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寝室,没有人在,随忆坐在桌前,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准考证,微微发抖,她心底有那么多的疑问。
她本以为他们不过是因为林辰才有了交集,不过短短的三年时间,可为什么会突然有人跑来告诉她,他们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相遇,而且萧子渊还把这份证据保存至今?为什么他从没提起过?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认出她来的?
本来很简单的相遇到分离的事情,为什么会突然间变得这么复杂?
就在随忆的心绪乱成一团的时候,妖女推门进来,红着眼睛坐到了随忆旁边。
随忆很快收拾好情绪,问:“怎么了?”
妖女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咬牙切齿地一抹脸:“老娘忍了一路,还是没忍住!我去见乔裕了。”
随忆悄悄把两张准考证夹进书里,清清嗓子,若无其事地问:“你不是说这辈子再也不想看到这个男人了吗?”
妖女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不答反问:“我刚才看到林辰了,他来找你和萧子渊有关?”
随忆顿了一下,点头:“嗯。”
妖女沉吟片刻,抬头看着随忆:“阿忆,虽然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但你有没有想过,他快毕业了,你们这一别,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等他回来,你也毕业了,你不会留在这里,你家那里他也不会去。这就是我为什么去见乔裕,我今天见了他,如果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这个男人,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阿忆,你呢?我们相识几年,你的性子不缓不急,恬静大气,别人得罪了你,你总是温柔地笑笑,从不会有半点计较。你该得到幸福,萧子渊同样不急不躁,闲适睿智,你们让我觉得,你该抓住让你幸福的这个人。”
随忆和妖女对视了几秒后,慢慢低下头。萧子渊戏谑的笑容,萧子渊指间的温度,萧子渊的围巾,萧子渊给她的平安符,那个起风的傍晚,萧子渊牵着她的手从校园里走过,萧子渊送给她的积木,萧子渊还对她说她的字很漂亮,她还打算有机会写一幅字送给他,还有那个吻……
有机会……一句有机会让她以为他们还有足够多的时间,现在却没机会了吗?
突然间她开始心慌,这种感觉很陌生,萧子渊似乎让她安逸的生活越来越失控。
妖女看着她的样子忽然笑起来:“你果然是爱上萧子渊了。爱情还有一个名字,叫患得患失,看,淡定如你,也有这么惶惶的时候。”
随忆无话反驳,当晚一夜无眠,第二天便请假回了家,或者可以说是逃回了家。
坐了一夜火车,随忆清晨到家的时候,随母大概晨练去了没在,她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
随母回来,看到她吓了一跳:“咦,随丫头,你怎么忽然回来了?”
随忆眼睛都没睁,哼哼了两声表示听到了。
随母坐到她身边摸她的额头,一脸关切:“病了?”
随忆顺势趴到随母怀里,像小时候一样撒娇:“妈妈,我想你了。”
随母笑起来,拍着她的后背:“这丫头,这是怎么了?也不到放假的时间啊?怎么,被学校劝退了?”
随忆心中的温情一点没剩,满头黑线,僵硬地揽着随母的腰。
随母皱着眉想着:“你不会未婚先孕了吧?不该啊,你是学医的,应该知道做保护措施……”
随母还在分析着可能性,随忆忍不住打断:“妈,你女儿不是不良少女……”
随母看着随忆哀怨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笑着站起来转移话题:“那是当然的了,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随忆没精打采地闭上眼睛接着睡:“随便啊。”
随母调侃道:“当初就该给你起这个名字!看你还说不说得出来!说出来就把你自己吃了吧!”
说完,施施然去厨房琢磨做什么了。
随忆却猛然睁开眼睛,不久之前她也曾问过萧子渊这个问题,萧子渊却顺势一本正经地占了她的便宜。
随忆摇摇脑袋,企图把萧子渊摇走。随忆啊随忆,你的记性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后来随母倒也没再追问随忆为什么忽然回家,随忆便没主动交代,母女俩心照不宣。
第二天晚饭的时候,随母终于开口:“我看你休息得也差不多了,早点回去吧,别耽误学校里的课。”
随忆放下筷子,没精打采地抗议道:“妈,我不想回去。”
随母不惊讶,给随忆添了勺汤:“说个原因出来听听。”
随忆思索良久,吞吞吐吐地开口:“妈,如果一个人对你很好很好,但他对你的期望你又没法做到,他想要的和你要去做的起了冲突,那该怎么把他的好还回去啊?”
随母一脸严肃地看了随忆半晌,随忆以为她要告诉自己答案了,谁知随母却在下一秒笑起来:“有男人看上你了?”
“……”随忆觉得自己刚才犯了个错误。
随母继续问:“上次那个别人的男朋友?”
随忆低头喝汤:“……”
随母见她没反应,痛心疾首地念叨:“我都说了嘛,人家不愿意你就不要强求了,你看现在,还把自己弄得这么不高兴……”
随忆抓狂:“妈!我说正经的呢!”
随母收起玩笑,认真地看着随忆:“阿忆,你要知道,人情债这个东西一旦沾上了是还不清的。”
随忆愣了一下,苦笑着点头:“我知道。”
随母站起来,走了几步回头:“阿忆,别人想要什么你从来都是不关心的,除非这个人对你而言是不同的,或者这个人想要的也是你想要的。你现在想要的和之前想要的起了冲突,难以抉择,你才会烦恼。”
一语惊醒梦中人。难道她的潜意识里也是想要和萧子渊在一起的?不可能!她一直想要的是早点回到这里,和母亲生活在一起!
