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如果姜禾迅速退后,是完全可以躲开的。
毕竟姜安卿双目失明,此时只是辨声而来,只要一击不中,便再也找不到目标。
但姜禾没有躲。
马车前面是车夫坐的前室,前室左右没有遮挡,姜安卿也没有右臂支撑身体,若刺不中姜禾,便会由着惯性摔下马车。
那几匹拉车的烈马,随时会把他踏成肉泥。
挣脱魏忌强拉她向后的力量,姜禾上前一步伸手,右手拦住姜安卿手中的瓦片,左臂带动整个身体撞入他怀里,卸去姜安卿冲出马车的力道,阻止他的动作。
“父亲,”一串血滴顺着姜禾的手心落下,她温声安抚挣扎着要离开的姜安卿,“‘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这是先祖的训示,女儿记得。”
姜安卿的头脑已经昏聩,所能记得的,也只有这些残留在脑海中的兵法片段了。
果然,听到姜禾的话,姜安卿紧张的神情褪去,虽然眼眶空空面容可怖,但已不再狰狞。
“是是,”他松开瓦片,露出恍然的笑容,“我想起来了,是这些。”
“父亲请随女儿移步,”姜禾柔声道,“后面的,女儿背给你听。”
“好好。”
姜安卿从马车上挪下来,却又突然停步道:“你这丫头!你是谁?我不是你的父亲!”
姜禾疼痛的手垂下,胳膊因为疼痛发抖,声音却依旧温和,缓声劝道:“好,我姓姜名禾,请姜大人赐教。”
姜安卿这才点头。
他端正地站直身子,左手向前,虽然已失去右手,还是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郑重道:“齐国使节姜安卿,谢姜姑娘指点迷津。”
姜禾也走到姜安卿面前去,对他施礼。
姜安卿这才由着姜禾把他扶进厢房。
为了避免跌倒,这里连门栏都拆去,花盆书架等物挪走,实在挪不走的尖锐之处,全部用棉布包裹缠绕。
姜安卿坐在**,反复默诵姜禾刚刚说给他的兵书。虽只有两句,他却像是捡到了宝贝。时不时手舞足蹈,却又似乎怕丢了般小心翼翼。
姜禾心中不忍,转身走出厢房。
一直跟随在她身边的魏忌连忙道:“走吧,我为你治伤。”
“来了来了!”姜贲从门口奔来,身后跟着个大夫。
原来姜贲眼见姜禾受伤,他在这里又帮不上什么忙,便跑着去唤宗郡请大夫。
此时恰好大夫赶到,他把大夫送进大厅,等姜禾进去,连忙挡住要跟进去的魏忌。
姜贲胖乎乎的,站在门前伸展双臂,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魏公子,”他皮笑肉不笑道,“你我都是男人,不方便进吧。”
魏忌便了然点头,并不质疑姜禾只是手部受伤,还不必介意男女大防的事。
“好。”他缓声道,“劳烦姜公子看护安国公主,本公子先去安顿针灸大夫,看看今日能不能为姜大人施针。”
姜贲对他摆摆手,站得像一颗粗钉子。
远远地,宗郡对姜贲竖起大拇指。
这弟弟真是既能看门又能挡门,就跟那什么似的。
好在姜禾手心的伤口并不太深,清理了刺进血肉的瓦片碎渣,用烧酒消毒后涂抹金疮药,白布缠裹,便只等着慢慢长好。
接下来让她关心的事,便是父亲的诊治。
宗郡安排新买来的小丫头伺候姜安卿吃穿。小丫头虽然胆子小,做事倒很细心。自从她伺候着,姜安卿身上的衣服便没有脏过,气色也好了些。
但治疗却没有进展。
一连七日,魏忌连魏国新君的继位大典都没有去,每日都带来新的大夫。几位大夫诊脉查体,琢磨出好几个行针的方案,但用起来却并无效果。
每次施针,都需要把姜安卿牢牢捆在**,小宅院里充斥着他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听起来既毛骨悚然又心生怜悯。
姜禾每次看到更是心中焦灼难过,她为了抚慰父亲,几次险些被父亲咬伤。眼见父亲如此痛苦,到最后,姜禾干脆下令中断了这种治疗。
到第八日,姜禾留下施针时父亲抵抗最少的一位姓安的大夫,把其余几位大夫重金送走。
庭院里,恢复安静的姜安卿张开嘴,姜禾一勺一勺给他喂饭。偶尔有顺着下巴流下来的,姜禾便抬手用帕子为他擦净。
看着这一幕,内疚不安的魏忌安慰道:“小禾,我再请别的大夫来。”
“不用了,”姜禾摇头,“那种事太过遭罪,我倒不知道自己是为父亲治疗还是施虐了。就让留下的安大夫趁父亲哪会儿愿意配合了,试一试。什么时候他不愿意,就停下。左右我不过是要常年养着一位大夫,还养得起。”
她脸上带着通透豁达的笑,倒让魏忌觉得任何劝慰都没有必要。
头顶梨树叶子已经落得稀疏,转眼已是初冬。
偷听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对话,姜贲踱步到前院去。
他的父王已经来信询问姜禾的婚事,姜贲三言两语回信糊弄过去,想来想去,觉得不该急着回齐国。
齐国能有什么事?
