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可靠消息,赵政亲自出宫,并未使用任何替身。
酒水和食物都是从宫中带出去的,他也不打算在外面进食任何东西。
亲随的将军是苏渝,除此之外,还带着几名内侍。
依旧没有宫婢随行。
这男人不近女色得类似龙阳君之流。
赵遇雪身为女人,是不能出现在祭祀神灵、鼓舞将士出征的仪式中的。
这正好给了她不在现场的机会。
听说距离都城不远有个荷塘,如今荷叶初露,荷塘旁边桃李盛开,颇为美丽。不少雍国女子结伴出行前往赏花,赵遇雪安排好一切,也施施然前往。
她要做出悠闲自在的样子,不管内心中有多么紧张,面上也笑靥如花。
马车刚出城门,赵遇雪便听到身后郎中令军再次净街的声音。她透过车窗往后看,见宽阔的道路上,已经排列着大驾卤簿的君王出行仪仗。
虽然是在雍国都城,郎中令军却仍如临大敌,一切谨慎小心。
“赵政,”她轻声道,“晋阳公主赵遇雪,送君上路。”
此次出征,雍国调遣五十万军,势必直取洛阳。
魏国已经准备迎战。
魏忌在两国边境布下兵马,主要城池加强防守、延长宵禁时间,枕戈待旦,准备与雍国开战。
雍国都城咸阳外,赵政任命的征北军主要将领王翦、蒙恬,率领各位将军跪地迎候。
赵政抬脚踏上祭坛。
祭坛上已经准备好宰杀干净的牲畜,待赵政上香毕,奉常大人举旗示意,便有武士抬起盛放牛羊的大鼎,绕着队列左右转上整整一圈。
此为“殉阵”,意在警示将领,不遵号令者斩之。
殉阵后,王翦和蒙恬出列,把牲血淋在摆放在地的军旗、战鼓、金铎、兵器之上,祝祷此次出征必胜。
奉常大人为战事占卜,卜出吉卦。将士们欢呼跪地,神情激动。
这之后,祭坛上的牛羊牲畜被当场在鼎中煮熟,分给将士们食用,仪式便算正式结束。
赵政遵从古礼,举止从容镇定,到最后洒酒为贺,将士们高举酒盏,一饮而尽。
从头至尾,跟随在赵政身边的卫尉军统领苏渝都紧张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这个时候,无论是一个走错队列的将士,还是一个左右张望的官员,都有可能让他突然拔刀。
但是都没有。
一切正常得有些诡异。
仪式结束,将士们翻身上马,向北出发。
苏渝和站在祭坛下的宗郡对望一眼。
他们的神情中没有放松,反而更为紧张。
来的路上没有,祭坛上也没有,那么刺客魏让会在哪里?
他不会收手的,陛下出宫,是个难得的机会。
苏渝抬手示意,卫尉军把马车围了个严丝合缝,赵政缓缓步入人墙般肃立两侧的护卫中,步入马车。
君王仪仗向前,往都城的方向去。
起风了。
有一片梨花的花瓣,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过来,落在赵政手心。
她住着的那个院子,也有梨花吧。
洛阳的梨花,落了吗?
只是这一失神的瞬间,忽然见火光冲天,队列前十丈远,有一棵高大的梨树,从树梢向下,熊熊燃烧起来。
火焰包裹着梨树,诡异的红色,替代了原本的白色繁花。
“保护陛下!”
此起彼伏的声音中,雍国国君的马车被团团围住。而那棵被点燃的树,也响起了“咯吱”“咔嚓”的断裂声。
“树上有机栝!”
