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写给他的,第一封信。
那一年临淄离别后,魏忌曾经写给姜禾很多信。
在信中,他询问姜禾的近况,也谈及自己的生活,那些信没有回音,但他写了整整三年。
后来才知道,姜禾并未像他想象般在宫中舒适地生活。
她形同奴婢没有自由,就连信件都被姜玉衡扣下。
直到在雍国都城,魏忌眼睛复明后进宫去见姜禾,他第一眼便看到姜禾的手。
那双手虽然被精心护养过,但是仍然能看到做多了粗活的痕迹。
魏忌常常想,她比自己想象的,更能忍受生活的苦难,然后矢志不移地向着目标跋涉,从不徘徊回头。
昨日才从雍国传来消息,说姜禾同赵政夜宴争执后离开咸阳,杳无音信。
待弄明白了他们为何争吵,魏忌心慌意乱一刻,旋即释然而笑。
只要亲眼见过他们三人的纠葛,就知道赵政的醋意全无必要。
既然全无必要,却又做给天下人看,那必然是他们商量好的。
没想到分开这么久,自己竟然还有这样的作用。
魏忌苦笑着摇头。
而今日收到姜禾的来信,他一时竟然有些不舍得打开。
魏忌怕她解释吵架跟他无关,他怕她浇灭他心中那一点点,因为她半真半假的袒护,升起的喜悦。
黑布缝起来的袋子装着信,其上绣有雍国瑞兽的图纹。打开袋子,能闻到里面淡淡的清香。
送信来的人恭敬地等在门外。
那是在等魏忌看过,然后把回信捎回去。
这应该是姜禾嘱咐过的。
说明这封信很重要,她一定要得到回信,才能决定接下来做的事。
魏忌捏紧信走到几案后跪坐下,然后慢慢打开。
是她的字。
一笔一划铿锵有力,隐隐有气吞山河的气度。
她没有谈起宫宴上的事,也没有问候他,关心他。
她说政事,一念之间生灵涂炭的政事。
魏忌眉心蹙起心脏剧烈跳动,他持笔的手有些抖,最终落在丝帛上。
行云流水笔走龙蛇。
新郑以西百里,岳山下。
串着烤鱼的竹子翻转过来,鲜鱼将要成熟的气味四散开。
小河旁传来小丫头采菱的声音。
“主人,又逮到一条!”
她扬起鱼,双脚却在冰凌上打滑,险些摔倒。
在凉亭里看见这一幕的宗郡连连摇头。
到底是孩子,连凿冰钓鱼都玩个不够。
这么想着,便见姜禾把狐裘丢下,兴冲冲道:“等着我,我也去试试。”
得了,这也是个孩子。
他向前几步挡住了姜禾的路。
“主人,信使回来了。”
便见远远的官道上,有人骑着马儿一路飞奔而来,正是他们派去洛阳的信使。
那信使马不停蹄赶回来,累得气喘吁吁。
他把魏忌的回信交给姜禾,便小心地跪坐在下首,等候姜禾的差遣。
姜禾低头看信,轻轻颔首,好似事情已经成了一半。
信里夹着一枚信物,是魏忌常常挂在腰间的三棱箭头。
她把那箭头拿在手里,似乎便看到他白衣胜雪,决然迈步的样子。
姜禾没有再铺开丝帛写信,她的另一封信是早就写好的。这会儿从几案上拿出来,深深看了一眼,便连同魏忌的信物交给信使。
“用过午饭再去吧,这次去得远了些。”
“敢问主人,送去哪里?交给谁?”