随忆本来想让有着丰富人生经验的随母给她指条明路,可现在她更糊涂了。
随母看到她的眉头紧锁,很满意地交代道:“记得刷碗。”
随忆坐在饭桌前纠结良久,做出了一个幼稚的决定。
随母坐在灯下看了会儿书,再抬头看向女儿时,她已经欢快地去刷碗了。
第二天一早,随忆便在书房翻箱倒柜地找东西,随母站在门口敲敲门:“随丫头,找什么呢?”
随忆头都没抬:“沈女士,我记得外公以前给过我几块做印章的玉石,放哪儿了?”
随母啧啧了两声,不遗余力地调侃着女儿:“哟,这活儿你可好多年不做了。我记得你外公去世的时候,你刻了一枚给他陪葬之后就没再动过手,这次是谁这么大面子请你出山啊?”
随忆眨了眨眼睛,老实交代道:“有个师兄要毕业了,想送个礼物给他。”
“哦,这么用心啊。”随母又笑着问,“这个师兄不简单吧?”
随意无奈地拉长声音抗议:“妈……”
“嗯,冷静冷静,在左边柜子里的底层,工具箱也在里面,好好刻!我不打扰你了。”
随母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随忆按照母亲的指示找到了柜子的底层,一打开工具箱就感觉到浓浓的古风墨香穿越时空扑面而来。
小小的她跟在外公跟前,看他用最古老的工具一笔一画地刻着印章,细致有力,一边刻还一边教随忆:“阿忆,你记住,刻章贵在心静,玉石雕琢出来的章是有生命的,只有心静,雕琢出来的章才能让人感觉到你的心意。”
一连几天,随忆都窝在书房的窗前,边晒太阳边刻印章。
“萧子渊”三个字,在印章上越来越分明,在她心里也越来越深刻。
最后一天下午,随忆在随母的指点下,终于在太阳下山前完成了,试印了之后拿给随母看。
随母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几处,出声赞扬:“我女儿的手艺真不错,将来不愁没饭吃,去天桥底下摆个摊,生意肯定火。不过……”
随忆以为是哪里出了问题:“怎么了?”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学雕刻的时候,你外公给你讲的那个刻‘百花诗’的傅抱石?”
“记得啊,他在上面刻了两百多个字,很绝妙。”
“所以,你不觉得应该效仿他一下,在这里刻上‘随忆赠’三个字会更好?”
随忆皱眉反对:“不好。”
“没关系啊,用微刻,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的。”
“不好。”
随母忽然一脸认真地问:“你不会是忘了怎么刻吧?”
随忆叹气,越来越相信三宝和自己的妈妈才是母女。
晚饭的时候,随忆又问:“妈,我想把平安扣拿去开开光。”
随母转头看了眼:“这不是你一直随身戴着的那个吗?以前我一直说要开光,你不是不信的,怎么突然想起来了?”
随忆眨了眨眼睛,不知该怎么回答,吞吞吐吐地开口:“其实……也许是有用的吧?”
随母的眼睛闪着光:“送人的啊?是那个萧子渊吗?”
随忆立刻住口低头吃饭,随母不放过她:“给妈妈说说嘛。”
随忆假装没听到,随母放弃:“好吧,今晚你刷碗,明早带你去。”
随忆立刻点头:“成交。”
说完随母便飘然而去,边走边感叹道:“哎,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留下随忆在桌前,随忆背对着母亲,不急不缓地喝完碗里的汤,放下碗时喃喃低语:“妈妈,我能为他做的就只是这些了,以后我会留在你身边好好孝顺您。”
第二天一早,随母便带着随忆去了离家不远处的山中寺庙。开光的时候,随忆一脸的虔诚,随母看在眼里,心里动容。
随忆站在寺庙后院的竹林前,空气中弥漫着香火的气息,她听着钟声,对着正殿的方向,握着掌中的平安扣默默许下心愿。
希望萧子渊以后的日子能幸福安康。
当天下午,随母看到随忆郑重其事地一张接着一张写毛笔字时,捡起地上一个个揉成一团的纸团,开口揭穿她:“如果你企图拿物质去还人情债的话,就不要想了。”
随忆笔下一滑,又写废了一张。她幽怨地抬头,随母微微一笑,温婉可人,极尽世家小姐之风:“重新写吧。”
随忆回学校的那天,磨磨蹭蹭地不肯走,随母颇为无奈。
“妈,我走了,你平时注意休息。”
“妈,你按时吃药啊。”
“妈,有事儿给我打电话啊。”
“妈……”
随母一脸无奈地捋捋随忆的头发,终于开口打断她:“我怎么感觉我这不是送你回学校,而是在嫁女儿呢?”
随忆被嫌弃了,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回了学校。
随忆回到学校一连几天都没碰到萧子渊,以前在校园里,几乎隔天就能碰到,想躲都躲不过去,现在想来个偶遇竟然那么困难。
周末下午,她从图书馆上了自习回来,路过篮球场被里面的欢呼声和雀跃声吓了一跳,心里感叹,大学校园里最不缺的是青春和活力啊,最缺的是偶遇啊……
她心不在焉地扭头看着,没注意从旁边冲过来一个人,正好撞到她,她身体一歪把旁边放着的一辆自行车碰倒了,多米诺骨牌效应产生,一排车子顺势而倒,直到在一辆车子前停住,而那辆没倒的车子前站着一个人。
萧子渊。
还是个不见热络的萧子渊,懒洋洋地看着她,似乎又成了众人眼中清冷孤傲的模样。
撞到她的人大概有急事,大声道着歉就跑远了,留下她和萧子渊对视,气氛颇为尴尬。
随忆看着地上东倒西歪的自行车,在萧子渊的注视下缓缓开口:“这个现象充分证明了一个定理。”
萧子渊很是配合地问了句:“什么定理?”
