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闷痛一瞬,接着有腥咸的味道在喉中上涌。
赵政掏出丝帕掩唇咳嗽,不动声色地揩去了唇角的鲜血。
“孤中毒了。”
他抬脚向前,苏渝便下意识起身,扶住了赵政的胳膊。
在外人看来,似乎只是赵政要离开大殿,苏渝服侍而已。
但只有苏渝知道,赵政通过手臂传过来的重量,让他这个久经行伍的人都几乎无法行走。
担忧惊恐中,苏渝压低声音道:“卑职这就保护陛下回宫。”
“不,”赵政的手指紧紧握住,努力保持清醒,冷声道,“毒下在酒盏中。你去差人查。”
既然做了饵,就不能让大鱼逃脱。
苏渝一面应声,一面扶赵政到了殿门外。
日光之下,他看到一滴晶莹的汗珠从赵政额头滚落。
不管这是什么毒,必然能让人万分疼痛。
注意到这一幕的内侍总管李温舟迅速走过来,他努力掩饰惊慌失措的神情,劝赵政道:“奴婢伺候陛下赶快回宫。”
赵政摇了摇头。
“去魏国行馆。”
肚腹的疼痛和胸口的憋闷,让他说出的每句话,都要用光全部力气。
她也碰过酒杯,她也喝过杯中酒。
必须找到她,把她带回宫,看看她是否中毒。
魏子佩在马车中偷偷打量了很久姜禾的脸。
美而灵动,又透着十足的大气沉稳。
即便同为女子,又比姜禾还小上两岁,魏子佩也不得不承认姜禾很美。
但她同样气闷得不行。
“你为什么嫁给雍国国君?”
魏子佩质问道。
不久前在雍国行宫里,乍然见到姜禾没死的魏子佩激动难当,立刻听从她的安排带她出宫。
兄长魏忌的眼疾是因为心病,惊而失明,如果看到姜禾还好好的,应该便能不治而愈。
但如今翻涌的情绪褪去,魏子佩想起了另一件要紧的事来。
姜禾竟然嫁给了雍国国君!
她心里开始为兄长难过。
也开始恼恨起来。
猝然被人如此质问,姜禾却并未恼怒。
她已经摘去了凤冠,远山髻下的一张脸含笑看过来,温和、从容,就像是不会苛责弟妹的长姐。
见到她这样的目光,魏子佩鼓了鼓嘴巴,继续瞪着她。
姜禾缓缓道:“齐国公主在行宫遇刺死去,我不过是顶替她,暂时帮着雍国国君周旋而已。待刺杀齐国公主的奸细找出来,我就会出宫了。”
魏子佩一双眼睛转了转,脸上神情松动,伸手捉住了姜禾的衣袖。
“那如果这样,姐姐你能不能跟着我们,回魏国去?”
她像是变了一张脸,有些羞愧又有些顽皮,竟对姜禾撒起娇来。
姜禾抬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头,魏子佩没有躲开,反而笑起来。
“走嘛,走嘛,”她摇晃着姜禾的衣袖,“兄长在洛阳给你买了一处宅院,你得去看看,才知道他的用心。”
竟然买了宅院吗?
姜禾心中忽然似有大风灌入,鼓鼓囊囊,说不出是感动还是惆怅。
齐国的宅邸里已经没有亲人,这世上能称之为亲人的,只有魏忌了吧。
他给她一个宅院,一个安身之处。
那她呢?或许助他得一个天下。
车铃作响,马车拐入魏国使馆。
由魏子佩亲自引路,姜禾很快便到了魏忌居住的寝殿。
还未敲门,便见有侍女从殿内走出,手中端着一个药碗。
碗中褐色汤药晃动,散发着苦涩的味道。
侍女见魏子佩带人前来,连忙躬身施礼。
“还是不肯喝吗?”魏子佩瞅一眼汤药,蹙眉道,“医官说他惊怒伤心之下心脾俱损,需要补养。可眼下别说汤药,就连饭菜也不吃了。”
姜禾抬手接过药碗,轻声道:“我去吧。”
那侍女有些吃惊,可她见姜禾衣饰华丽,魏子佩又并未阻止,便小心避让开道路。
姜禾推开殿门走进去。
魏子佩却没有动。
侍女满脸不解地看向寝殿。
那个女人是谁?
为何她可以同公子独处一室?
