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左右,一缕灿烂的秋天的阳光,从乳白色的暮霭中穿过,把金色的光线射到蔚蓝的海面上。
白天的炎热渐渐消退了。轻轻拂过的微风,犹如大自然在热浪灼人的中午休憩了一阵,醒来时呼出的气息;这清新的气息,给地中海沿岸送去凉爽,把掺和着海水腥味的森林的芳香从一座海滩送往另一座海滩。
在这片从直布罗陀海峡通往达达尼尔海峡,从突尼斯通往威尼斯的辽阔的湖面上,有一艘精美而轻巧的游艇正在初起的暮霭中穿行。它的行驶,犹如一只天鹅迎风展翅在水面上滑行。它迅速而优美地掠过水面,在船尾留下一道粼光闪闪的水波。
渐渐地,我们礼赞过的那片夕阳,消失在西边的地平线上;但是,仿佛要将希腊罗马神话中绚烂的梦境留待人们去遐想似的,尚未收尽的余晖,如同一朵朵火焰,跳动在涌起的浪尖上,好像是在告诉人们,安菲特里特[1]把火神藏进她的怀抱以后,并没能用她蔚蓝色的斗篷把自己的情人裹紧在里面。
游艇迅捷地向前驶去;尽管海面拂过的风,看上去似乎还不足以吹乱姑娘的鬈发。
一个身材高挑、皮肤黝黑的年轻男子站立在船头,睁大眼睛望着迎面而来的那片黑魆魆的岛礁,这片岛礁呈圆锥形,宛如从万顷波涛中涌上来的一顶巨大的加泰尼亚人的帽子。
“这就是基督山岛吗?”这位旅客用一种低沉的、内心充满忧伤的声音问道,这艘游艇看上去完全在按他的吩咐行驶。
“是的,阁下,”艇长回答说,“我们到了。”
“我们到了!”那旅客以一种无法形容的忧郁的语调低声说。
随后他轻轻地加上一句:
“是的,那就是港湾。”
说完,他又陷入沉思,露出一丝比泪水更忧伤的苦笑。
几分钟后,只见岛上闪过一道转瞬即逝的亮光,一声枪响也几乎同时传到游艇上。
“阁下,”艇长说,“岛上发信号,您要不要亲自回答?”
“什么信号?”他问。
艇长伸手指指岛上,只见岛的一侧有一缕白蒙蒙的孤烟正在袅袅地消散。
“噢!对,”他像刚从梦中醒来似的说,“给我吧。”
艇长递给他一支装好火药的马枪:他接过来,慢慢地举起,朝天开了一枪。
十分钟过后,水手收起船帆,在一个小港湾的五百米开外下了锚。
小划子已经放在海面上,里面有一个舵手和四个桨手,那位旅客也下艇上了划子,小划子的船尾特地为他铺着一块蓝色的毡毯,但他并不去坐在那儿,却兀自把手叉在胸前站着。
桨手在待命,手里的桨稍稍地翘起着,宛如海鸟在晾干它们的翅膀。
“走吧。”那旅客说。
八支桨一齐划入水面,没有溅起一点水花;小划子趁势迅速向前滑去。
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一个天然形成的小港湾里;船底触到了海滩的细沙。
“阁下,”舵手说,“请骑在这两个水手的肩膀上,让他们送您上岸。”
年轻人没有回答他,只是做了个完全不在乎的手势,跨出划子滑进齐腰深的海水里。
“喔!阁下,”舵手喃喃地说,“您不该这么做,主人要责怪我们的。”
两个水手蹚水在前面试探可以踏脚的地方,年轻人跟在后面蹚水往前走。
走了三十来步以后,他们上了岸;年轻人在干硬的地面上蹭蹭脚,使劲往四下里望着,像看着待会儿人家可能带他走哪条路,因为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在他转过头去的当口,有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同时有个声音把他吓了一跳。
“您好,马克西米利安,”这个声音说,“您很准时,谢谢!”