随忆笑了下,极快地回答:“可倒必连续,连续不一定可倒。”
萧子渊听后勾了下唇角,原本紧张的气氛也被这笑声缓解。
随忆默默松了口气,笑了就好,萧神冷面的样子实在是太吓人了。
萧子渊很快敛了笑,弯腰开始扶车,随忆也默默地低头扶车。
随着一辆辆车子被整齐摆放好,两人的距离也近了。随忆抬头看了眼萧子渊,刚想开口说什么就看到他淡淡开口:“先走了。”
随忆忽然被打断,有些愣愣的,点点头,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叫住萧子渊:“那个……萧师兄……”
萧子渊过了几秒才回头,单手放在裤兜里,一脸淡漠地看着随忆。
随忆鼓起勇气邀约:“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萧子渊极官方地婉拒:“晚上班里吃散伙饭。”
随忆有点失落,但很快扬起笑容:“那……你哪天有时间?”
萧子渊一挑眉:“怎么,也想和我吃散伙饭?”
随忆被他噎得不轻,自暴自弃地嘀咕:“散伙饭就散伙饭吧……”
萧子渊却忽然笑了起来:“那请问,我们是什么时候搭的伙呢?”
随忆词穷,萧子渊不止生起气来可怕,笑起来更可怕!
萧子渊盯着她看了几秒钟,又面无表情地开口:“明天晚上吧,明天我有空。”
随忆按照正常程序问地点:“在哪儿啊?”
萧子渊甩下三个字便转身继续走:“老地方。”
随忆一时脑筋没转过来,站在原地一头雾水地问:“老地方是哪儿?”
这次萧子渊极快地转过头,眉宇间淡漠未退,冷峻又起:“你说呢?”
他的语气淡然无波,而随忆却陡地背脊蹿麻,萧子渊这是恃宠而骄吗?傲娇的娇!
随忆低着头,含含糊糊地糊弄过去:“哦,知道了,那我先走了。”说完,再次落荒而逃——借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再问了。
萧子渊看着那道慌乱的身影,错乱的脚步,挑眉勾唇。惹了他还知道害怕,很好,孺子可教。
随忆回到寝室后,寝室里的三只正在进行零食争夺战。
随忆则边观战边思考萧子渊口里的“老地方”到底是哪里。
纠结了一晚上,她甚至连冒死给萧子渊发短信、问清楚到底老地方是哪儿的准备都做好了,却在临睡前幡然醒悟,她和萧子渊似乎就单独吃过一次饭,就是在学校后门萧子渊的家里。
最大的疑惑解开了,随忆很开心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傍晚,随忆收拾好东西便去赴约。刚出学校后门又接到萧子渊的短信:“带瓶醋。”
随忆拿着手机笑,眼前似乎已经看到此刻萧子渊边做饭边发短信的情景。
从电梯出来,敲门,萧子渊果然围着围裙、举着锅铲来开门,大概是菜正炒到一半,没说什么便大步回了厨房。
随忆跟在他后面也进了厨房,把手里的醋递过去。萧子渊看了一眼,把东西接过来放到一边,握着她的手:“手怎么了?”
她的手指被磨得红红的。
他的体温似乎一直很低,指尖凉凉地覆在她的手上。
随忆很快把手收回来,一脸若无其事:“没什么。”
萧子渊看了随忆几秒,没再追问,换了话题:“把碗筷拿出去,马上就能吃饭了。”
一顿饭又是无言。随忆心里盘算着萧子渊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口。她把放在桌边的包打开,拿出印章,把平安扣和一幅裱好的字一股脑儿地堆到萧子渊面前,提了口气才开口,声音听起来平静淡定:“萧师兄,你问我的问题我想清楚了,我是关心师兄,你是我敬重的师兄,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萧子渊垂眸看着眼前的东西,良久后抬眸,清亮的眸子看向随忆,不愠也不怒,声线清冽:“随忆,你这是干什么?你以为我萧子渊是什么人?你一句师兄就能和我划清界限了?还是你以为我会随随便便去亲一个女孩子……”
随忆本来还羞愧,听到这里脸蓦地一红,抬头打断他:“能不能别提这个……”
萧子渊也没为难她,果真不再提,视线在桌子上扫了一圈:“这礼也够重的,还有什么,一起拿出来啊。”
随忆乖乖地摇头:“没了。”
萧子渊忽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你以为你送了我这些,我们之间就两清了?我告诉你,你想都不要想。你刚才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到,等你真的想清楚了,再来跟我说。”
随忆沉默,她无力反驳,因为她确实是这么想的,她安慰自己,这样做了她就不欠萧子渊什么了,以后便不会再想。果然天不遂人愿。她伸手去拿那一堆东西,谁知却被萧子渊按住:“怎么,送出去的东西还想拿回去?”
随忆咬唇,皱着眉看他:“你不是说你不要吗?”
萧子渊把东西收到自己这边,笑得温和:“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要了?”