室内燃着安神香,刻意没有燃灯。
窗帘蒙着厚厚的细纱,让这里阴暗得如同夜晚。
污浊、沉闷,全然不像他喜欢的样子。
姜禾轻轻放下药碗,移步窗边推开窗棂。
柔和的光线倾泻进来,微风钻入大殿,驱散了浓重的熏香,带来一抹清爽。殿外侍女低声说话的声音,侍卫的走动声,街道上小贩的叫卖声涌入,细碎却含着人间暖意。
**躺着的魏忌一动不动,听到开窗的声音,他闷声道:“关上。”
这声音颓败无力,没有半点生机。
姜禾心中微痛,向他走去。
然而魏忌已经急了,他扶着床栏起身,“看”向来人的方向,惊怒道:“我叫你关窗!关窗!”
姜禾继续向他走去,脚步越来越快。
魏忌已经歇斯底里起来,他穿着白色的亵衣,乌发披散,双眼蒙着寸宽的白帛。因为情绪激动,他整个人俯身在床栏上,几乎要跌出去。
“你是谁?你出去!”
“魏公子!”姜禾快走几步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托着他的手臂,温声道,“是我。”
是我。
是你误以为已经死去的我。
一滴泪水落在魏忌骨节分明的手上,姜禾强忍心疼,喃喃重复着:“是我,我是姜禾。我回来了,我没有死。”
魏忌如同凝固一般呆住。
他努力辨认着姜禾的声音,闻着她身上竹叶的清香,双手颤抖着,摸索向上,握住了姜禾的手。
这是一双虽然柔软,手心却有薄茧的手。
她握刀切菜,茧在虎口处;她持子对弈,茧在中指肚;她握弓却不戴护指,茧在拇指关节。
如玉山将崩的绝世惊艳脸颊上,浮现出失而复得的惊喜若狂。
“姜禾!”
魏忌向前扑去,把姜禾抱进怀中。
“这怎么可能?”
遮眼的丝帛掉落下去,魏忌睁大眼睛,虽看不到眼前女子的面容,却真切地感觉到她就在身边。
泪水涌出眼眶,湿透了姜禾的肩膀。
姜禾轻轻推开魏忌,掏出丝帕为他拭泪。
“我好好的呢,”她温声道,“一别三年,魏公子气度卓然宛若游龙,我险些不敢认了。”
“小禾,”魏忌笑中含泪道,“你又拿我取笑。”
他的手始终握着姜禾的一只手。
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魏忌忘记了男女大防,忘记了她已经不是十三四岁的姑娘。她年满十六,再过几个月就十七岁了。
姜禾也不忍抽出自己的手。
眼前的公子原该出现在七国使团的宴会上,引人称赞敬仰。可如今他却把自己困在阴暗的寝殿,拒汤断药,消瘦嶙峋。
明明答应过的,要好好活下去。
姜禾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哄劝道:“我来喂你吃药。”
药放得已经不热了。
可即便如此,姜禾还是确认过药温,才喂入魏忌口中。
翩翩少年在她面前如同听话的孩童,他微微张口,脸上带着满足的笑。
“小禾,小禾……”在姜禾重新盛药的间隙,他不断呼唤她的名字。
“我在。在。在。”姜禾一次次回答。
“我明明去开过棺材,看过那棺材里的人。”魏忌懊悔自己的懦弱,“可我没有看她的脸,我担心你变得我认不出来。”
“你的确认不出来,”姜禾笑着喂他吃最后一口药,静默一刻后道,“那棺材里躺着的,是齐国公主姜玉衡。”
一道清冷的风吹过床帐,隔开了他们二人之间的温情。
魏忌脸上的笑慢慢冰冻,握着姜禾的手无力地松开。
“姜玉衡死了?”
“嗯。”
“那如今雍国国君赵政娶的,是谁?”
“是……”姜禾还未回答,外面却突起喧嚣之声。
“你不准进去,这是我兄长的寝殿!”
“你们怎么可以……”
魏国公主的声音戛然而止,殿门打开,赵政高大清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一步步走进来,看到了**坐着的魏忌,和正给魏忌喂药的姜禾。
紧抿着薄唇,幽潭般深邃的眼眸中如有寒星划过,赵政沉声道:“喂完了吗?”
姜禾站起身,没有回答。
偷跑出来见魏忌,的确是她的不对。
“回宫。”
赵政转过身去,姜禾有些尴尬地对魏忌笑笑,柔声道:“魏公子好好养病,我再来看你。”
她迈出一步,却发现魏忌握住了她的手臂。
虽然目盲的双眼没有神采,可他的神情却掩饰不住心痛难过。
“小禾,”年轻公子扶着床栏站起身,挺拔强硬,带着所向披靡的锐气,开口道,“你不是姜玉衡,不必跟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