“是您,伯爵。”年轻人喊道,带着一种可以说是喜悦的表情,同时用双手握住基督山的手。
“对,您看见了,我也跟您一样准时;可您身上还在淌水呢,亲爱的朋友,您得换换衣服,我说的这话,就像卡吕普索对忒勒玛科斯说的。来吧,那儿有个专门为您准备的住处,您在那儿会忘掉疲劳和寒冷的。”
基督山看见莫雷尔回过头去,像在等什么人。
原来,这年轻人看到那些把他带到这儿来的水手连一句话也没跟他说,没收他一分钱就走了,不由得大为惊奇。他甚至已经听到了小划子划回游艇的桨声。
“啊!对,”伯爵说,“您在找您的水手?”
“可不是,我还没付他们钱,他们就走了。”
“别去管这事了,马克西米利安,”基督山笑道,“我跟常年跑海上的那些人有个约定,凡是到我的岛上来的客人,一路乘坐的马车和航船一概免费,照文明国家的说法,我们是有君子协定的。”
莫雷尔惊讶地望着伯爵。
“伯爵,”他说,“您跟在巴黎时不一样了。”
“怎么啦?”
“是的,您在这儿笑了。”
基督山的脸色一下变得忧郁起来。
“您这么提醒我说得很对,马克西米利安,”他说,“见到您,对我来说是一种幸福,可我忘了,所有的幸福都是过眼云烟。”
“哦!不,不,伯爵!”莫雷尔又抓住他的朋友的双手,喊道,“您应该笑,您应该幸福,您在以您的谈笑自若向我表明,生活只有在受着折磨的人眼里才是个累赘。哦!您这么善良,这么仁慈,这么崇高,我的朋友,您是为了鼓励我才这么快活的。”
“您错了,莫雷尔,”基督山说,“我确实很幸福。”
“这么说,您是把我给忘了;那样也好!”
“为什么这么说?”
“对,因为您知道,朋友,就像在古罗马的斗士在走进竞技场时对至高无上的皇帝说的那样,我要对您说:‘赴死的人来向您致敬了。’”
“您的痛苦还没有减轻吗?”基督山带着一种奇特的眼神问道。
“哦!”莫雷尔目光中充满苦涩地说,“难道您真的以为我能那样吗?”
“请听我说,”伯爵说,“您是明白我的意思的,是不是,马克西米利安?您不会把我看作一个庸俗无聊、喋喋不休尽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的人。当我问您有没有减轻痛苦的时候,我是作为一个洞悉人类心灵秘密的人在对您说话。嗯!莫雷尔,让我们一起深入到您的心灵,来对它作一番探索吧。充满在您内心的,难道仍然是那种让您全身都感到跳动不已的焦躁不安的痛苦,就像狮子被蚊子叮得乱蹦乱跳[2]那样吗?难道仍然是那种直到进坟墓方能停息的狂热的渴望吗?难道仍然是那种使人一心想去舍生就死的深深的悔恨吗?或者,也许那仅仅是一种丧失勇气的沮丧,一种遏抑住希望之光不让它闪耀的烦恼?也许那仅仅是一种使人欲哭无泪的丧失记忆?哦!亲爱的朋友,如果是这样,如果您已经哭不出来,如果您觉得那颗麻木的心已经死了,如果您已经只有最后那点祈望天主的力量,只有最后那道投向上天的目光,那么朋友,我们就什么也别说了,因为任何话语相对于我们灵魂所赋予它们的含义来说,都太狭隘了,马克西米利安,您的痛苦已经减轻了,别再抱怨了吧。”
“伯爵,”莫雷尔用轻柔而又坚决的声音说,“伯爵,请您听我说,请听一个用手指着大地,眼睛望着苍天的人对您说:我到您这儿来,是为了能死在一个朋友的怀里。是的,这世上还有我爱的人:我爱我的妹妹朱丽,我爱她的丈夫埃玛纽埃尔;可是我需要有人对我张开有力的臂膀,在我临终时微笑地对着我。我妹妹会哭成泪人儿似的晕厥过去;我瞧着她那么痛苦,也会感到痛苦。埃玛纽埃尔会夺下我手里的枪,嚷得整座屋子上下都知道。而您,是对我作过保证的,再说,您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要不是您也有凡人的躯体,我会以为您是一位神祇的。您会安静地、亲切地把我领向死神之门,对吗?”