随忆有些恼怒地瞪着萧子渊。
萧子渊心情极好地被她瞪着,笑得越来越和煦:“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还有,别以为我出国了,我们就没什么关系了,就冲这些,我们之间就没完。”
随忆都想哭了,这种霸道赖皮的话是那个淡然有礼的萧子渊说出来的吗?她是不是听错了?
饭后,随忆窘迫地只想快点逃离萧子渊的势力范围,萧子渊拉住逃到门边随时准备冲出去的随忆:“我送你回去。”
随忆胡乱穿上鞋子:“不用麻烦了,我自己认识路。”
萧子渊提前一步堵在门口,不慌不忙地穿着大衣:“不麻烦,我正好也要回学校,顺路。”
随忆腹诽,只要你愿意,去哪儿都顺路。
两个人各怀鬼胎地走在校园里,随忆是满心的窘迫,而萧子渊却悠然自得,明显开心坏了。
在寝室楼下停了辆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他们刚走近就看到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然后,萧子渊明显感觉到身旁人的僵硬。
接着萧子渊的手机便响起来,是林辰,刚接起电话就听到他开门见山地问:“随忆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萧子渊的视线停留在左前方,那个中年男人正走过来,随忆似乎挪了一步,往他这边靠过来。
“是。”
“那你先别送她回去啊,她……她爸爸来了,刚才给我打了个电话,随忆对她爸爸……哎呀,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总之别让他们撞见就行了……”
林辰还在语无伦次地交代着什么,萧子渊出声打断:“晚了。”
“靠……”萧子渊只听到林辰在那边咒骂了一句,便挂了电话走到随忆身边。随忆在阴影里垂着头。
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走近后,叫了一声:“阿忆。”
随忆很快抬头,迎着灯光扬起一抹完美的笑容,缓缓开口:“随先生。”
随景尧的笑容有一丝破裂,短短几秒钟便恢复:“我到这边谈个项目,顺便来看看你。”
“谢谢随先生挂念。” 随忆的笑容和言辞无疑都是得体到不能再得体,只不过这样的对话出现在父女之间多少有些奇怪。
萧子渊第一次知道随景尧是从林辰口中,本以为不过是个平常的生意人,现在见到他本人,却感觉到随忆多多少少还是从这个男人身上继承了点什么,至于继承了什么,却说不清楚。
这个中年男人礼貌客气,一身笔挺的西装,外面罩着件深色大衣,难得的是身上带着一股商人不会有的沉稳谦逊的儒雅气质,大概是事业操劳加上之前家庭不和,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些。
“你母亲身体还好吧。”不温不火的对话继续着。
随忆依旧淡淡地回应,不恼也不怒却也不热络:“好。”
然后父女俩就陷入了沉默,随景尧这才注意到随忆旁边的萧子渊。
“这位是……”
萧子渊看了随忆一眼,转头微笑示意:“您好,我是随忆的朋友。”
随景尧真诚地笑:“你好。难得见到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孩子。”
说完大概也看出了随忆的不自在,主动开口:“你们还有事吧,今天时间晚了,我先走了。阿忆,明天一起吃午饭?”
看得出来随景尧很注意言辞,不提“父亲”“女儿”之类的词,也不主动介绍自己是随忆的什么人,对随忆的态度也带着亏欠的讨好。
“再说吧,明天我不一定有时间。”从随忆的回答中,萧子渊感觉得到她对随景尧的排斥和烦躁。
随景尧在外面也是呼风唤雨的人,大概很少有人会拒绝他,但他也不恼:“好,那明天我给你打电话,你好好休息。”
说完,跟萧子渊做了个手势便道别了。
直到那辆车子消失在黑夜里,随忆才轻轻地呼出口气,这才想起来萧子渊在身边,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这个男人是谁。她不愿意告诉他这是她父亲,但不说,和这样一个男人站在这里不清不楚地说了那么多,他会不会误会什么?
正在纠结得脑子一团乱麻的时候,萧子渊却率先开口:“上去吧。”
随忆抬头看向萧子渊,萧子渊微笑着看她,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清澈。
萧子渊的态度暧昧,随忆实在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纠结得不知所措,试图解释一下,结果却一塌糊涂。
“他……我……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我一个亲戚……”
随忆懊恼地放弃,说得这么吞吞吐吐,一听就知道是借口,越描越黑,还不如不解释。
萧子渊看着在别人面前淡定自若的人每每在他面前失态,心情极好地看着随忆低着头在那里,小脸皱成一团地企图解释什么,卷翘的睫毛一颤一颤,格外动人。
最后她抬起头,皱着眉,一脸不知所措地问:“我说的你明白吗?”
眼睛里还带着些许希望。
萧子渊面上很配合地点头,眼睛里的笑意却怎么都藏不住:“明白。”
随忆更加窘迫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怎么可能明白呢?
先前的计划泡了汤,再加上今晚这一出,随忆心灰意冷,终于放弃:“好吧,我先回去了,师兄再见。”
说完,心事重重地上了楼。
萧子渊在随忆身后叫住她:“随忆!”
随忆没精打采地回头,等着萧子渊的下文。
萧子渊走了两步,温柔地摸着她的头顶,缓缓开口:“明天中午我有时间。”
随忆睁着乌黑的眼睛看着他,一脸不解。
萧子渊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陪你一起吃午饭。”
随忆,无论是你想面对的还是不想面对的,都可以让我陪你一起面对。
可这样的话他却不敢说出口,怕把她吓坏了。她缩在自己的壳里不敢探头,他好不容易引诱着她小心翼翼地迈出来,又怎么能这么操之过急把她吓回去呢?如果真的这样,那以后她会逃得离他越来越远吧?
