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佩离去,姜贲也追出去,齐国使馆陷入安静中。
夏季热,羊肉包子便似乎永远是这种温度。既没有热得烫口,又不会冷硬如冰,反倒让人觉得索然无味。
陈南星把包子放下,认真合上食屉的盖子,拎裙起身。
若想得到一样东西,就要用同等重要的去交换。
这是她从小就懂得的道理。
如今她能拿得出手的,就在身后大殿内。
所以片刻也不能懈怠。
药方在李温舟面前铺开,姜禾微蹙的眉心也渐渐舒展,看着那上面或者龙飞凤舞或者娟秀娴雅的小字,珍而重之。
这是当年陈经石在渤海买下的药方。陈氏凭借这些药方积攒下家底,后来便试图进入朝堂。
字体粗犷的,多写在粗糙的麻布上,或许便是长桑君本人的真迹。
字体清秀的,都写在用料考究的丝绸上,是陈南星凭借记忆默写下来的。
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哪个药方,能对赵政的病痛有奇效。
李温舟的目光也落在药方上,却有些茫然。
姜禾温声道:“当年陛下在楚国身中乌头之毒,阿翁你说巧遇神医搭救。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那时的药方呢?”
李温舟顿时意识到事关重大。
他揉了几下眼睛细心搜寻,好半天才捏起一张字体娟秀的药方,再三辨认过后道:“就是这个!这上面都是寻常草药,房前屋后都能找到,如果不是这样,当初咱们也配不齐。”
那时药店里所有解毒的药材都卖空了,李温舟自己挖草药,解了乌头之毒。
这就是了。
姜禾轻轻叹了一口气。
阿翁那时说当年高人送完药方后,第二日又差人送来药,送药的人是陈经石。
姜禾想了想,或许所谓送药方的高人,便是父亲。
想必那时父亲从陈经石那里买下来药方,又赠给赵政。
父亲真是博施济众、温良恭俭之人。
“这药方可不便宜,”李温舟随即道,“那高人漫天要价,幸而咱们也不算穷人,不然怎么筹措诊金呢。”
好吧……没有赠,是卖了。
姜禾哑然失笑。
“好,”她把药方一张张收起来,清声道,“看来姜贲的消息没有错,陈氏的记忆也没有错,接下来就让本宫这个对医理一窍不通的,仔细研读吧。”
如果父亲还在就好了。他最擅长举一反三,抽丝剥茧找到解决办法。
姜禾怀揣药方出门时,看到满天星辰璀璨,像一双双,在无法触及之处看着她的眼睛。
鲜血滴入药丸,很快渗透进去,消失不见了。
韦南絮丢掉三棱针,盯着那颗乌黑的药丸,像是要穿透黑色,看见里面蛰伏的蛊虫。
看着鲜血没入的速度,蛊虫应该活得很好。
“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瞧着这一幕,悄无声息退后一步的楚国公主芈思辰道。
虽然韦南絮右腿受伤只能躺着,但是按照离开都城寿春时楚王芈负刍的安排,这里的一切都由韦南絮负责。
就连芈思辰,都需要在她二人产生分歧时听从韦南絮。
“找了个医者,”韦南絮道,“是陈经石的女儿,正在配制解药。”
“她行不行啊?”
芈思辰的语气,倒像是希望对方早点成功,她们好实施下一步计划。
“快了吧,”韦南絮露出一丝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其实那也不难,先辨出药材,再测出用量、认出制法,试几次,也就成了。”
“那如果到时候小羌去送药,被赵政认出来呢?”
小羌,便是那个同姜禾一模一样的女子。
“不会的,”韦南絮摇头道,“赵政的病情会越来越重,很快就要神志不清了。”
而雍国王宫里除了他会开口质疑姜禾的身份,还能有谁呢?
