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姜玉衡,她出身宫廷,锦衣玉食,贪婪、霸道、愚蠢又刻薄。
你是姜禾,六岁便跟随父亲出使异国,清澈、博学、聪慧又善良。
姜玉衡是他的,他们一个暴虐弑杀,一个口蜜腹剑,通婚联姻,很合适。
你是我的,我们一个身不由己,一个孤苦伶仃,乱世中卫护故土,相濡以沫。
魏忌紧紧攥住姜禾的手臂,似乎怕她这一走,便是生离死别,再无可能相见。
而赵政只是冷漠地看着他们,眼底似乎有冰雪慢慢凝结,唇角却含着一丝嘲讽的笑。
他没有逼迫更不屑于同目盲的魏忌争斗。
他只是那么看着,像猎手看着孤狼、鹰隼看着稚兔,脸上充满鄙薄轻视。
然后他回过头,向外走去。
他们的协议是什么?
——“你嫁入王宫为后,助我查出雍国奸细。”
——“我让你活着,质子归齐,不杀写信给你的这个人。”
赵政是重诺的人。
守诺生,违诺死。
不管那个人是谁,不管那个人是否曾给他一片希冀,一点温暖,一种留恋人世的可能。
倘若背弃诺言,再珍贵的魂魄,也会沾染令他无法容忍的污秽。
一步两步,他向殿外走去。
在门口处,赵政的脚步微微凝滞,听到了身后姜禾的声音。
“魏公子,我同他有约,事成之后才能离开。宫中很安全,公子你不要担心我,还是先养好病,等我出来,好吗?”
声音轻松自在,似乎唯恐面前的人担忧紧张。
良久,魏忌才开口道:“无论什么约,我替你去做。”
即便目盲,他也有能力只手遮天。只要是为她,做便是了。
“你忘了自己还病着吗?”
姜禾扶着魏忌坐在**,细细为他拉好锦被,整理靠枕,在他手臂上拍了拍,这才站直身子。
“你放心,我们答应过彼此的话,我一直记得。”
最后,姜禾郑重道。
他们答应过对方,无论在乱世中如何风雨飘摇,也要活下去。
赵政不再听接下来的话,他迈出门栏,外面他的贴身侍卫郎中令军已经把魏国公主以及护卫格挡在走廊外,焦急等候着他的内侍总管李温舟立刻上前,扶住了赵政的胳膊。
他忍着痛,抿唇压制不断上涌的血液,向外走去。
回宫的路上,赵政和姜禾同乘一辆马车。
马车宽敞,他们却隔得很远。
赵政记得来时姜禾的眼神中尚有几分焦躁,也曾掀开车帘偷看外面。可如今回去,她那一双明眸平静下来,微微出神。
经历了那许多,她气息平稳仪态端庄。
看这样子,她没有中毒。
赵政的脊背倚着厚实的枕靠,双手垂下紧掐大腿外侧保持清醒。疼痛让他紧蹙眉头闭上眼睛,汗水淋漓而落,湿透中衣。
这不是他第一次中毒。
上一次马车中只有他自己,他不必忍耐不必端坐如钟,他那时倒在冰冷的车厢中,喘着气呻吟。
然后挣扎着,把手臂伸出车厢外。
外面的人这才发现情况不对,把他抬出去,寻医者解毒。
这一次车中有她,虽然这个她,在想着那个目盲的魏国公子。
再忍忍,忍到宫中,才有御医。
终于,马车停下,已经焦急万分的内侍总管李温舟在外面道:“快扶陛下出来。”
宫中向来恪守礼仪,“快”这个字,很不寻常。
听到这样的声音,意识到事有不对的姜禾这才看向赵政。
他脸色灰败眼角乌青,紧抿的唇角有一抹渗出的鲜血。
“你怎么了?”她问道。
“孤……没事……”
赵政站起身,拼命压制下的污血却忽然上涌入喉,双脚酥软脊背如同过电,赵政向前扑倒。
模糊中,他知道自己吐血了。
模糊中,他感觉姜禾把他抱住。
她的怀抱那么柔软,温热瘦弱,却把他抱了个严严实实。
“陛下!”
她的声音里,有那么一点点,关切。
赵政中毒的消息,瞬间传遍了皇宫。
内侍冲入达政宫禀告太后,说陛下吐出的污血湿透了王后的锦衣,王后和李温舟扶着陛下回寝宫,甬道上淌满鲜血。
“怎么会中毒?”
太后姬蛮因为起身太快,头晕目眩险些跌倒。
宫婢立刻扶住她,而太后一边走,一边质问内侍:“陛下从不在宫外用膳,如何中的毒?”
