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还未到下锁时间,洛阳城外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有进城采买的百姓回家,肩挑手拎面色疲倦时不时捏一把腰间荷包;有赶在城门关闭前挤进去的行脚小贩,在慌乱中踮脚仰头瞅一眼气势雄浑的城楼;更有饥肠辘辘的乞丐,趁着城门官没留意钻进去,渴望在城中乞一顿饱饭。
这些百姓都远远避让开护送内侍宣旨的骑兵,唯恐不留神冲撞到。
而魏忌则快步走来,站在宣旨内侍面前。
“劳烦回去禀告陛下,”他开口道,“安国公主身子欠佳,要先回府邸休息。”
“这……”内侍刚嗫嚅出声,便迅速施礼道,“便依公子安排,何时能觐见陛下,还望公子告知。”
一群人马绝尘而去,魏忌站定在马车旁看向他们的背影,眼角露出几分提防和清冷。
“小禾,”顿了顿,他在车帘外道,“我送你回家。”
洛阳城中,姜禾有个家。
魏忌为她打点出的家。
宽敞的宅院和魏忌的府邸只隔了一道街,刚下马车,便有管事模样的男人迎上来,屈膝施礼道:“公主殿下请。”
魏忌微笑示意姜禾不要拘束,而跟随姜禾前来的宗郡已经大摇大摆把马车赶进侧门。
迈进宅院,迎面见一块砖雕影壁。虽外表朴实,然砖缝对接整齐、正中拼凑出镇宅瑞兽,精工细雕显然下足了功夫。
绕过影壁,便见阔郎的庭院中跪满了护卫和侍女。
见姜禾进院,他们齐声道:“奴婢等恭迎公主殿下。”
姜禾大致看了看,便觉得已不下百人。
“怎么用到这么多?”她惊讶道。
“不多,”魏忌粲然一笑,带姜禾越过奴仆经过大厅绕过卧房,去看后院,“原本准备了五十多个,因你晋封公主,自然要再多些。洛阳城多是趋炎附势欺软怕硬之徒,咱不能被人小瞧了去。”
穿过角门,暮色中的后院尽在眼前。
“好漂亮!”姜禾忍不住赞叹道。
一棵两人合抱那么粗的梨树种在庭院正中,此时正是仲秋,金灿灿的鸭梨垂坠在枝头,伴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姜禾跑上前去伸手便摘了一颗,并未冲洗,笑着咬了一口。
魏忌也摘下一颗,用丝帕小心擦拭干净,送到姜禾手中。
“好吃吗?”他问。
鸭梨汁水丰富入口清甜,果肉细腻微脆,姜禾接连吃了好几口,顿消旅途焦渴。
“好吃,”她笑道,“魏国的梨树,都能结这么好的梨吗?”
魏忌便像得了夸奖的孩子,开口唤人道:“今晚赏这棵树一桶水!”
有仆役远远地应声,他这才笑着回答姜禾的话,“那年我们同行回齐国,梨花开了,你说齐国阳信有最好吃的鸭梨。后来我回来时索性北上绕道阳信,买了十几棵梨树。或许是移栽的季节不对,种在我府里的都没能养成,倒是龙阳君讨要我的这一棵活了。我索性买了他的这个私宅,送给你。”
原来是这样。
这么粗的树从阳信运回,又是十几棵,该有多辛苦啊。
“这还要谢你那时回到齐国后,便把全部家当送给我当作盘缠,”魏忌笑起来,“若不然可没有财力做这个。”
白衣公子站在梨树下浅笑,眼中倒映朝霞,神情温如春水。衣袍边缘绣着的禾苗镀了一层柔和的光,交领处的河水符文像在流动。
“魏公子,”姜禾神情微动道,“厨房在哪里?”