她那么聪明,他的意思她应该明白的吧。
随忆良久后点点头,没说什么,很快转身上楼。
其实客观地说,在父母离婚前,无论别人怎么对她,随景尧对她还是很不错的,只是最后他还是放弃了她和妈妈。这些年她和妈妈跟随家真的是没有一点关系,刚开始的几年,每年随景尧还是会来看她,随忆从来不敢告诉母亲,只是每见一次,心里对随母的愧疚便多了一分。后来她的态度不冷不热,随景尧也知道她对他的排斥,渐渐地也不来了。他们之间唯一还有关联的,大概就是随忆还是跟了他的姓。
很久之前,随忆曾经委婉地问过母亲,她要不要改姓。
母亲轻飘飘地回了两个字:随意。
随忆至今不明白,母亲是让她随意啊,还是觉得叫随忆更好,而随忆也没敢细问,从此她和母亲的话题里再也没出现过随家的任何消息,似乎一切都过去了,这件事也就此搁浅了,一放就到了现在。
可为什么随景尧又会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随忆烦躁地摇摇头,回了寝室。
萧子渊又在原地站了几分钟才转身离开。回到寝室就看到林辰火急火燎地迎上来:“撞上了?”
萧子渊点头:“嗯。”
林辰呼出一口气,颇为无奈:“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拦都拦不住啊。”
萧子渊也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心结恐怕还要靠当事人自己来解。
吃饭的时候,他也没仔细看随忆给他的是什么东西,现在才打开台灯仔细端详。
林辰瞟了一眼却倒抽了一口凉气,凑上来一脸古怪地问:“随忆给你的?”
萧子渊看着林辰点头:“怎么了?”
林辰呼出口气:“靠……最近怎么这么邪乎。”
萧子渊看着手里的东西,心不在焉地问:“你今晚这是怎么了?”
林辰拿过他手里的平安扣:“这玩意儿,那丫头从出生就戴在身上,是她外公外婆送的。”说完拿到灯下一照,给萧子渊看:“这种东西你也见过不少吧,看看,不是普通玩意儿吧?”
萧子渊瞟了一眼,成色确实不错。可他更看重的是心意。
林辰说完又拿起印章,一脸羡慕地看着:“她外公当年篆刻的手艺那是一绝,多少人排着队踏破门槛求一枚,文人清高,关系浅的从不给刻。随忆尽得老爷子的真传,不过自从老爷子去世之后,随忆便再也不刻了。”
萧子渊有了兴趣,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她外公到底是谁?”
“她外公……”林辰说了一半突然噤声:“我也不是很清楚……”
萧子渊无言地挑眉看他,林辰心虚地摸摸鼻子转移了话题,萧子渊心里琢磨了下便有了数。
“当年我求着这丫头给我刻个印章,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人家都听出抗体来了。无论我怎么威逼利诱,人家就两个字,不刻。说多了惹她烦了,会再送给你两个字,走开。这可是一刀一刀刻出来的,没个七八天工夫出不来。怎么她对你就这么大方呢?别动,我仔细看看……”
萧子渊垂眸沉思,怪不得她的手那么红。
林辰说完还要拿那幅字,被萧子渊按住,挑眉无言地看着他,气势迫人。
林辰一脸羡慕嫉妒恨地哼哼:“小气!”然后恨恨地转身走了。
萧子渊微笑着打开,然后笑容僵住,震惊。
很快起身收拾东西往外走,碰上回来的温少卿:“哎,这么着急去哪儿啊?”
“回家。”撂了句话就走了。
萧子渊急匆匆地回到家就进了书房,翻出很久之前他写的那幅字,两幅相似的字摆在一起,萧子渊只觉得命运的神奇。
千字文,当年学字的时候不知道写过多少遍。小时候不懂事,调皮捣蛋,不知道被罚抄了多少遍,本以为恨死了,此刻看来却觉得亲切。
千字文有很多版本,可他独爱文徵明的行书,还特意临摹了一幅,没想到他们连这点都这么志同道合。
相同的字,相似的字体,落款和时间不同。萧子渊拿出印泥,在纸上盖下,他的名字赫然纸上,鲜明深刻。
那一刻,萧子渊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从小到大他波澜不惊,无论身边的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不会在他心里留下痕迹,可现在他的心突然间跳得很快,兵荒马乱。
萧父、萧母推门进来,萧子渊很快把印章收了起来。
萧父看着桌上:“怎么突然跑回来了?跑回来就是为了写字?”
萧子渊看着眼前的两幅字,笑着问:“您也觉得是我写的?”
萧父看了几秒钟后和萧母对视了一下,萧母低头看得认真:“乍一看像,形似,至于神嘛,七八分吧,应该是个女孩子写的吧?你的字文雅遒劲,而她的妩媚多姿,看落笔这里尤为明显。很少见到这么有神韵的字,不错,真不错。”
萧子渊凝目看着那幅字,只觉得那一笔一画透着说不出的柔情,忽然就弯着眉眼,静静地出神。
萧父萧母又对视一眼,无声地退出书房。萧父询问:“那个女孩子写得真有那么好?”
萧母一脸好笑:“我哪里是在夸那个女孩子的字啊,你没看见你儿子的嘴都歪到哪儿去了,他长这么大,你什么时候见他这么开心过?”