他觉得如今魏国才最容易生事,而且这些事,或许便关系着齐国的未来。
齐国的未来便是他姜贲的未来,所以他还是留在这里的好。
刚到前院,姜贲便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在小声地说着什么。似乎在发号施令,又似乎在提防着什么。
姜贲顿时警惕过来,他急走几步,便见宗郡背对他站在照壁前,正恭敬地点头,应着声。
而宗郡身前不远处,魏国公主魏子佩站在门外,一本正经在说着什么。
岂有此理,姐姐的下人也轮得到她差遣?
“魏子佩!”姜贲大叫一声。
被人乍然呼唤闺名,魏子佩猛然向院中看去。待看到是姜贲,她汗毛竖起灵魂如同出窍一般打了个哆嗦,转身撒腿就跑。
姜贲正要追去,宗郡拦住了他。
“姜公子,”他开口道,“是正事。”
魏子佩来传魏国太后的口谕。
原本姜禾逼迫魏圉退位,由魏圉之子继位,太后就已经心生不满。但因为有魏忌的安抚游说,太后勉强压下了怒火。
但如今新君继位,太后原本指望着魏忌多多辅佐,却没想到他窝在姜禾这里为未来的岳父诊治病情,顿时更加不悦。
今日听闻有贵客到,魏忌却并未前往朝堂,太后便忍不住大发牢骚。恰好魏子佩在宫中请安,太后便差遣她来传口谕。
魏子佩没有进门,就在照壁前把口谕转达给宗郡。
“什么贵客?”姜贲心里打着小算盘道,“本公子也去见见。”
听到动静的魏忌已经到了,这不是需要保密的事,还未等宗郡开口,魏忌便回答道:“是楚国公子芈负刍来了。”
“他来做什么?”姜贲没有见过这个人,但他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心中不快。
“得了兵书还不走,自然是讨便宜的。”魏忌神情沉沉,清俊的眼眸中一抹冷色。
魏国新君魏增第一次接见外国使团,且是如今实力雄厚的楚国,心中难免有些胆怯。
但好在文武百官都在,父王信任的宠臣龙阳君巧舌如簧,简单几句便说得楚国公子芈负刍心悦诚服大笑出声。魏增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当芈负刍说出他此行的目的,朝堂顿时死一般寂静。
像有一扇通往地狱的门突然在大殿正中打开,人人噤若寒蝉退开一步。
芈负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惧怕。
能够逼得魏国国君退位的女人,自然不好惹,自然让他们惊惧。
但他来,只是同魏国这些渣滓打个招呼罢了,只是提醒他们,余下的巧取豪夺不要管。
芈负刍笑着对魏国新君和官员拱手道:“本公子已决意为父王迎娶齐国姜氏为后,不日,便有喜讯传来,请诸位静待佳音。”
“你说什么?”
话音刚落,便见殿门处站着两个年轻人。
一黑,一白。
白衣男子相貌如驭风之龙般令人惊艳。
黑衣男子比较普通。
开口的是黑衣男子,他看着芈负刍,一字一句道:“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