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九,是一个好天气。
从雍国的宫殿看出去,抬眼望天高云淡、大雁南飞,低头见层林尽染、叠翠流金。
各色旗帜摇摆间,身穿崭新衣服的迎亲护卫精神抖擞;无论是朝廷重臣或者布衣百姓,人人恭肃,人人翘首企足以盼。
盼望着,盼望着……
最先打开的门却不是那个普通宅院的小门,而是瑞兽狎鱼栖息的檐角下,大雍王宫的宽阔正门。
郎中令军鱼贯而出向两边阵列开去,站在御街上迎亲的朝臣,看到了他们熟悉的身影。
黑中扬红的玄色礼服,象征诸天尊神最神圣的色彩;冕冠微扬、纁裳肃整;革带系于腰前,十二章纹灼灼生辉,玉具剑在衣锦间闪动;雍国陛下长身而立、气宇不凡。
“是陛下!”
“陛下怎么出来了?”
“难道是……”
肃立在御街上的文武百官不敢有失,连忙齐齐跪地请安。
然而赵政没有应。
他的脚迈出去,没有乘车更未坐轿,就这样一步步,走向姜家小宅的方向。
身前身后是跪倒的官员和百姓,远远跟着的李温舟有些喘息。
赵政谁也不等,谁也不应。
他没有时间了。
要不了多久,他会心痛呕血浑身无力躺下去。
再醒来,就到了明日。
明日或许还不会死吧,他也不是在乎吉时的人。
他只是——只是要娶她,一刻也不能等。
往日时光如水面散开的纹路,回**在赵政的脑海中。
第一次见她时,她刚杀了人,裙裳溅满鲜血,神情却清冷无畏。
以为她只是个做饭好吃又凌厉的有趣丫头,却没想到她可以在宫中对弈得胜,一鸣惊人。
聪明的女人他也见过不少,但是能在大火中为了护他,不惜舍弃逃生可能的,世间只有一个。
多么有幸,被你维护。
又是多么难得,在宴请各国使臣的行宫,听到她说若要终止五百年以来的混战,非要“以战止战,得天下一统”。
那时候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抱住了侃侃而谈的她。
后来他们曾经在洛阳酒醉后一同归家,他也曾见她失去父亲时难过痛哭,见她扶棺回齐,他的心像是被挖走一大块。
无论是郑国渠前的对天起誓,还是赠送玉玺的国事托付,都无法表达他的心意。
而他明明已经是将死之身,她却给了他一个孩子。
他欠了她太多,能给她的,却太少了。
那么就让他走过去,用这一双走遍七国的脚,像一个寻常百姓那样,登门去迎自己的新娘。
从此后在有限的人生中,举案齐眉、相濡以沫。
坐在马上等待的姜贲渐渐有些不安,待去打听消息的张远回来,连忙低头问:“家里怎么回事?”
“听说公主殿下的宅门一直没有打开。”张远道。
“我姐不开门?”
姜贲尽量压低声音,却掩不住脸上的惊讶。
这是怎么回事?
不想嫁了吗?
要悔婚了吗?
姜贲算了算他带来的人,似乎不太够跟卫尉军干一架,带着姐姐逃命。
“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呢?”姜贲有些懊恼,偷偷按了按腰间的短刀,“我姐昨日不肯见我,我还以为是雍国的什么风俗。”
“卑职倒是知道公主殿下昨日去了哪里。”张远道。
姜贲半个身子靠过来,几乎从马上跌下去。
“哪里?”
“听说殿下凌晨时踹开几个药铺的大门,带了好几种药回去。甚至还去买了一头小胖豕,说是有一味药需要杀豕取心。”
“药?”
姜贲一颗心突然提起来。
他知道姜禾怀孕的事,也知道赵政已经没救。那这药是谁吃的?姐姐吗?是不是胎相不稳出不了门了?
“哎呀我的大外甥!”
姜贲大叫一声便纵马掉头,可他带的嫁妆实在太多,一百辆马车被看热闹的百姓围住,让他寸步难行。
姜贲索性弃马走路,向前面挤去。
被挤得险些相互踩踏的人群也不管他是谁,推挤着,抱怨他来回乱跑。
可是姜贲还没有挪几步,忽然便见护卫跪倒、送嫁使团跪倒,就连百姓都面有惧色地退后跪倒。
视野里顿时空出一大片。
在突然豁然开朗的道路上,他看到赵政向这边走来。
果然是出事了吗?
