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是在夜晚和清晨的间隙,室内像有一层红纱遮着日光,让暗沉的寝殿暖意融融。
姜禾发现自己坐在地板上,胳膊被紧紧拴住,头却舒服地枕着什么东西。
结实而又温热,像春天的土壤包裹着种子,像等待飞鸟降落的海滩。
她听到平稳的呼吸,那呼吸像潮水舔舐脚趾,来了又去,缱绻着亲近分离。
紧张又局促地小心抬头,赵政的侧脸便映入眼帘。
他疲倦地闭着眼,蹙起的眉心尚未展平,似乎在睡梦中也要忍受什么。
坚挺的鼻翼翕动,薄薄的嘴唇轻抿,像从不曾防备着别人的婴孩。
他这个人,竟也有不防备别人的时候吗?
赵政双肩打开,姜禾就枕在他脖颈下,胸膛旁,被他的右臂环绕着,护在怀中。
到底是怎么回事?
神识在这一刻回归,瞬间清醒的灵台像被泼了一盆冰水,姜禾忽然想起昨日的宴请、剪开的荷包,和她中毒后钻入赵政怀中的情景。
后来呢?
后来她记得自己被赵政提溜起来,似乎姜贲也在,然后她被带回寝宫。
她只是闻了那么一点毒药,心中却像有一把火在烧,像被蚂蚁啃噬骨头,她捉住赵政,想要扒开他的衣服,贴近他的身体……
姜禾的气息忽然一滞,她摸了摸自己完好无损的衣衫,再看看被捆绑的手臂。
谢天谢地,没有得逞。
可是,她还记得什么。
昨夜难熬的痛苦中,有腥咸的东西被她饮尽,那是什么,解药吗?
姜禾的头没敢动,她的眼神左右瞅瞅,没看见药碗。
目光顺着赵政的手臂向下,看到他翻折的衣袖,和手腕上深深的咬痕。
姜禾猛然坐直了身子。
那咬痕不像是人咬的。
人咬的该是整齐向下,可赵政的伤痕却像是被撕扯过。
伤口混乱而不规整,皮肤呈青紫色翻开,隐约可见其内被咬烂的肉泥。
虽然过了一夜,伤口却并未结痂。
鲜血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凝聚,再顺着他修长的手指滴落。
地面上浅浅一摊,是赵政流了一夜的血。
啃咬他的那个人要么对他恨之入骨,要么已经失去神智,才会不止一次地像兽类撕扯猎物般把他伤成这样。
就比如……自己。
姜禾倒吸一口冷气,头皮发麻身体僵硬。她的魂魄像是受惊般离体而出,许久后才缓缓回来。
然而这魂魄也似乎不再是她的,而是沉甸甸的,不知负载着什么情绪。
赵政,他是怎么了?
他不该是一个善良的人,不该是一个宽厚的人,不该是一个温柔的人,不该是一个任她啃食血肉的人。
姜禾忍不住擦了擦唇角。
不光是唇,她的脸颊、下巴乃至脖颈上,都有干涸的血迹。
怎么能这样?
她被绑着不能动,而他竟然躲不开吗?他的血肉又不是解药,就算以身饲养,也不过是缓解了她当时的焦躁和难熬。
那一点点用处,怎么值得如此?
对自己身体百般爱护的他,怎么便肯了?
明明已是强弩之末,却偏要做金刚菩提。
再这么下去,不用他们战场相见,赵政就已经自己摸上了黄泉路。
姜禾解开捆绑她的革带,小心翼翼离开赵政的怀抱,俯身去妆奁处寻来伤药。
小小的棕色陶瓶里,是她前些日子在小厨房熬制的药膏。
姜禾懂得的医术很少,但父亲特意教过制作金疮药。
雍国王宫里药材应有尽有,姜禾是怀着有便宜不占是傻瓜的想法,从太医院要来不少上等松香、血竭、没药等,细细熬制出来的。
没想到用在了此处。
看来这便宜也没白占。
赵政还在沉睡,姜禾用尽力气把他抱到龙**躺下。
接下来清理伤口,把翻开的皮肉抚平整,抹上药膏,再用细布包裹。
脱掉他的皮靴,脱去他的外衣,给他盖上锦被。
姜禾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赵政的脸,忍不住伸出手,把他额前遮挡眼睛的碎发拂开,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坐了多久,听到外面有轻轻的叩门声。
止阳宫的寝殿是严禁内侍护卫打扰的,敢这么叩门的,也只有内侍总管李温舟了。
姜禾走过去站在门内,低声道:“何事?”