萧父笑着摇头:“真难为你这么大年纪了还哄儿子开心。”
萧母想起什么,叹了口气:“哎,这孩子从小就内敛,我倒希望能早点遇到让他外露的人。不过,那个女孩子确实写得不错。”
萧父认同地点点头:“是不错,看得出来是下过苦功夫练过的。”
萧父、萧母本以为只是一幅字,却没想到日后写这幅字的人会和他们有那么多的交集。
书房里,萧子渊却陷入了沉思,这个女孩子优秀至此,有才有貌,温婉大气,有时候连他都自叹不如。到底是什么让她掩盖了自己所有的亮点,如此恬静内敛,明明有锋芒毕露的资本,却清淡如此?
第二天,随忆还是去赴了随景尧的约,不过时间从中午改到了晚上。
随忆在校门口上了车,随景尧在车里笑着看她,然后看着司机的方向:“你张叔叔,还记得吗?”
随忆乖巧地微笑着打招呼:“张叔叔。”
司机老张跟着随景尧几十年,为人憨厚老实,随忆记得她小时候张叔叔经常逗她玩儿。
老张边开车边从后视镜看过去,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大小姐。”
随忆笑容一滞,很快恢复常态,纠正了一下:“叫我随忆就好。”
老张笑了一笑,便专心开车。
之后车内就陷入了沉默。随忆扭头看向窗外,随景尧看着随忆的侧脸沉思。他在商海沉浮这么多年,什么没经历过,偏偏对自己的这个女儿没半点办法。父女多年来的接触就那么寥寥几次,想要聊点什么,却找不到话题,想要弥补点什么也找不到门路。
吃饭的地方是市中心一家西餐厅,装潢精致,气氛颇好,做出来的东西却不过如此。
随景尧虽然人到中年,但底子好,面容俊朗,举手投足间很有男人味,所以不时有单身女性看过来。
随忆一心一意地吃东西,似乎对面的随景尧并不存在。随景尧吃了几口便没再继续,斟酌了片刻很快开口。
“你弟弟……这几年一直在国外读书,今年过年会回来,你们要不要见一见?”
随忆手下的动作顿住,声音清淡:“您跟他说起过吗?”
随景尧喝了口酒:“没有。他和你林阿姨一直很亲,以前觉得他还小,所以没说,我觉得现在是时候了。”
随忆依旧慢条斯理地吃着,轻描淡写地回答:“不要告诉他……既然以前没说过,以后也不要说起了。您如果是为了他好,就永远不要告诉他。当年我和妈妈从随家离开的时候,就没打算这辈子再见他,也没打算再见您。我和妈妈当年选择放弃他,就做好了要愧疚一辈子的打算。无论多艰难我们都只能忍受,因为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就像您当年做的选择一样……”
随忆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可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随忆边说边缓缓抬头看向对面的随景尧,目光笃定安然,似乎在怪随景尧破坏了他们之间的约定,打乱了她平静的生活。
随景尧一震,面前这个女孩和她妈妈长得很像,眉眼之间也依稀可以看到她的影子,可身上那股淡定从容的气质又怎么会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会有的?他苦笑:“是,我自己做的选择,后果我自己承担。看来,这些年你妈妈把你教得很好。”
“谢谢。”随忆不慌不忙地客气礼貌,随景尧却有些难受,犹豫了半天,还是缓慢地开口,斟酌着措辞:“我知道你不会要我的钱,只是……我毕竟是你父亲,你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随忆摇头:“随先生,我们之间早就银货两讫了不是吗?您有您的选择,我和我妈妈有我们的选择,您不需要这样。”
随景尧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所以他才一直不敢来找随忆,可她毕竟是他的女儿,他怎么能当她不存在?
“当年的事情,我也是没办法。”这么多年来,父女俩第一次谈到这个话题。
随忆似乎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自古忠孝便不能两全,我尊重您的选择,也希望您能尊重我的选择。何况您现在的家庭很和睦不是吗?”
随忆的话绵里藏针,随景尧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母亲……”随景尧沉默了片刻还是问出口:“她……”
随忆很快打断随景尧的话:“我母亲很好,希望您不要去打扰她。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随景尧苦笑,她何必怕成这样,她不说这些他也不会去找她母亲,他又有什么颜面去找她呢?他跟着起身:“我送你回去。”
随忆知道拒绝也无果,便顺从:“谢谢。”
随景尧走在随忆身后,只觉得自己这个当父亲的有些悲哀,她明明不想让自己送的,却为了少和自己说几句话而勉强自己。
随忆在校门口便下了车,关车门的时候随景尧叫住她:“阿忆,我要在这边开发新项目,会在这边待很长时间,如果你有事,可以随时来找我。”
随忆礼貌地点头,丝毫没有留恋地转身离去。
随景尧坐在车里闭目养神,他知道就算她再难,也不会找自己的。这股倔强随那个女人。
老张看着随景尧的脸色,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大小姐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
是啊,当年他第一次见到她母亲,她也差不多是随忆这个年纪,一晃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当年的那个决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后悔过呢?是后悔的吧,不然怎么会这么多年都不敢去见她,不敢见这个女儿,连想都强迫自己不要想。
随忆没走几步便被人叫住,秦铭皱着眉一脸好奇地问:“刚才那辆车……那个男人是谁啊?”
随忆本来就心情不好,却还是忍着不耐烦回答:“和你没关系。”
她的反应在秦铭看来就是心虚,他家境殷实,所以认识那辆车,绝不是普通人能买得起的,自然就把随忆和爱慕虚荣出卖自己的女大学生划上了等号。他一脸嫌弃地看着随忆:“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随忆懒得理他,转身就走,却被秦铭扯住手腕:“原来你喜欢钱啊,早说嘛,我有的是钱,还比那个男人年轻,跟他不如跟我啊。”
随忆气极,冷冷地看着他:“放手!”