芈思辰这才放心了些。
“韦姑娘好计策。”
韦南絮笑着合上盛放药丸的檀木盖,笑道:“公主殿下好运。”
“真的要走啊。”
姜贲站在魏国使馆院内,看着里面匆忙收拾行装的宫人,有些讪讪。
魏子佩横了他一眼,把手拢在唇边,娇俏地打了个呼哨。
嘶鸣声响起,一匹骏马迅速奔来,魏子佩踩稳脚蹬,利落地翻身上马。
她身姿矫健,褪去了许多从小养出的娇惯刁蛮习气,对姜贲点头。
“该走了,”暮色将至,魏子佩却似乎并不担忧将要露宿在外,“嫁礼已经送来,虽然兄长让我观礼后再回去,但我又不是爱凑热闹的小孩,我留在雍国,也没什么用处。”
你留在魏国就有用处了吗?
姜贲撇嘴道:“难不成又要去打仗?”
上回在齐国,她说要去戍边,还抢了他的宝剑。
魏子佩冷笑一声道:“真要打仗,你会帮忙吗?”
雍国对赵国已经势在必得,下一个是燕国还是魏国,已经没什么区别。
在这种情况下,魏子佩还百里跋涉来送嫁礼,她觉得自己有些愚蠢。
姜贲没有回答。
因为陈南星产生的误会已经解开,他俩却更添别扭。
“你会帮忙吗?”魏子佩再次问道。
“那可不能,”姜贲这才思索着摇头道,“我是齐国的公子,总不能因为你我二人的感情,就意气用事举国来战。”
魏子佩僵住。
她紧握缰绳的手有些颤抖,努力装得清冷的脸颊飞出红霞,缓了口气看定姜贲道:“你再说一遍。”
姜贲抬手随意拨拉着骏马的鬃毛,满不在乎道:“我说,我不能举国来战。”
“前一句……”魏子佩忍不住提醒他道,“你说,我们,二人的感情。”
战马上的少女不似平日那般飞扬跋扈,她微垂着头,长长的睫毛闪动有些羞涩的光芒,挥开姜贲的手,似乎有些无辜道:“我们二人,有什么感情?”
姜贲怔在原地。
他说什么了?
对方怎么像变了一个人?
“我们……当然是……”姜贲吞吞吐吐解释着,“生死之交?那个……我姐,是你兄长的……嗯,朋友,所以你,也是我的朋友。”
魏子佩抿唇笑着,似乎根本就没有听他的解释。
她掀起马褡裢,从下面抽出一把短刀丢给姜贲,笑道:“我已经用惯了你那把剑,这把刀送给你,你可记得,你是我的朋友了。”
她用力拍一把马臀。
魏国的车队还没有出发,魏子佩便已经向前奔去。
骏马颠簸,她长发飞扬神情含笑,夏季炙热的风吹红了魏子佩的脸,吹得她气息慌张心情无法平复。
与其在他面前同他吵架,还不如远远地,让他思念。
你且等着。
姜贲。
姜贲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去。
那把短刀被他拿在手里,刀鞘下一寸处,刻着两个字:“我思。”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那是从前郑地的民歌。
那也是她的名字。
自己怎么就接了她的短刀了呢?男女私相授受,不清不白的。
这把刀明明——姜贲用力挥出去,刀刃碰到桌角,顿时削掉一块。他神情惊了一下,没想到这把刀如此锋利。
好吧,看在它削铁如泥的份上,暂且收下。
想到此处,姜贲起身去拿他落在后殿前的食屉。
除了姐姐,就只有那恶女人给他做过饭了。
羊肉包子挺好吃,不能剩下。
“在看什么?”
姜禾坐在妆奁前,神情专注。
她要把每张药方都看一遍,看它们针对的是什么病症,有没有能解残毒的。
赵政此时回来,从身后环住她的身子,轻声问。
“臣妾在努力救陛下的性命呢。”姜禾一笑道,“说起来,我一直住在这里也不太好,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这里就是你的家。”赵政闷声道。
一日的疲倦后,能在她身边睡下,是最大的犒赏和慰藉。
这点甜头,她还是该给的。
姜禾点着头道:“陛下先去歇着吧,我再看一会儿。”
赵政答应着起身,手臂却没有放开她的肩膀,与此相反的是,他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下来。
“赵……”
姜禾低呼一声扭头,看到赵政紧闭的双眼和毫无血色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