袖,摇头道:“行针祛毒实在难受得很,动辄两个时辰,也太久。你我好不容易有今日。就让孤安安静静地,陪你一夜吧。”
成串的泪珠从姜禾双眼落下,她忍下难过,点头道:“好。”
为他摘冕冠,为他脱纁裳,为他卸下革带,把佩剑放床尾。
为她摘凤冠,为她褪翟衣,为她梳顺了长发,抱起解霓裳。
龙凤枕只有一个,却很长。
赵政把姜禾拉进自己怀中,下巴轻抵她的黑发。
“别担心,”他的神情万分不舍,语气却很轻松,“孤好好着呢,今日孤醒得也久。”
原以为连大婚的吉礼都无法完成,他就要体力不支昏睡下去。
可如今他做完了一切,甚至还能同她聊天。
“可你吐了好多血。”姜禾的声音有些绝望。
难道那些药反而更加伤身吗?
赵政没有说话。
姜禾偷偷擦干了泪水,仍然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是睡了吗?
她抬起头,看到赵政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的手从姜禾腰部离开,轻轻抬起来,放在眼前,凝眉看着,唇角微动,眼中如浪花拍打礁石,情绪激越。
“阿禾……”赵政道,“是孤的手热了,还是你的身子太凉?”
赵政的手!
自从残毒引起心脉迟缓,他的手脚就算放进锦被里暖着,也如冬雪般冰凉。
姜禾猛然起身,握住了赵政的手。
他的手是热的!
温热如春日拂面的风,如冬日藏进怀里的袖炉。
丢掉他的手,姜禾去解他的衣服。她的动作粗暴又着急,直到解得他不着寸缕,她才俯身低头,耳朵贴住了他的胸口。
“咚咚,咚咚,咚咚……”
姜禾熟悉他的心跳。
只是这么迅速有力的,却不够熟悉。
“御医!”
她再次起身,不顾赵政的阻拦,一面穿衣一面跑到殿门口。
她不懂诊脉,不懂医理。
陛下有没有好些,还得那些大夫来断。
今日双喜盈门,他们为什么都在哭呢?
御医哭,内侍哭,近臣哭,闻讯赶来的太后也哭。
姜禾觉得他们哭得没有必要,不过太后哭着褪下手腕上的玉镯,送给了姜禾。
姜禾觉得这玉镯不错,水润清透,值不少钱。
如果还能褪下些别的,姜禾允许她多哭一会儿,多感谢一会儿。
不像那些御医和近臣,就知道给她磕头。
磕头有什么用?又不能换银子。
人群散去,姜禾把手镯收进妆奁,回头看坐在床头静默不语的赵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搞出大动静,让他有些累。
“好啦,我错了。”
姜禾走过去撒娇,忧愁尽消。
赵政把她揽住,抱在膝头。
他清俊的眉间添了些温润,忽然道:“孤忽然想起在哪里见过岳父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