秦铭不但没放手,言辞还更加恶毒:“怎么,还想立牌坊?我还以为你有多清高,枉我费尽心思追你,原来拿钱砸就行,真是浪费我的感情。开个价吧?念在同学一场给我打个折吧?”
随忆使劲挣扎:“你是不是有病!”
秦铭忽然抬高声音冲着周围喊叫:“大家快来看看,医学院的随忆被人包养了,被我看到了还不承认!”
正是夜晚热闹的时候,很快两人便被人群围住,指指点点的声音越来越大。
对于秦铭的脑补能力,随忆只觉得无奈、无聊、无语,现在就算是说随景尧是她父亲也没人会相信了。
秦铭还嫌不够,扯着随忆的手大声吆喝:“既然是出来卖的,还一天到晚装清高,真恶心!不知道跟过几个人了,真脏!”
随忆气得脸色苍白,她再淡定也就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这么一盆脏水泼过来她也不想忍了,刚想一巴掌甩过去,就看到两道人影从人群外冲进来。她还没看清是谁就看到秦铭被一拳打倒在地,紧接着手上一暖,她就被拉到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随忆转头去看,萧子渊依旧揽着她,正微微笑着看她。
这边林辰还不解气,一拳头接一拳头地挥过去:“你是不是找死!你敢这么说我妹妹,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你们怎么在这儿?”随忆下意识地扯住萧子渊的衣袖:“你快叫林辰别打了!你们快毕业了,打架会影响毕业的!”
萧子渊觉得这不叫打架,明明是秦铭单方面挨打。他象征性地轻声开口:“林辰,别打了。”
这音量估计也就随忆能听到,说完还对随忆说:“你看,他打红眼了,不听我的,就让他打吧,打累了自己就停下来了。”
随忆没办法,想上去拉林辰,却被萧子渊制止:“不用担心他,林家不会连这点小事都搞不定。”
后来林辰和秦铭还是被人拉开了。秦铭擦了一下鼻血,笑得阴阳怪气:“林辰,你就这么着急替她出气,难不成你也看上她了?”
林辰一脚踢过去:“你嘴巴最好放干净点!不然我还打你!”
萧子渊冷冷瞥了秦铭一眼:“求而不得所以就恶意贬低别人,这种人品凭什么让别人喜欢你?”
“哟,我忘了,这儿还有一个,萧子渊你也够憋屈的。就这女人,一边被人包养着,一边还勾着你!真不要脸!”
“够了!”萧子渊脸色一沉,眼底笼着一层薄怒:“不要仗着家里的关系就在学校里无法无天,你看到什么了就在这里妄加猜测,这么恶语相向地中伤一个女孩子的名声,算什么男人?”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紧紧握着随忆的手,随忆的心底莫名涌动起某种悸动。
萧子渊阴沉着脸的时候,下巴线条冷峻锋利,气质也越发凌厉,浑身上下隐隐散发出不容置喙的威势。
秦铭也扛不住,默默低下头不再说话。
保安很快拨开人群过来,问了几句之后,准备把林辰和秦铭带走。
走的时候林辰还气呼呼地放狠话:“我跟你说,我一定要弄死他!”
萧子渊瞥他一眼:“行了,你一个学法律的,开口闭口这么血腥,交的学费都喂狗了?”
林辰眼睛一亮,经萧子渊提点,在保卫处靠着自己的专业知识和三寸不烂之舌把保安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最后他全身而退,留下秦铭写检讨等着被通报。
有萧子渊保驾护航,看热闹的人群很快散去,随忆和萧子渊很默契地挑了条人少的路走。
可能是路灯坏了,很黑。两人沉默地走着,随忆忽然抬手在脸上蹭了蹭,很快又放下。
萧子渊脚步一顿,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过了几分钟,随忆又抬手蹭了蹭脸。黑暗里萧子渊停下脚步,缓缓开口:“阿忆,哭出来,别忍着。”
“我没哭……”
过了许久随忆才一边抽噎着一边说着:“我妈说,阿忆是个大魔王,谁都打不倒她,我才不会哭……”
看着面前这个抽泣的小姑娘,萧子渊默默在心里骂了句脏话,谁不愿意被宠成温柔可爱的小公主啊,谁愿意死撑硬扛地装坚强啊。
他从来没见过她掉眼泪,其实现在一丝光线都没有,他也是看不见的,只是这么一个一贯淡定不惊的人在他面前哭泣,就是只听抽泣声也让他觉得无力,让他的每根神经都跟着颤动。
他不是没见过女孩子在他面前哭,萧子嫣比他小了几岁,他从记事起就对萧子嫣的哭声有了记忆,她哭起来惊天地泣鬼神,让他脑仁疼。
刚开始他还会好声好气地哄,后来就变成了萧子嫣在他旁边号啕大哭,他眉毛都不会皱一下,一边做别的,一边漫不经心地递纸巾,直到萧子嫣哭累了停下来,主动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可现在他却没办法这么淡定。
她低着头站在那里,身体瘦弱单薄,那么安静,连啜泣声都没有了。
她连哭泣都这么隐忍,面对众人的时候却一直保持着微笑,那没人的时候呢?他想象不出来她独自一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在随家的那些日子里,她又是怎么过来的?
