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君赵蛟故去后,太后的眼睛便不太好。
天色亮了很久,达政宫里的蜡烛才被宫婢熄灭撤下。
少了烛光的摇摆,殿内反而一瞬间亮了些。
天光缓缓透入,照出跪在正中的御医,一张张凄惶的脸。
“瞧瞧你们这如丧考妣的样子!”雍国太后严厉地责骂御医。
虽然得到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她却并未惊慌失措。
“好好为陛下调养,”太后的声音旋即和缓,温声道,“先前不是还束手无策吗?这会儿便多了三年时间。哀家派人去寻天下解毒方剂,三年,说不定陛下便大好了。”
“是。”御医叩头道。
情况的确比预料的好一些,但三年也只是个估算的数字。陛下的身体已经不起消耗,万不可再出别的岔子。
御医离去,原本跪坐端正的太后却忽然按住凭几软软歪坐下去。
高挺的发冠倾斜到一边,露出鬓角原本被遮掩的银丝。
三年,陛下能够绵延子嗣传承大雍血统吗?
三年,雍国的将士能把国土扩大到哪里?
三年之后呢?
太后感觉她被命运的绳索紧紧捆绑,一动也不能动。
从指缝散落的豆荚飘散在姜禾裙角,被钻入大殿的风吹过,翻动着落在地面。
短暂的震惊过后,姜禾激动万分却欲言又止。
魏忌说要去见父亲!
是见,而不是拜祭!
她不敢问,生怕结果并不如她猜测的那般天遂人愿。生怕只是口误,只是她的妄想。
可魏忌倾身靠近握住了她的手臂。
“小禾,”他说,“你的父亲,姜大人,他还没有死。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带你去见他。”
惊喜若狂而又百感交集,姜禾眼眶湿润却猛然摇头。
“不可能!”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若我父亲活着,三年来他怎么会对我不闻不问?他没有让人带信来,他也没有出现过,他……”
姜禾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看着魏忌脸上内疚不安的神情,顿了顿。
眼前这个明亮的少年公子,曾经和她在洛阳城谈天说地引为知己,曾经忤逆君主救她性命,曾经千里护送被她视为依靠。
若这世上有什么让她眷恋不舍,有什么让她努力强大,便是他的存在。
她信任他不会欺骗。
姜禾看着魏忌,凉声问:“我的父亲,他被大魏国君,软禁了吗?”
三年前魏忌带她离开魏国,堂堂君王的弟弟,却带着她东躲西藏时,姜禾就知道,强留她和父亲的,正是魏国国君。
如今既然失去父亲的消息三年,却依旧能见,说明他活着,却没有自由。
“小禾……”魏忌轻轻松开她的手臂,眼中的悔恨和歉意凝结。他垂下头,声音像被烈马践踏过,勉强开口道,“对不起。”
姜禾却伸手捉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掌很温暖,一如他这个人。
“多谢你。”姜禾温声道。
魏忌惶惑地抬起头。
辜负了她的信任,没有保护好她的家人,还有什么好感谢吗?
姜禾却真挚又和缓道:“魏王是什么人,你我都知道。你为了让我父亲活着,一定付出了好多代价。”
魏忌眼中的歉意碎裂成水,在眼眶中闪烁。
她懂他,她都知道。
“我也只能……”魏忌不甘道,一滴泪水沿着玉琢般美丽的脸颊滚落,掉落在姜禾手背上。
那滴泪水滚烫湿润,像他的心。
“我知道,”姜禾安抚着他,柔声道,“能活着,于我来说已经是奢望。我会随你回去,先救出父亲,再谋大事。”
第一次宿住在雍国王宫,姜贲感觉比在质子府更像囚徒。
内侍把他安排在小小的跨院,里外足足有百人把守。夜里他起夜,前后左右四个护卫,一个提灯引路,三个举刀随侍,生生把他吓得尿不出来。
尿不出来只好回去,可刚刚躺下,便听到房顶有动静传来。
仔细听听,似乎是脚步声。
绝不可能有刺客在房顶来来回回地走,也就是说,是大雍巡逻的护卫。
姜贲躺在**,这下连觉也睡不着。
辗转反侧足足几个时辰,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姜贲立刻请求觐见雍国国君。
李温舟倒是不错,屏退了几个护卫,让姜贲可以自由出恭。然后给他上了满满一大桌菜,还说是王后赏赐。
姐姐赏的,自然该放心大胆地吃。
等内侍来宣姜贲觐见时,桌面已杯盘狼藉,他抚了抚滚圆的肚子,颇为满足。
所以当倚着枕靠的赵政对他说“你知道你姐姐的事吗”,姜贲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回陛下,”他悄悄把腰间革带松了松,笑眯眯道,“本公子的姐姐好着呢,刚刚赏了好些酒菜。”
那是你的姐姐吗?
