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一片肃穆的静。
李温舟未敢答话,也不敢离去。
姜禾走后,赵政的心思越来越令人捉摸不透。就连陪伴在侧十多年的他,如今都要悬着一颗心做事。
几案上的汤羹渐渐凉了,原本美味的饭菜却扩散开荤腥甜腻的味道,闻之令人失去食欲。
赵政目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不多久冷笑道:“魏王软禁姜安卿也便罢了,如此卑劣无耻,孤倒未曾想到。”
谈到此处,李温舟便可以去看密信内容了。
他走近几步捡起密信,打开只看了一行字,便如同被针扎般闭上眼。
“可怜……”
可怜王后。
李温舟噤声,截断了那两个不能提的字。
赵政却略抬眼,神情几分怜惜几分奚落道:“谁更可怜,还未可知。”
那个女人可不是宽宏大量的人,见她躲开也便罢了,倘若故意惹到了她,不等隔夜,她就把仇报了。
魏王还以为姜禾不过是受齐国王室庇护苟全性命的孤女,所以才敢那样对待姜安卿吧。
愚蠢又不自知。
真是该死。
饭菜撤下,赵政摊开一张用来写信的丝帛。手中毛笔蘸满墨汁,却似不知该如何落笔。
他从未写过真正意义上的信。
小时候离开故土,每隔一月,他会写信呈报功课进展。偶有所想,也小心谨慎地写进信中等待父王指点。
如果说是信件,不如说是奏折。
如今给姜禾写信,竟连称呼都不知该怎么写。
而且依姜禾的性子,到达魏国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营救父亲。赵政若在信中提起姜安卿的情况,待两日后信送到,已晚了一步。
墨汁干了再研,研了又干,不知过了多久,帐外有人求见。
李通古迈进来。
李通古曾师从荀子学习为政之道,被韦彰德举荐为官。赵政继位后,任其为长史,韦彰德获罪下狱后,赵政亲政,提拔其为客卿。
从都城到泾水八十里远,跋涉来见,必是大事。
李通古三十有余,个子不高,皮肤微黄,双目有神,高鼻梁窄下巴,蓄着浓密的胡须。他走进营帐揽衣跪地,端端正正叩头施礼。
“禀陛下,韦彰德一案审定,关于其毒害蛊惑以及私运郎中令军弓弩恐吓长安君之事均已证据确凿,臣请陛下旨意,如何惩处。”
“太后怎么说?”赵政神情微冷。
太后年少时认识韦彰德,他们同先王也曾相互扶持创下大业。问一句太后的意思,是孝道,也是心意。
李通古肃然道:“太后的意思是,韦氏一族罪不可赦,合家五百口人,十四岁以上者腰斩,十四岁以下者迁边。”
按雍国律,该夷灭韦氏三族。
腰斩十四岁以上,十四岁以下迁往边境,已经算顾念旧情。
赵政沉默一刻,淡淡道:“韦相国对本朝也算有功,赐他鸩酒,参与谋划者绞刑,其余十四岁以上者徒,来泾水修渠吧。”
李通古和李温舟齐齐抬头,看向赵政。
饮鸩酒而死,算是赐给韦彰德体面;绞刑,便避免了腰斩后身首分离;徒,是指强制劳役,等同免除死罪。
想不到国君竟然能如此宽恕韦氏族人。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李温舟还记得赵政当初继位时如何清洗那些倚老卖老的旧臣。
腰斩、车裂、枭首示众,整个都城上空都弥漫着血腥。
如今不过短短半年,陛下竟能仁厚至此了。
是什么改变了一个冷血寡情的人呢?
李通古遵旨起身,便拜别离开。刚退到营帐前,赵政忽然问道:“齐国使团离开都城了吗?”
“还没有,”李通古垂头道,“说是在同质子姜贲一起商量送哪位公主过来。”
九嵕山祭典后,赵政当着六国使团的面,让姜贲再挑姐姐送过来。
其余几国使团,下山后便纷纷离去。只有齐国的人脸皮厚,继续赖在都城使馆中。一个个吃得肠肥脑满越来越胖,除了高谈阔论,也没见做什么事。
李通古在心中摇了摇头。
似乎只要跟齐国有关,就特别不顺利。
“把他们赶走,”赵政沉声道,“联姻的事,交给姜贲亲自去办吧。”
李通古面露惊讶,疑惑道:“陛下的意思,是放姜贲回去?”