姜禾想了想道:“前些日子听说齐国公子姜贲要离开临淄,护送魏子佩到洛阳去,这会儿应该快到齐魏边境了。”
因为此处在韩国,距离齐魏边境并不算远。
姜禾跋涉到此,便是希望能在得到魏忌的答复后早点拦截姜贲。
与赵政在夜宴上假装争吵,她借机离开,便是为了能在韩国把控局势。
只是或许赵政就没有她这样可以闲坐吃鱼的悠然。
他此时,应该在一面忍受身体的疼痛,一面同赵遇雪周旋。
晋阳公主不容小觑,虽然除掉她很容易,但若要借机杀灭赵国,却需运筹帷幄,徐徐图之。
信已经送出去,姜禾站起身。
“走吧,”她的眼中禁不住流露出希望的光芒,“不是说岳山里有神医居住吗?咱们去看看,那个所谓神医,到底是真是假。”
“山路雪还未化,主人小心。”
宗郡连忙跟上去,小丫头也把逮到还没有烤的鱼放回水中。
“不妨事。”
姜禾抬脚迈步,往半山腰走去。
果然如宗郡所说,山路陡峭,冰雪又薄,时不时就会滑倒。但她很快便扶着山石或者树木起身,完全没有退回去的打算。
“听说,魏国刺客里,你最厉害。”
晋阳公主赵遇雪吹开茶盏上的浮沫,轻咂一口茶水,隔着屏风看向对面跪坐的男子。
那男人并未点头,而是沉声道:“说小人最厉害的不是小人自己,而是公子。”
魏国人说公子,便是说魏忌。
只有他,以一己之力令虎狼之辈忌惮魏国,十年来使魏国逐渐强盛。
只是恐怕,雍国不会给他太多时间了。
“你为何离开洛阳来到此处?”赵遇雪眉毛轻挑问道。
魏公子说厉害的人,必然是真的不错。
“因为小人建议刺杀雍王,被公子驳回。”刺客道。
这就对了,这是她苦苦寻找的人。
此人可用。
“你如何杀人?”到最后,赵遇雪忍不住站起身,询问道。
“用刀、用剑、用矛、用毒、用风雪、用繁花,凡是世上有的东西,都可以用来杀人。只要那人距离小人十丈内,便不拘用什么杀。”
“是吗?”赵遇雪道,“本宫听到墙外有一匹马儿嘶鸣,你可以隔着这堵墙,杀掉那匹马吗?”
“请公主殿下稍候。”
刺客起身往院内走去,他把拇指和食指伸进口中吹了个口哨,另一只手扬起什么东西。
还未等赵遇雪看清楚,便听到墙外“咚”的一声闷响。看护马匹的侍卫大叫起来。
“这马怎么了?”
“来人,看看这马怎么倒下了。”
赵遇雪深吸一口气退后,觉得汗毛倒竖心底发寒。
这么可怕的人,即便此次任务成功,也不能留了。
“魏国来的?”赵政并未抬头,翻看着手中竹简,蹙眉道。
“是,”苏渝道,“那人径直去了安国公主宅子外,说是捎来了魏公子的信。宅子里除了护卫,只有日常去读书的郑灵,郑灵没有接,说不认识魏公子,别说是信,就算是金饼也不要。”
“郑灵,郑新关的儿子?”赵政的心情比刚才好了些。
苏渝点头称是。
虽然姜禾已经离开雍国,但关于她的一切,还是要按照惯例事无巨细呈报给陛下。
有自称魏忌门客的人闯门送信,这样的事自然要禀报。
那送信的人没有把信送到,竟然并不着急走,就在城内驿站住下了。
白天吃饭晚上睡觉,闲暇时在街面上溜达,看不出什么问题。
“容微臣再去查查他的身份。”
苏渝退下,赵政没有再说什么。
他不太关心魏忌给姜禾写了什么信,信中有什么内容。
他关心的是,姜禾在哪里,饿不饿,冷不冷,带的衣服够不够,宗郡有没有打点好一切。
夜里她,踢不踢被子。
在山中寻了两日,才找到传说中的神医。
医者姓苍,六十来岁,仙风道骨,看起来似乎有几分能耐。
姜禾恭敬地施礼,隐去姓名,说明了赵政中毒的始末,以及眼下的症状。
那医者摇头道:“病人未至,恕老朽无法问诊。”
“这个不难,”姜禾笑道,“大夫您可以出诊。”
“不出诊。”医者捋着白胡须摇头,“离了这座山,老朽的医术就不灵验了。”
姜禾想了想,又道:“那也不难,我那友人就在雍国,我去带他过来求诊便好。”
医者仍旧摇头:“治不好的人,老朽是不治的。”
姜禾的脸顿时煞白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