姜贲提起的心掉下去,像落进没有光亮的深渊。
那他得走快些,比赵政更快些。
姜贲向前走去,但是很无奈的是跪倒的百姓依然挡着路,而赵政已经越过他,身影消失在前面。
宅门紧闭。
赵政站在门外,阻止郎中令军拍门的举动,亲自上前,敲响了红木门。
“阿禾,”他温声道,“孤来迎你。”
里面顿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接着大门打开,赵政看到门内站着一个面容尽毁的中年男人。
“宗郡。”他神情平静,颔首道,“阿禾呢?”
宗郡连忙跪地施礼,不知怎的,他忍不住眼含热泪。
陛下看着他的眼神,跟以前一模一样。
他喜欢这样的一模一样,感激这样的一模一样。
宗郡回答道:“殿下在后院,不准奴婢们打扰。”
不准奴婢们打扰。
还好,他不是奴婢。
“引路吧。”
赵政抬步而入,心潮起伏。
小宅院里一片喜庆。
树木不高,却拦腰绑了红黑相间的喜绳;道路平整,路上撒着讨吉利的红钱;仆役奴婢们都穿着簇新的衣服,下垂的衣袖坠得很长,想必已经收到管事分发的赏银。
赵政神情含笑,忍下胸腹间的疼痛。
今日他已经醒了一个时辰,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把姜禾娶回宫。
院门关着,赵政推门而入,却又扶着门框,气息凝滞一瞬,再慢慢下咽。
那一口从喉咙深处涌上来的血,被他压下去。
最近他呕血越发严重了,然而他不能在这样的时刻,让姜禾担忧。
然后赵政看到有九名婢女端着托盘立在后院,托盘之上是今日姜禾要穿的玄青喜服,要佩戴的后冠衣饰。
他的新娘,甚至连衣服都没有换吗?
到底怎么了?
一路满含希望的赵政,在这一刻也不禁有些担忧。
然后他闻到药草的香气,看到姜禾跪坐在后院。
她的面前是用土砖临时搭建的炉膛,炉膛上药罐炙热,内里白烟飞散。而姜禾手持小扇,正在扇动炉火。
“殿下。”宗郡轻轻唤她,“陛下到了。”
姜禾的神情有些惊讶,她抬头看一眼走近的赵政,视线却立刻回到药炉里,点头道:“等着。”
等着吗?
让未婚的夫婿等着,让国君等着。
赵政不以为意地笑了,他走过去,从仆役手里接过蒲团,跪坐在姜禾身边。
他的阿禾,从没有这么认真郑重过。
她左手持扇轻扇,右手持筷拨动药汤,时不时放入一样新的药材,再根据时间,夹出熬老的。
她的神情恭肃而虔诚,充满希望又谨小慎微。
像看顾着尚未满月的婴孩,又像捧着万年难遇的宝石。
“是给孤做的吗?”赵政感觉到自己的衣衫碰到了姜禾的肩膀,他心中温暖,低声问。
“嗯。”姜禾的声音很低,似乎不能分心。
赵政就静静等着。
等到她抽出炉膛里的柴火,用湿布包裹双手,轻轻取下药罐,在铜鼎上覆盖纱布,过滤药汤,盛了满满一碗。
“是给陛下的。”姜禾这才抬头看着赵政,她脸上却没有十足的把握,反而有些担忧和害怕,迟迟没有把药汤递过来。
“其实我……也不确定就行。但御医一直从清除残毒下手,我从父亲的话里想到是否可以只治心脏迟缓呕血的病症……这才熬了药。药方是长桑君留下的,陛下……要试试吗?”
要试试吗?
赵政看着眼前容貌明丽,神情却忐忑犹豫的女子。
只有因为自己,她才会这样谨慎小心,失了从容果断。
为了她彻夜熬药的心意,就算是毒药,他也会喝下去的。
“阿禾,”赵政的手很冰冷,怕冻到她,他没有去握她的手,而是牵起了她的衣袖,“孤吃药可以,但是你去梳妆好吗?吉时快过了。”
姜禾这才似乎想起了婚事。
她的脸上散开久违的笑容。
“好。”
赵政端起温热的药汤,扶着姜禾,与她一起起身。
姜禾去梳妆打扮换上礼服,赵政把这碗药汤一点点喝尽。
“真苦啊……”
因为心情很好,他甚至对身边陪伴的宗郡发着牢骚。
宗郡含笑低头,没有说话,却觉得今日的陛下与往日更加不同了。
然而他的笑却忽然僵住。
宗郡看到成串的血滴混合着刚刚咽下的一些药汤落入泥土,像红色的玛瑙。
“别跟她说。”
赵政用棉布擦拭干净唇角,把空空的药碗放到宗郡手里。
“诺。”
宗郡跪下磕头,泪水砸落地面。
天地尊神,望佑我国君,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