想到这里,萧子渊的心便开始钝钝地疼,他知道她的顾虑,就是因为知道才心疼才懊恼。顿了几秒钟,等随忆安静了一些,萧子渊才试探着伸出手,拉过随忆搂她在怀里,慢慢地抬手温柔细致地抹掉她脸上的泪,然后手指轻轻搭在她的眼帘上。
“阿忆,不要哭。”
他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听起来有种安定人心的低沉。
他的指尖凉凉的,搭在温热的眼睛上很舒服。她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感觉到罩在脸上的阴影,和他手上独有的气息。这一切又让她再一次落了泪。
淡漠孤傲的萧子渊对她那么温柔,而且只肯对她温柔,可她却要不起。
萧子渊把下巴轻轻搁在随忆的头顶,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似乎在给她力量。
湿润温热的**不断从指尖滑落,萧子渊的心也被感染得潮湿难耐。良久之后,他苦笑了一声:“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他做得还是不够吗?
随忆只觉得身心疲惫,靠在他怀里有种说不出的安心,她知道她该推开他,这一切都是不对的,可她却一点都不想动。
随忆趴在他胸前,隔着几层布料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他的话萦绕在耳旁,他的手拍着她的后背,呼吸间都是熟悉的气息,一切都让她安定,安心,最后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随忆收拾好心情从萧子渊怀里挣脱出来,站直,刚想说点感谢的话,就听到萧子渊问:“带钱包了吗?”
随忆一脸迷茫:“啊?”
萧子渊没等她反应就率先走在前面,笑着回头:“上次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吗?我还没吃晚饭。”
随忆不知道怎么了就被萧子渊拐到了学校后门的餐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和萧子渊坐在了清真面馆里。
这个时间有很多学生来吃夜宵,店里生意很好。萧子渊坐在满室的喧闹中,认真地看着菜单,转头问随忆:“想吃什么?”
说实话,随忆确实饿了,她中午就没怎么吃东西,晚饭看到不想见的人更没胃口,再加上刚才又折腾了一场。此刻店里飘着香气,随忆只觉得饥肠辘辘,恶狠狠地开口:“我想吃油泼面和牛肉炒饭。”
萧子渊挑眉:“你自己?咱们俩是谁没吃晚饭?”
随忆心情郁闷至极,掏出钱包扔在桌子上:“我请!”
她的动静有点大,周围人都看过来,随忆一下子脸红了。
萧子渊倒是丝毫不在意周围发生了什么,拿起桌上的笔在菜单上写上油泼面和牛肉炒饭,然后又点了一份拉面,便拿着菜单去窗口排队点菜。
萧子渊坐下后,拿着湿巾边擦手边欣赏气鼓鼓的随忆,特别想伸手去戳一戳,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
随忆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问道:“怎么了?”
萧子渊忽然探身靠过来,捏了捏她的脸,又很快松手坐回去:“你听说过银喉长尾山雀吗?”
随忆被他捏得脸红心跳,下意识地回答:“没有,珍稀物种吗?”
萧子渊很是认真地思索了下,颇为艰难地回答:“嗯……不好说,分情况,比如说我看到的就是珍稀物种,举世无双。”
明明是很正常的聊天,可随忆却从萧子渊的眼底看到了疑似戏谑的奇怪东西,秉着认真好学的宗旨,她拿出手机开始百度。
看完百度详细的解说之后,她终于明白,萧子渊在讽刺她圆。
肥啾就肥啾啊,干什么要叫那么高大上的学名?还有肥啾同学,你那么圆滚滚的身子,确定可以靠那两叶小翅膀扇动起来?
再说了,她长得很圆吗?哪里像那个什么山雀?
想着想着,随忆的脸又红了。
举世无双……
好在面很快上来,化解了她的尴尬。
随忆端过来很是豪放地连放了几勺辣椒,然后一脸悲壮地吃了一口后便猛喝水。萧子渊把自己的杯子递过去,随忆不管不顾地接过来猛灌。
喝了水之后又开始咳嗽,最后眼睛鼻子都红红的。
萧子渊悠闲地笑着看她,边递纸巾边开口:“火气这么大还吃辣椒。”
随忆拿着纸巾擦鼻涕,瓮声瓮气地回答:“这叫以毒攻毒。”
最后萧子渊拿过随忆面前的油泼面,把自己面前的拉面递过去:“吃吧。”
随忆拿起筷子默默地吃了两口才反应过来,他们这是在干什么?这碗面萧子渊之前动过,她那份她也吃过……这么想着,顺手拿起杯子喝水,喝了一口之后却发现这个杯子似乎也是萧子渊的……
萧子渊看着她动作一滞,挑着眉开口:“学校每年体检我都通过了,没病。”
随忆窘迫,她不是那个意思,又低头吃了一口面,胡乱找着借口:“不是……我是怕我有病。”
萧子渊宽容地笑着回答:“我不嫌弃,又不是没吃过。”
随忆下意识地反驳:“什么时候吃过……”
说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什么,那天他以身示教告诉她什么叫强吻的时候好像吃过……
随忆在萧子渊满面的笑容中红了脸,低下头艰难地继续吃面,心服口服,今天又上了一堂厚黑学,真好。
李宗吾说,喜怒哀乐皆不发谓之厚,发而无顾忌,谓之黑。厚也者天下之大本也,黑也者天下之大道也。至厚黑,天下畏焉,鬼神惧焉。
萧子渊这种人,不止她怕,怕是鬼神都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