“朋友,”伯爵说,“我还有一点疑虑;您是不是因为太软弱了,所以才如此骄傲地来炫耀自己的痛苦?”
“不,您瞧,我很正常,”莫雷尔伸手给伯爵说,“我的脉搏既不比平时快,也不比平时慢。不。我只是觉得我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没法再往前走了。您对我说要等待,要存有希望,可是您知道您让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吗,您这位不幸的智者?我等了一个月,这就是说,我受了一个月的折磨!我希望过(人真是一种可怜而又可悲的动物),我希望过,可希望过些什么呢?我不知道,反正是一种不可知的、荒谬的、跟情理相悖的东西!也许我是在盼望一种奇迹……但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奇迹呢?这一切,只有天主才能知道,因为是他,把这种人称为希望的疯狂掺进了我的理智。是的,我等待过,是的,我希望过,伯爵,就在我们谈话的这一刻钟里,虽然您并没有意识到,但您已经一次又一次地刺痛了我的心,使它一次又一次地再破碎,因为您的每句话都在向我表明我已经不会再有希望了。呵,伯爵!请让我静静地安息,愉快地走进死神的怀抱吧!”
莫雷尔说最后几句话时情绪非常激动,伯爵看了不觉打了个寒噤。
“我的朋友,”莫雷尔看见伯爵不作声,继续往下说,“您把十月五日定作要求我延缓的最后期限……我的朋友,今天就是十月五日……”
莫雷尔掏出怀表。
“现在是九点钟,我还有三个钟头要活。”
“那好吧,”基督山回答说,“您跟我来。”
莫雷尔机械地跟着伯爵往前走,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走进了一个岩洞。
他发觉脚下铺着地毯;一扇门开了,馥郁的香气在他的四周缭绕,一道强烈的光线照花了他的眼睛。
莫雷尔停住脚步,迟疑着不敢往前走;他怕安逸享乐会使自己的意志松懈下来。
基督山轻轻地拉拉他。
“我们何不就学学古代被尼禄皇帝判了死刑的罗马人,像他们那样来消磨这三个钟头呢?”他说,“那些死后连财产也得归皇帝的罗马人,是坐在盖满鲜花的桌子边上,吸着香水草和玫瑰的香气从容死去的。”
莫雷尔笑了笑。
“随您的便吧,”他说,“反正死总归是死,是忘却,是休憩,是生命的超脱,因此也就是痛苦的超脱。”
他坐了下来,基督山坐在他对面。
他们是在我们曾经描写过的那个富丽堂皇的餐厅里,大理石的雕像头上顶着篮筐,里面随时都装满着鲜花和水果。
莫雷尔神情茫然地望了望周围的这一切,多半是什么也没看见。
“让我们像男子汉那样地谈谈吧。”他说,目光停在伯爵的脸上。
“请说吧。”伯爵答道。
“伯爵,”莫雷尔说,“在您身上集中了人类的全部知识,您使我感到,您是从一个跑在我们这个星球前面,比它更进化的星球上来的。”
“您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莫雷尔,”伯爵带着那种使他变得非常美的忧郁的笑容说,“我是从一个叫作痛苦的星球上来的。”
“只要是您对我说的话,我都是相信的,甚至都不想去深究其中的含意,伯爵;证据就是,您对我说要活下来,我就活下来了,您对我说要抱有希望,我就几乎也抱有希望了。所以伯爵,我要把您当作一个已经死过一回的人,冒昧地问您一个问题:伯爵,死想必很痛苦吧?”