靠近梨树的苏渝最先发现问题。
原来在满树梨花的遮蔽下,树上安装着数百弩弓。它们小而精致,箭头朝向道路上的国君仪仗,而拉着弓弦的,却是树枝。
拉弓树枝细,绑扎弩弓的树枝粗,如今树枝燃烧断裂,弩弓先射出弩箭,继而才纷纷掉落。
飞来的箭矢带着火焰,没入护卫军阵。
那些箭矢或者被盾牌阻挡,落入泥土,或者刺入将士身体,引起惨叫声不断。而箭矢带来的不仅仅是火,火焰燃尽,地面突然升腾起带着甜香气息的毒烟,引得众人失去力量,秉性差些的,弩弓都拿不起来,更别提举刀砍人了。
苏渝退守马车前,一面派出一队郎中令军求援,一面保护赵政的安全。
到这时,刺客魏让才明目张胆地出现。
苏渝仔细打量着那个从数丈外缓缓走来的男人。
魏让的身上穿着破旧的青袍,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他才能够躲在青草丛中,避开了郎中令军的清道净街。
大大的帽兜罩住了他的头,露出鼻梁的一道刀疤,和眼神坚定的双眼。
苏渝走上前去,刀剑在面前平举,喝骂道:“逆贼!找死!”
那人同样举刀,苏渝拼尽全力斩去,却发现对方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刀法凌厉。这人只是步法快而已,他快速贴近苏渝,一招即退,趁着苏渝上前,却又绕过去,举刀砍开马车车厢。
车厢内空空如也。
苏渝的大刀已经追踪而至。
“魏让,”他笑道,“想不到吧,这里没有陛下。”
那人转过身,被苏渝逼迫得退后一步,却仍然中刀。
“苏将军,”他开口道,“你或许也想不到,小人不是魏让。”
苏渝呆立原地如遭雷击。
鲜血从刺客的胸口冒出来,他靠在马车车轮上,虚弱道:“主人说了,苏统领粗中有细又胆大如斗,绝不会让雍国国君独坐马车之中。赵政曾经中过毒,必然见毒而避,故而离开仪仗队的人,才是国君本人。”
离开仪仗队的人,是毒烟乍起时被苏渝派出去求援的郎中令军。
赵政,就在那里面。
“快追!”
苏渝因为太过慌张,爬上马匹时,甚至险些又掉下来。
那刺客哈哈大笑着歪头死去,似乎看到了赵政被刺杀的惨象。
来不及了。
苏渝看向赵政和宗郡随郎中令军离去的方向。
已经耽搁了太久,来不及了。
完全没有赏景的心情,却又不得不假装喜欢这春日盛景,沿着曲曲折折的湖中水榭踱步时,晋阳公主赵遇雪真希望这一天早点结束。
她会听到赵政遇刺的凶讯。
她或许还能见一见赵政的尸体。
然后表达过同情,看着雍国乱起来,再不慌不忙地回赵国去。
毕竟与她议亲的国君已经大薨,她只好回国待嫁。
说不定那个时候,赵国已经打败了燕国。
正得意洋洋地想着,赵遇雪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对。
后颈先是发痒接着疼痛,有什么人,从后扼住了她的脖子。
“谁?护卫——”赵遇雪大声叫着,惊恐失措。
“公主殿下,”一个声音阴冷如刀道,“从今天起,你没有护卫了。”
是谁?
这陌生却又熟悉的声音。
赵遇雪挣扎着想要扭过头看,却只看到一片白色的衣角。
倒下,倒下,倒下。
赵政看着面前的郎中令军一个个倒下,他手中持刀,并不愿意被人护在身后。
幸亏有宗郡随身带着解药,那些毒并没有把他怎么样。
让他担忧的,是不远处的刺客魏让。
让他心疼的,是自己死去的近身护卫们。
魏让只是用箭,便射死了这么多人。
赵政是心狠的人,为了引君入瓮,不惜只身涉险。
信烟已经放出一刻,那些人也该到了吧。
“来了!”
宗郡忽然大声道。
赵政转过身,他看到四周围拢来的将士,像一个个锋利的刀刃。
那是去而复返的蒙恬。祭坛上赵政从蒙恬面前走过时,要他注意信烟,随时回援。
“以千打一,”宗郡道,“杀刺客,就是这样的杀法儿。”
杀刺客,继而师出有名,很好。
只是赵政的心却又一次提起来。
他看到那些黑漆漆的战甲中,有一片明亮的白。
白得绚丽,像是从乌云深处透出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