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
“姜禾!”
面对如此不讲道理的男人,姜禾怒不可遏。
赵政却厉声唤她的名字,似乎什么也听不进去。
“听说他才十三岁,陛下就要杀他吗?”姜禾道。
“是,”赵政清俊的脸颊罩着一层寒霜,“十三岁又如何?孤六岁出国为质,已经懂得记下各国军政要事,好留待他日以此钳制。”
“你的意思是,他的逃跑是在伺机展露墨家能力,要借此诱我用他吗?”
“是,”赵政道,“人心不可测,对他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
姜禾勉力压下怒火。
这里到底是雍国王宫,不是她齐国的宅邸。
她转身对赵政屈膝施礼,冷漠又疏离道:“既然如此,本宫告退。”
姜禾松开了赵政的衣袖。
转过身,她抬脚向外走去。
赵政略犹豫一瞬,还是没有劝慰半声。
他看到姜禾决然前行的背影,看到她素白的身影孤冷单薄,心中微痛,却忍下了动摇。
自从杨狸来到雍国,已经前后毒死了十多条人命。
年纪小不是他逃脱惩罚的借口,更何况异族之人,必有异心。
即便这人身负才学,也不可用。
赵政不可能让一只毒蝎,待在他爱的人身边。
苏渝做事是不太动脑的。
忠于陛下,执行陛下交付的所有命令,便是他日常的行事准则。
赵政说要杨狸死,那便要杨狸死。
只是当他来到重新布置好的天牢,那里已经乱成一团。
说是看管杨狸的狱卒不知怎么突然被掉落的屋顶砸死,杨狸趁机逃跑,已经不见了。
苏渝立刻带人搜寻。
杨狸腿脚有伤,跑不了多远。
雍国有严令,禁止百姓家中私藏外人,如需住店,则要盘查身份文牒。
苏渝搜得仔细,果然在靠近城门处,见杨狸不知从哪里寻到一件雍国的衣服穿在身上,站在距离城门不远的告示栏前,偷摸张望。
或许在稍作休息,或许在思考如何出城。
“杨狸!”苏渝大喊一声,惊得杨狸跳起来。
卫尉军趁机一哄而上。
可就在此时,一个同样响亮的声音响起。
“孽徒!”
斜刺里一个高大的男人上前,举刀砍向杨狸。
冲上来的苏渝大惊止步,杨狸的人头已经滚动着,从他脚边掠过。
血液喷溅,杨狸精瘦的身体摔向地面,城门处乱成一团。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苏渝眉头紧皱。
他只得吩咐卫尉军把杀死杨狸的男人抓起来,把杨狸的尸首随意拼凑好,用破布包住,抬回去。
男人招认说,自己姓苍名琰,三十六岁,雍国蜀郡人,墨家门下,巧合之下收了杨狸为徒。
哪知此徒隐瞒了自己的蛮族身份,又听说他被押送至京都受审。
苍琰担忧此事祸及墨家其余墨者,便紧随其后来到京都,想向雍国国君请罪。
却没想到刚来到这里,就听说杨狸已经杀伤十多人。他寻找了好几天,恰巧看到杨狸站在城门前。
墨者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
苍琰便按墨家律法,一刀砍断了杨狸的脖子。
但是不管苍琰怎么说,苏渝还是把他关进天牢,等候处置。
随后苏渝把这件事呈报给赵政。
暮色四合,赵政坐在止阳宫的桂花树下,手中握着一个拴着铃铛的陶瓶,神情沉沉,像一尊冰冷的石像。
苏渝认得那陶瓶。
当初陛下命他深夜赶赴九嵕山下,挖莲藕清淤泥,找到了这个陶瓶。不过后来他就没有见过这陶瓶,没想到陛下今日又拿出来把玩。
不知道还臭不臭。
待苏渝跪地禀报完,赵政哼声道:“死了徒弟,又来了位师父。”
苏渝垂着头,等待赵政的命令。
大不了把师父也杀了。很难吗?