赵政蹙眉看着姜贲,如果不是牵扯到姜禾,他完全不想跟这小子多说一句话。
“你姐姐……”赵政又重复道,“姜玉衡,在使馆遇刺,已经死了,埋了。”
姜贲惊讶地起身,腰间革带松得太多,“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上面系着的玉玦摔得粉碎,他也顾不上捡,也不再装傻充愣,大惊失色道:“那昨日见的姐姐是怎么回事?是父王母后临时为族里的哪位姐姐授爵,顶替玉衡姐姐来的吗?”
“不是,”赵政摇头道,“是孤临时在送嫁使团里选的,姓姜名禾,你在齐国时,认识她吗?”
姜贲茫然地摇了摇头。
既然姓姜,便和他算是同宗。
但他离开家时也才十一岁,整日沉迷于骑马网鱼打弹弓,还不知道认识漂亮姐姐的重要性。
赵政看着他的反应,正色道:“齐国使团前正使姜安卿的独女,姜禾。”
姜贲这才恍然大悟地张大了嘴。
“这个本公子听说过。”
“听说过什么?”赵政勉力维持的精神忽然有了兴致,他端起药碗喝了一口,问道。
“听说姜安卿每次出使都带着他这个独女,把她当儿子培养。也有人说,”姜贲掩着自己的嘴,小心翼翼像是要透露某种天机般,认真道,“姜安卿其实是怕姜禾养不活,才把独子打扮成女儿。姜禾,是个男的!”
“噗”地一声,一口药汤从赵政口中喷出,湿透了衣襟,引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才是个男的。
你全家都是男的。
赵政满脸通红丢掉药碗,狠狠地看向姜贲,声音大了好几倍道:“莫要乱说!”
明白自己惹了祸,姜贲撇嘴缩头不再吭声。
幸而赵政没有真的恼,但也不想再同姜贲多说。
他用丝帕擦干净唇角,淡淡道:“回去同齐国使团说,姜禾很好,孤很满意。”
还未成婚的姜贲多少懂些男女之事,他的脸有些红,支支吾吾地点头,问:“还……有呢?”
赵政知道他在等什么。
他唇角突然含了一丝冷笑,转过头看着床帐上轻轻拂动的东珠,慢条斯理道:“孤因为很满意姜禾,打算放你回去。”
还未等姜贲高兴地跳起来,赵政又警告道:“这句话,你要原原本本地复述回去。”
齐国质子姜贲喜形于色地出去了,站在屏风外等候的李温舟握紧了手中的拂尘。
果然,姜贲刚刚离开,赵政便开口询问。
“王后呢?”
今日他醒来时,姜禾已不在身边。
他躺在**,外衣脱了,手腕上的伤口已经被包裹,桌边放着金疮药。
想起这一切都是她做的,赵政心中还有些暖意。
可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却未见到她的面。
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李温舟从屏风外挪步过来,低声道:“回禀陛下,魏国公子魏忌来了。”
赵政的神情僵住,却仍不动声色道:“怎么?”
“魏忌求见王后殿下,王后殿下她……去见了。”
去见了,她自然要去见的。
那是她喜欢的人,想要嫁的人。
“见完了吗?”赵政问。
“见……完了,王后陪同魏公子,出去了。”李温舟努力修正着措辞,生怕一句没有说对,赵政就要起身追去。
出去了?去哪里了?
赵政掀开被药汤弄脏的锦被,转头看向李温舟。
那森冷的目光令李温舟不由得退后一步。
“还没有回来。”他说道。
没有回来,就这么一走了之了吗?
赵政扶着床栏起身,眼中有千军万马举刀厮杀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