基督山以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柔的表情,望着莫雷尔。
“是的,”他说,“是的,那当然是很痛苦的,如果您粗暴地让这执著地要求生存下去的躯体毁于一旦,如果您把匕首无情的尖刃捅进这哀号的肉体,如果您把一颗什么也不懂,只知道乱蹿的枪弹射进这稍受震动就会受伤的脑袋,那当然,您是会感到痛苦的。在即将可悲地结束生命的时候,您在绝望的弥留之际,会感到生命是比代价如此惨痛的休憩更可贵的。”
“是的,我明白,”莫雷尔说,“死亡就跟生命一样,也有它的苦与乐的秘密:关键是要知道这种秘密。”
“正是这样,马克西米利安,您刚才说的是个庄严的字眼。死亡,按照我们有没有很当心地跟它处好关系而定,有时会像一个朋友那样轻轻地摇我们入睡,犹如一个奶妈在摇晃她的宝宝,有时又会像一个冤家对头,粗暴地揍得我们魂灵出窍。将来有一天,当人类再生活上一千年,当人们能够主宰自然界中所有毁灭性的力量,把它们用来为人类造福的时候,当人们像您刚才说的那样,完全知道了死亡的秘密以后,死亡就会变得像安睡在心爱的人怀抱里一样甜蜜和愉快。”
“假如您想死的话,伯爵,您会像这样地去死,是吗?”
“是的。”
莫雷尔向他伸出手去。
“我现在明白了,”他说,“您为什么选了这座大海中的孤岛,这座地下宫殿,这座会让埃及的法老羡慕不已的陵墓,让我到这儿来见您。这是因为您爱我,对不对,伯爵?这是因为您对我的爱,使您决意要让我能有您刚才说的那样一种死亡,一种没有临终痛苦的死亡,一种能握着您的手,呼唤着瓦朗蒂娜的名字慢慢离去的死亡,是这样吗?”
“对,您猜对了,莫雷尔,”伯爵很简捷地回答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谢谢;想到明天我就不用再受苦受罪,我这可怜的心里感到甜滋滋的。”
“您什么都不留恋吗?”基督山问。
“是的。”莫雷尔回答说。
“连我也不再想到了?”伯爵很动感情地问。
莫雷尔顿住不说了;他那双明澈的眼眸刹那间暗淡下去,随后又放射出一种异样的光芒;两颗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沿着脸颊淌下来,留下两道闪亮的泪痕。
“怎么!”伯爵说,“这世界上还有您留恋的东西,而您却要去死!”
“哦!我求求您,”莫雷尔以一种虚弱的声音喊道,“什么也别再说了,伯爵,别再让我继续痛苦下去了!”
伯爵以为莫雷尔的决心动摇了。
这么一想,当年曾在伊夫堡地牢里困惑过他的那种可怕的疑虑,又在脑海中闪过。
“我一心想把幸福归还给这个人,”他暗自想道,“我想借此在天平的另一端加上一个重量,来平衡我给他带来过的痛苦。可是,万一我是弄错了呢,万一这个人所遭到的不幸,还不值得让他接受这种幸福呢?唉!偏偏我又只有在给了他幸福以后才能忘怀我给他带来的痛苦,我可怎么办呢!”
“您听我说!莫雷尔,”他说,“我知道,您的痛苦是巨大的;可是您还相信天主,您不会拿灵魂的得救去冒险吧?”
莫雷尔忧郁地笑了笑。
“伯爵,”他说,“您知道我不会做出多愁善感的样子;而我可以向您发誓,我的灵魂早已不属于我了。”
“请听我说,莫雷尔,”基督山说,“您是知道的,我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亲人,我一向把您看作我的儿子。那好吧!为了拯救自己的儿子,我连生命都能牺牲,更何况财产呢。”
“您想说什么呢?”
“我想说,莫雷尔,您愿意结束生活,是因为您还不知道巨大的财富能给生活带来多少享受。莫雷尔,我的财产差不多有一亿,我把它们都给您,您有了这笔财产,就能无往而不利。您雄心勃勃吗?条条道路都在您面前为您敞开着。您可以把这世界搅个天翻地覆,可以让它完全变样,您可以听凭自己想入非非地行事,必要时哪怕犯罪也行,可是,您得活下去。”
“伯爵,您是对我保证过的,”莫雷尔冷冷地说,一边掏出怀表,“现在已经十一点半了。”
“莫雷尔!您真要在我家里当着我的面去死吗?”