“去查他的身份,”赵政又道,“如果苍琰果然是杨狸的师父,便留着他。”
苍琰从蜀郡来,如果要查他,前后至少需要一个月。
苏渝应声退下,赵政起身。
春日的桂花树生机勃勃,他抬起手,按住斑驳不平的枝干。
这个人最好清清白白。
从齐国前往雍国的路上,小丫头采菱转道去了一趟洛阳。
洛阳的宅院还在,看守大门的人看到是她,没有阻拦。
她抬脚绕过照壁,穿过前厅来到后院,在梨树下站定,久久没有动。
梨花已经开败,雨后的地面上,落着星星点点的白。
采菱想起那个日光和煦的午后,有个男人坐在这里,温声道:“采苓采苓,首阳之巅。人之为言,苟亦无信。”
姜大人目盲、断臂,可姜大人却是她心中最博学、对她最好的人。
前往大梁的路上,姜大人教她很多。
他说:“小姑娘多学些知识,总是好的。”
他说:“别怕,战争会停下的。”
他还会在夕阳落下的时候轻轻哼唱歌谣,好似他能够看到眼前的美景。
可惜他们相处的时间太少,她不能多伺候他几日,多听他几日教诲,姜大人便在大梁殒命。
“大人,”采菱闭上眼吸了吸鼻子,喃喃道,“您说得对,公主殿下她,很像您。”
“吱呀”一声,后门开启的声音惊动到采菱。
她向门口看去,见一个男人穿着素白的衣袍,罩黑色外衫,缓缓走进来。
看到采菱,他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旋即又黯淡下去,开口道:“你一个人回来的吗?”
采菱屈膝施礼道:“公子,殿下走时许多东西都没有带走,奴婢恰巧路过,就自作主张回来一趟。”
其实宗郡已经把所有的金饼都差人拉走了,但公主卧房的常用之物,还有姜大人的遗物,采菱想带走。
公主想念父亲时,可以看一看。
她也想偷摸私藏一件,贴身保管。
魏忌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和泥土混在一起的花瓣上,淡淡道:“那时为什么没有带走呢?”
那时为什么没有带走呢?
这个问题不必问采菱,他也知道。
果然,采菱回答道:“那时候公主说还要回来,只带了几件衣裳,就匆忙走了。”
是的,她是这样的。
她要帮助魏国抗击楚国,她还想让魏国通过变法强盛,她还想帮助他,让魏国走得更远。
后来魏忌回来,无数次在姜禾居住的厢房踱步。
他看到姜禾放在妆奁里的银梳,看到姜禾写了一半的字,看到她掀起半边的被褥,无数次痛得心如刀割。
“你在这里等等。”
魏忌转过身道。
采菱把收拾好的东西装上马车时,魏忌回来了。
一个刷红漆的木匣被他放在车板上,魏忌露出落寞的笑意,对采菱道:“这个给她。”
“诺。”采菱屈膝答应。
魏忌便转身回去,采菱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跟以前不同了。
更坚硬、更执着,也更坦**。
不知他给公主的是什么。
采菱把木匣放进马车最深处,坐在前室扬起马鞭。
走吧!
她心里突然高兴起来。
去找公主去,她捎了两样东西给公主呢。
姜公子的,魏公子的。
指不定谁的会大有用处。
“殿下不必亲自过来。”
修渠的水师郑新关跟着姜禾,劝了她很多次。
“既然是勘察地形地貌,当然要来。”
姜禾穿着方便走路的齐国常服,衣裙只垂到膝盖下,露出天青色的裤筒和墨色短靴。
韩渠被天岩山阻挡,开山则耗费人力物力,郑新关想要改道山南,姜禾便跟着他来看看。
这里的丘陵不多,大多是一望无垠的平原。
但是庄稼稀疏、草木干枯,走很远都不见一个池塘。
“原本渠水要从这里过,”郑新关用随身携带的铁铲指了指方向,叹息着道,“但现在不成了,山石难挖。”
姜禾向那个方向看去,见田埂的尽头有一个小村落。
正值午饭时候,村子里炊烟袅袅。
“过去看看吧。”
她踩着干裂的土地,向村中去。
听说是修渠的水师来访,村中里长亲自来迎接。
一行人坐在里长家的院子里歇脚。
“有水吗?”郑新关问道,顺便从衣袖中摸出一把圜钱放在桌案上。
那意思是说知道这里的水珍贵,故而买来喝。
“使不得,使不得。”浑身打满补丁的里长红着脸推辞,郑新关还是命他收了。
等了一会儿,里长提着水壶出来。
粗陶碗摆放整齐,第一碗水送到郑新关面前,郑新关连忙端起,送到姜禾身前的矮几上。
姜禾看着碗中烧开的白水,眉头紧锁,迟迟没有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