如今陛下亲政,许多事不再同大臣商议,当机立断便吩咐他们去做。但放归质子的事毕竟不小,若在往日,会在朝中论辩数日才下定论。
没想到陛下亲口下旨了。
“对,”赵政似有些不耐,冷冷道,“都赶走。”
李通古应诺退下,赵政把干了的毛笔放入笔洗淘净,重新蘸墨,像终于找到了可以写的内容,兴致勃勃落笔。
“姜禾,孤已放质子归齐。”
魏国太后居住的宫殿中,欢声笑语不断。
一样样魏忌喜欢的食物端上来,歌舞助兴,生辰礼物摆满桌案。
魏国太后五十有余,身穿郑重的绀色深衣,耳珰垂珠,左右插一横簪。相貌稳重慈眉善目。
再三确认魏忌安然无恙,她揩净眼泪,悲声道:“哀家已年近花甲,实在听不得打打杀杀的祸事,更看不得你罔顾性命胡作非为。这一遭又是为了什么啊!”
魏忌笑着给太后奉茶,恭敬又顺从道:“被刺杀的事,儿臣已经讲过了,死去的门客也已抚恤。至于失明的事,儿臣这不已经好了,让母后如此挂念,实在不孝。”
“你少糊弄哀家!”太后抬手点着魏忌的额头,佯怒道:“三年前你私自送姜氏回齐国,惹得你王兄大怒。后来你为了救姜安卿一命,不惜以身挡刀,差点就死了。如今这一遭,你又在雍国的祭坛上公然挑衅赵政。你,你这被美色所惑的浑人!”
她捶打魏忌的肩头,又怕捶重了经受不住,变拳为掌,狠狠拍了一下。
魏忌吃痛告饶,挪膝跪坐在太后身边,为她按揉胳膊。
太后渐渐消了气,叹息道:“听说齐国已封姜氏为安国公主,可她被雍王弃,走投无路跟着你回来了?”
魏忌停手正色道:“母后,她如今的确是安国公主,但她同雍国国君是假的,更没有走投无路。”
有他在,怎会让姜禾走投无路呢?
太后摇了摇头,有些忧虑地看着魏忌。
“哀家且问你,她要带走她的父亲,你王兄肯吗?”
“容不得他不肯,”魏忌神情含笑且笃定道,“如今这件事大白于天下,王兄不能再关着姜安卿了。”
“你这是在逼迫你王兄就范!”太后愁眉不展道。
原本魏国软禁姜安卿无人知晓,可眼下这个消息已经随着六国使团回到各国,四处传遍。
先不说别的国家觊觎魏国尚未得手的兵家密卷,就说如何同齐国交代,便是一件令朝堂上下焦头烂额的事。
魏忌釜底抽薪,俨然已无视同魏王的兄弟情分。
“你要多顾及陛下。”过了许久,太后才劝慰道,“他毕竟是你的兄长,自小疼你护你,继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把信陵那么好的封地给你。你呀……”
魏忌任太后责怪,只轻轻为她揉肩松骨。
“忌儿,”太后终于正色问道,“你是不是想娶了安国公主姜氏,好解决眼下的麻烦?”
的确,若娶姜禾,便可化干戈为玉帛。
魏国也等于同齐国联姻。
魏忌门客数千受人拥护,在七国间一呼百应,齐国很可能会应下这桩亲事。
太后想到此处,眉间的忧愁便化解了几分。
“母后,”魏忌起身走到太后面前,跪下道,“儿臣的确想娶安国公主姜氏,却不为解决麻烦。”
“那便是被美色所惑!”太后抿唇笑了,竟露出些与年龄不符的顽皮。
魏忌郑重道:“母后,儿臣心悦于她,不为别的。”
心悦于她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那种心悦?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那种心悦?
求之不得,寤寐思复的那种心悦?
太后的眉头渐渐展开,轻轻抬手示意魏忌起身,慈声道:“好,你为心悦,哀家为国事,这桩婚事,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