“那么,请您让我走吧,”马克西米利安变得很阴郁地说,“要不然,我就要认为您对我的爱不是为了我,而是为您自己了。”
说着,他立起身来。
“好吧,”基督山这么说的时候,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神情,“您执意要死,莫雷尔,什么也劝不住您;对!您的苦难是那么深重,您自己也说了,只有奇迹才能治愈您的痛苦;您请坐下,莫雷尔,再等一会儿。”
莫雷尔照他说的做了。基督山立起身走到一个仔细地上了锁的柜子跟前,从身上掏出一枚悬在金链条上的钥匙,打开柜子取出一只精雕细刻的小银箱,银箱的四个角上雕镂着四个感情激越、仰面弯着身子的女人,她们象征着向往飞上天堂的天使。
基督山把这个小银箱放在桌子上。
他打开银箱,取出一只小小的金匣,在一个暗钮上按了一下,匣盖就自动开启了。
金匣里盛着一种稠腻的胶冻,抛光的金子和镶嵌在上面的蓝宝石、红宝石、纯绿宝石的色泽交映生辉,以至胶冻本身的颜色都看不出来了。
它像是一种天蓝、绯红和金色交织在一起的闪色。
伯爵用一把镀金的银匙舀起一小匙这种胶冻,递给莫雷尔,同时把目光久久地留在他身上。
这会儿,可以看清这胶冻是暗绿色的。
“这就是您要的东西,”基督山说,“也是我答应过给您的东西。”
“趁我这会儿还活着,”年轻人从基督山手里接过小匙说,“我要说我从心底里感谢您。”
伯爵另外拿了一只小匙,又在金匣里舀起一匙。
“您要干什么,朋友?”莫雷尔抓住他的手问道。
“噢,莫雷尔,”基督山微笑着对他说,“我觉得,愿天主宽恕我,我也同您一样地对生命感到厌倦了,既然有这个机会……”
“别动!”年轻人喊道,“哦!您,您爱着别人,别人也爱着您,您是相信能有希望的,哦!我要去做的事,您可不能去做;那对您是一种罪孽。别了,我高尚而慷慨的朋友,我会把您为我所做的一切,都告诉瓦朗蒂娜的。”
说完,他把伸向伯爵的左手按住对方的手,缓缓地,但毫不犹豫地吞下了基督山给他的这种神秘的胶冻。
这时,两人都沉默了。阿里悄没声儿地小心翼翼端上烟草和烟管,斟好咖啡,又退了下去。
擎在大理石雕像手中的灯渐渐地变得幽暗了,莫雷尔似乎觉得熏炉里的香气也不那么浓烈了。
基督山坐在他对面的阴影里看着他,而莫雷尔只看见伯爵的那双眼睛在闪闪发亮。
一阵巨大的忧伤向年轻人袭来;他觉得烟管从自己手里滑落了下去;所有的东西都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原有的形状和色彩;眼睛里看出去,昏昏沉沉地似乎觉得墙壁里生出了门和门帘。
“朋友,”他说,“我觉着我在死了;谢谢。”
他竭力想最后一次把手伸给伯爵,但手无力地垂落在了身旁。
这时,他觉得基督山仿佛在微笑,但这不是曾经好几次让他隐约窥见这个深邃的心灵中的奥秘的那种奇特而吓人的笑,而是父亲在听孩子信口胡诌时那种慈爱宽容的笑。
与此同时,伯爵在他眼里变得高大起来,几乎增加了一倍的身量呈现在红色壁幔的背景上,他把黑发掠在后面,就像一位将在末日审判时惩办恶人的天使那样,傲然站立着。
莫雷尔衰弱而顺从地仰卧在长沙发上;一种惬意的麻木的感觉渗透到全身的每一根血管。他的脑子里,不妨这么说,变幻着成百上千个意念,就像万花筒里变幻着成百上千个图案。
莫雷尔平躺着,神情激动,气喘吁吁,除了还感觉得到在做梦外,浑身没有一点活力:他似乎很快进入了一种茫然的谵妄状态,继这种状态而来的就该是那种名叫死亡的从未体验过的状态了。
他又一次想把手伸给伯爵,但这一次,他的手根本动弹不了;他想对伯爵道一声永别,但舌头笨拙地堵在了喉咙口,就像一块石头堵在了坟墓的出口。