厨房在后院旁边的厢房,魏忌请来了一位曾在齐国御膳房待过的厨子掌勺。见姜禾进门,他躬身用齐国话道:“公主殿下,小人准备了不少家乡菜,为公主洗尘。”
乍逢乡音,姜禾眼中暖意流动,笑道:“我想亲自下厨,你帮忙打下手就好。”
厨子连忙让开到一边。
虽说是打下手,但他全程都在瞧着姜禾的动作,渐渐露出激动的神色。
都说君子远庖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公主殿下竟然很擅长。
姜禾净手和面,醒揉三次后抻拽成条,然后拆鸡骨熬汤,下面切薤菜,面熟后拌入鸡丝调味,起锅盛如汤鼎。
两根面,面长不断,做成了两碗饭。
侍女把汤鼎放在托盘上,跟着姜禾步入前厅。魏忌正跪坐着拨弄一把琴,见姜禾进门,笑着移开琴,问道:“是什么?好香。”
姜禾跪坐在他对面,端出汤鼎放在他身前。
含笑道:“长寿面,贺你生辰。”
八月二十是魏忌生辰,她一直记得。
魏忌锦衣玉食,上有母亲疼爱,下有门客追随,金银珠饰对他来说唾手可得,而这一餐饭,是姜禾亲手所作。
她还记得他吃饭清淡,用的盐特意少了些。
“你竟记得我的生辰!你亲自做的?”
魏忌有些受宠若惊般拿起筷子,轻轻挑起面,看向姜禾,柔声道:“夫子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我以前觉得自己做不到,但有你这碗面,倒真的无所忧虑。”
“快吃吧。”姜禾从托盘中端出自己的面,温声道。
她虽然也喜欢夫子,但更知道面放久了会坨。
“好。”魏忌低头吃面,可那口面还未放入口中,便听到外面有人禀报。
“公子,太后召见。”
魏忌有些疑惑地抬头,问道:“不是说让本公子回去休息吗?”
“让公子休息的是陛下,这是太后。”来人神情急切,似乎一刻也等不了。
魏忌有些留恋不舍地蹙眉停箸,姜禾想了想劝他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本就该去拜见太后的。”
“是我的错,”魏忌若有所思,“原本想已经晚了,就不进宫叨扰了。”
“你快去吧。”姜禾催促他道,“做母亲的,哪个会觉得孩子去看她是叨扰呢?你这一番前往大雍,先遇到刺客后又失明,临走又在九嵕山同雍王对峙,太后不知有多担心。”
这一番的确颇不顺利,然而最终却也算心想事成。
想到此处,魏忌有些动情地放下筷子,抚了抚姜禾的衣袖,“那我明日再来。”
他恋恋不舍地离去,前厅便只留姜禾一人。
挑起面条吃了一口,虽然略清淡,但劲道回甘。
姜禾舀起一勺汤,听到外面马车离开的声音,转头对侍女道:“随本宫来的宗郡,你们把他唤来吧。”
宗郡乐呵呵地来了,问有何吩咐。
“你用饭了吗?”姜禾问。
“吃了不少海味。”宗郡笑道,“魏公子好铺张,从齐国那边用冰运来许多奇怪的海味。厨房煮了一些请奴婢去吃,不过奴婢倒发现,那里有半碗剩下的面汤,好喝得很。”
姜禾笑了。
“面汤好喝,你要吃面吗?”
宗郡踱步过来,看到了餐几上的长寿面。
“原来是这个!怪不得比海味还好吃!殿下亲手做的吧?”
他口中的每句话都带着夸张的感叹,让空旷的前厅热闹起来。
“魏公子还没有吃,他这一碗赏给你了。”姜禾指了指道,“在本宫的故乡,长寿面如果剩下了,是要有灾厄的。你来帮魏公子消灾解厄,如何?”
宗郡立刻上前端起铜鼎,连声道谢,就在姜禾不远处下首位置坐下,认真吃起来。
每一口都津津有味,每一口都愉悦尽兴。
有人一同吃饭,才有点家的样子。
姜禾含笑吃尽面,微微笑了。
待救出父亲,才算是真正的家。
短短五日,名为“韩渠”的引水工程便顺利开工了。
原本韩国国君韩安担心雍国修好这道渠后便会伐韩,但那日祭典上赵政扬言先打魏国,于是韩安乐不可支地送来好些擅长引水疏道的水工。
只要不打韩国,韩安恨不得自己扛着铁锹下水。
为督促工程进度,开工当日,赵政亲至泾水河畔。
这里距离魏国也更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