内侍吞吞吐吐道:“陛下……今日饮了黍酒。”
黍酒,由雍国太后亲自酿造的黍酒。
如果推脱不饮,会被御史大夫奏责不孝。
太后的脚步停下,倒吸一口冷气。
那不是她酿造的酒,那是长安君赵蛟的酒。
——“母后就让儿臣尽一些心意吧,儿臣亲自搬运过去。”
赵蛟听说她在为宴请使臣的事伤神,主动这么说。
不,不,她不能怀疑她的小儿子。
纵然赵蛟下了毒,赵政也有尚食局奉御验毒。他那么谨慎,怎么可能疏忽大意至此。而且就连盛酒的酒器,他都只用自己的。
酒器……
太后猛然转身,宽大的衣袍在殿内划出凌厉的直线,她快速走了几步,忽然停下。
脸上汹涌的神情被压制下去,太后努力让声音平稳如常,询问站在内殿的司库女官。
“先王赏赐给哀家的那套镶金兽首缠丝玛瑙杯呢?”
那套玛瑙杯世间仅有四盏,先王赠送两盏给她,赠送两盏给赵政。
女官跪地回答道:“前些日子被长安君借走了,他说看着喜欢,用些日子便会还回来。他还说……这是小事,不必禀告太后殿下知晓。”
小事?
弑兄篡位,也是小事吗?
太后只觉得眼前一黑,向后栽倒过去。
御医在寝殿内忙了两个时辰。
热水送进去,药汤送进去,银针送进去……
宫婢穿梭不停,而姜禾只是呆呆地站在殿外走廊。
外衣上的血迹已经晾干,她没有说要换衣服,便无人敢催促提醒。
好不容易殿门又打开,内侍总管李温舟走出来,姜禾堵住他问:“陛下如何了?”
李温舟抬头看一眼姜禾,那神情跟往日天壤之别。
焦虑、紧张、悔恨和忌惮,他低着头,恭敬却又疏离道:“禀王后殿下,陛下今日在宴会上中毒,虽然已饮下解药且用银针拔毒,却因中毒太久,始终没有醒来。”
怎么会这样?
“什么毒?”她问。
“醉殁。”李温舟答。
自从得知刺杀齐国使团的刺客因醉殁而死,宫廷御医便研制出这味解药。只是因为服用时需要药引,故而不能把解药带在身上。
“既然早知中毒,却为何不快些回宫解毒?”姜禾责问道。
他竟然跑去魏国使馆捉她回来,这中间耽误了至少一个时辰。
李温舟的声音平静无波,每一个字却都像扎在姜禾的心口上。
“因为毒下在酒中,陛下担忧王后也中了毒,这才去寻王后回宫的。”
不是为了阻止你看望魏国公子,不是为了偷窥你的私隐,他只是担心你中毒而已。
他什么时候担心过别人?他把他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贵重。
可你却让他宁肯误了解毒的时间,也要先确认你没有事。
你当然没有事,没心肝的人一般都能活很久。
李温舟腹诽着离去,却又被姜禾叫住。
“宗郡呢?”她问。
作为验毒的尚食局奉御,陛下中了毒,他难辞其咎。
宗郡被人带过来,他满脸土色跪在地上,等候属于他的命运。
出了这样的事,能留一具全尸都是奢侈。雍国最重的刑罚是车裂,是夷灭九族。
姜禾却俯身下去,问道:“宗奉御,你中毒了吗?”
宗郡闷声不吭。
“还有解药吗?”姜禾看向李温舟道,“宗奉御饮过那些酒,如果陛下中毒,想必他也会中毒。还是请御医也为宗郡看看,给他服用一剂解药吧。”
李温舟有些惊讶,但还是恭敬听命。
宗郡抬头看着姜禾,忽然之间泪流满面。
他贱命一条,如何当得起王后如此的关怀。
“殿下,殿下,”他哭道,“卑职出了岔子,万死难赎,只要陛下能好了,让卑职做什么都可以。只是卑职不明白,卑职饮了酒,王后也饮了酒,却为何只有陛下中了毒?”
为何呢?
李温舟冷冷道:“因为那些毒下在酒器里。”
毒在酒器中,这不是李温舟的发现,这是卫尉军统帅苏渝说的。
苏渝说陛下这么交代他,要他捉拿有关人等。
只是苏渝虽然捉了人,陛下却醒不过来了。
寝殿外突然传来喧嚣声。
“王兄呢?听说王兄毒发身亡了!”
赵蛟的脸在止阳宫门口出现。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浩浩****,他带着亲信护卫,如入无人之境。
赵政昏迷不醒,苏渝不在,郎中令军只听国君号令,而长安君赵蛟来了。
姜禾向他看去。
凤眼清眸中,一道寒光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