他那双倦怠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了下来;然而,从垂下的眼睑的缝隙中望出去,他依稀看到了一个人影,而且尽管他觉得此刻周围是一片昏暗,还是认出了这个人影是谁。
这是伯爵,他刚去打开一扇门。
霎时间,一大片明晃晃的光亮从相邻的房间,或者不如说从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泻进了莫雷尔正在静静等待着甘美的临终时刻来到的这间大厅。
这时,他看见一个绝顶美丽的女人从那个房间走来,走到这间大厅的门口。
她脸色苍白,带着甜蜜的微笑,看上去就像一位来赶走复仇天使的仁慈天使。
“莫非天国的大门已经为我打开了?”这个临死的人想道,“这位天使真像我失去的那位姑娘啊。”
基督山对那位姑娘用手指了指莫雷尔躺着的这张长沙发。
她双手合在胸前,嘴边带着微笑向他走来。
“瓦朗蒂娜!瓦朗蒂娜!”莫雷尔从灵魂深处喊道。
但是他的嘴里没能发出一点声音;而且,仿佛他的全部力量都已经集中到这种内心的**上去了,他吁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瓦朗蒂娜向他扑了过去。
莫雷尔的嘴唇还在翕动。
“他在叫您,”伯爵说,“他在昏睡中呼喊着您,您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了他,死神却曾经想把你们拆开。但幸亏我在那儿,战胜了死神!瓦朗蒂娜,从今以后,你们在人世间再也不能分离了。他为了找到您,曾经勇敢地迈进过坟墓。要是没有我,你俩都早已死了;是我使你们团聚的,天主是可以把我救下的这两条性命记在我的账上的!”
瓦朗蒂娜抓住基督山的手,在一种无法抑制的喜悦的冲动下,捧起它放在嘴唇上吻着。
“哦!您感谢我吧,”伯爵说,“哦!请您不厌其烦地再对我这么说,再告诉我是我使你们得到幸福的吧!您不知道我是那么需要能确信这一点呵。”
“哦!是的,是的,我从心底里感谢您,”瓦朗蒂娜说,“要是您还不能相信我的感激是真心诚意地,嗯!那您就去问海黛,去问我亲爱的海黛姐姐吧,自从我俩离开法国以后,她就一直和我在讲您,让我能耐心地等待今天这个幸福的日子。”
“这么说,您爱海黛?”基督山的语气中,有着一种无法掩饰的激动。
“哦!我从心底里爱她。”
“那好!请听我说,瓦朗蒂娜,”伯爵说,“我想求您做件事。”
“我!天哪!我能有这样的荣幸吗?……”
“是的,您刚才把海黛称作您的姐姐;让她真的做您的姐姐吧,瓦朗蒂娜,请把您觉得欠我的情都还给她吧;请您和莫雷尔好好保护她,因为(伯爵的声音哽咽了),因为从今以后她在这世界上就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
“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一个声音在伯爵身后响起,“为什么?”
基督山转过身去。
海黛站在那儿,脸色苍白而冷峻,浑身僵直地望着伯爵。
“因为明天,我的女儿,你就自由了,”伯爵回答说,“因为你将在这世界上重新得到你应有的地位,因为我不愿让我的命运遮蔽你的前途。你是位公主!我要把财富和你父亲的姓氏,都还给你。”
海黛脸色惨白,像童贞女祈求天主帮助那样,伸出白晳的双手,含着热泪,声音沙哑地说:
“这么说,大人,你要离开我了?”