外面显然松了一口气,缓了缓,李温舟的声音响起:“回禀王后,陛下昨日命齐国质子姜贲在外等着,姜公子等了一夜,不知还见不见;另外,太后殿下垂问陛下病情,奴婢不知该怎么回;还有一事……”他似乎有些困惑纠结,在考虑此事该不该越过赵政禀告姜禾,最后还是用更低的声音道:“魏国公子魏忌,求见王后殿下。”
“王后”二字咬得有些重,似乎在提醒她注意身份。
他的提醒是好意的,姜禾微惊之下笑了笑。
魏忌就是这样的性子,要见什么人,便不管山水相隔启程去见,自然也不会管他雍国宫墙的阻挡。
“阿翁,”姜禾温声道,“请先把御医宣召过来,等陛下一醒,就为陛下诊脉。到时候把脉案送去给太后看便是了。至于姜贲,等陛下精神好些了,问问还要不要见。”
殿门外的李温舟连声应着,之后等了等。
姜禾又是一笑,淡淡道:“本宫准备一下,请让魏公子在抱厦稍候。”
到底还要见吗?毕竟是外男。
不问问国君让不让见吗?
王后是不是还没摸清国君的性子?
李温舟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低头称是。
沐浴更衣,姜禾虽然穿着雍国服饰,却是常服。
那些复杂庄重的发饰被摘下,一把小银梳轻轻插在发顶,少了些华丽,多了些爽利。
她没有带宫婢,亲自推开门走入抱厦。
那个背对殿门观赏字画的少年猛然转过身来。
白色的衣衫在清晨的光线中闪动银光,腰间悬挂的箭头似乎撩起呼呼的风声,然后他脚步未停,向姜禾快速走过来。
“小禾!”
恢复神采的眼睛深深注视面前的女子,激动紧张和担忧后的心有余悸,让魏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别三年,她长高了足足一头。
如果把她拥在怀里,他的嘴唇应该正好贴到她的额头。
想到此处魏忌的耳垂有些红。
姜禾的五官长开了些,年少的青涩淡去,多了些沉着冷静的风韵。如今即便笑着,也不似之前那般肆意,而是扬起唇角,眯着的眼睛里透出万点星光。
她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美,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纯净。
魏忌想要拥抱她,却知道宫禁深深,稍不留意便会危及姜禾的清名。
然而姜禾却率先张开怀抱,轻轻抱了抱他,开口道:“魏公子的眼睛好了,大喜。”
这才对了!
抱一抱有何不可?
他们可是曾经同行千里,其中有一半路途,姜禾都被他背在背上。
“你长大了。”魏忌的手臂紧了紧,没敢接触她的身体,便依依不舍却坚定地松开。
两人相对而坐。
姜禾为魏忌剥开核桃,为他把茶水斟满,为他把糕点掰开。
在他面前,她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没有什么好忧心难过的。聊天闲话,安然自在。
他们坐在雍国王宫里,却又像坐在开满桂花的树下,饮俗世醇酒,邀天边明月。
然而魏忌没有心思饮茶,他只是看着她,再三确认姜禾健康无虞后,松了一口气道:“子佩已经把你和雍国国君的交易告诉了我,如今奸细查出,韦彰德也在昨日下狱,你今日,便同我走吧。”
今日便走吗?
姜禾剥开豆荚的手停下,有一瞬间的迟疑。
魏忌并未催逼,他等着她的回答。
他们之间剔透干净,从不瞒着对方,也从不怀疑对方。
很快,姜禾动人的脸上便浮现笑意:“我同你,到哪里去?”
这顽皮的神情一瞬间让魏忌好似回到了三年前。
三年前她喜穿紫红衣裳,如今黑衣裹着薄肩,却仍旧如此狡黠可爱。
魏忌想了想,又左右看过,确认殿内只他们两人。
才认真而又缓慢道:“我们,先去见你的父亲。”
“啪”地一声,姜禾手中的豆荚被捏碎,从指缝散落。
诊脉的御医取走脉枕退开,眼中有些惊讶。
“陛下昨日……是不是从内关和通里两穴放了血?”
内关和通里两个穴位,在手腕处。
不过那血不是他放的,而是被姜禾吮吸走的。
赵政神情沉沉,问道:“怎么?”
他的确中了毒,昨日眼见姜禾几乎咬断手指,他才把手腕送过去,竟然忘了或许他的血液里也有毒,倒不知道她现如今怎么样。
怎么一大早就出去了?去见什么人吗?
“恭喜陛下,”那御医道,“原本陛下中毒颇深,该用刺络疗法使经络通畅、气血调和,再辅以汤剂诊治。但因臣等估算所需血液颇多,怕陛下经不住取血,这才作罢。但今日陛下竟然先行……”
“御医不必试图给孤讲解医技,”赵政打断他道,“就说放了血,再用了你的药,孤还有多少时日可活吧。”
跪在殿内的御医相互看看,没有人敢说出那个估算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