“海黛!海黛!你还年轻,你很美。忘掉我的名字,去过幸福的生活吧。”
“好的,”海黛说,“我会执行你的命令,大人;我会忘掉你的名字,去过幸福的生活的。”
说着,她往后退一步,准备离去。
“哦!天主呵!”瓦朗蒂娜喊道,她这时已经把昏迷不醒的莫雷尔的头枕在了她的肩上,“您难道没看见她的脸色这么白,您难道不明白她有多么痛苦吗?”
海黛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表情对她说:
“你为什么要希望他能明白我痛不痛苦呢,我的妹妹?他是我的主人,而我是他的奴隶;他有权力什么都不看见。”
伯爵听着这拨动他最隐秘心弦的声音,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的目光与那年轻姑娘的目光相遇时,觉得自己承受不住那耀眼的光芒了。
“天主呵!天主!”基督山说,“你让我在心里隐隐约约猜想过的事情,难道竟是真的吗!海黛,你真的觉得留在我身边很幸福吗?”
“我还年轻,”她温柔地回答说,“我爱这你永远为我安排得这么甜美的生活,我不想去死。”
“难道你是说,要是我离开你,海黛……”
“我就会去死,大人,是的!”
“难道说你爱我?”
“哦。瓦朗蒂娜,他竟问我是不是爱他!瓦朗蒂娜,就请你告诉他,你是不是爱马克西米利安吧!”
伯爵觉得自己的胸膛在胀开来,心也在胀开来;他张开双臂,海黛高叫一声,扑进他的怀抱。
“是的!是的,我爱你!”她说,“我爱你,就像爱父亲,爱兄弟,爱丈夫那样地爱你!我爱你,就像爱生命,爱天主那样地爱你,你在我眼里是天下最美、最好、最崇高的人!”
“但愿能像你想的这样,我亲爱的天使!”伯爵喃喃地说,“天主激励我去跟仇人搏斗,而且让我成了胜利者,现在我知道了,天主并不愿意让我在胜利后感到后悔;我曾想惩罚自己,是天主宽恕了我。爱我吧,海黛!有谁能知道,也许你的爱真能使我忘掉那些该忘掉的事呢。”
“你一个人在那儿说些什么呀,大人?”那年轻姑娘问。
“我在对自己说,海黛,凭我愚钝的悟性摸索二十年,竟比不上你的一句话,让我的心里变得这么亮堂。我在这世上只有你了,海黛;有了你,我就会重新生活,有了你,我就又能感到痛苦和幸福!”
伯爵静静地想了一会儿。
“莫非我已经瞥见人生的真谛了吗?”他说,“呵,我的天主!无论那是补偿还是惩罚,我都愿意接受这种命运。来吧,海黛,来吧……”
说着,他搂着那年轻姑娘的腰,跟瓦朗蒂娜握了握手,就走开了。
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在这一小时里,瓦朗蒂娜一直焦急地,默不作声地凝视着莫雷尔。终于,她觉得他的心脏开始搏动,嘴里也呼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息,这丝颤悠悠的气息,显示着生命又回到了这个年轻人身上。
他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但起先目光是呆滞的,犹如失去了理智一般;然后渐渐地恢复视觉,看到的影像变得清晰、真切起来;随着视觉的恢复,感觉也清醒了;随着感觉的清醒,痛苦也复苏了。
“哦!”他绝望地喊道,“我还活着!伯爵骗了我!”
说着,他把手伸到桌上,握住一把刀。
“我的朋友,”瓦朗蒂娜带着她那可爱的笑容说,“你快醒醒,朝我这儿看看吧。”
莫雷尔大叫一声。他如痴如狂,充满疑惑,像见到了天国的景象感到头晕目眩似的跪了下去。
第二天,莫雷尔和瓦朗蒂娜迎着晨曦,手挽手在海边散步。瓦朗蒂娜把所有的一切都向莫雷尔和盘托出;基督山怎么出现在她的房间里,怎么告诉了她事情的原委,怎么向她揭示她面临的险境,以及最后怎么奇迹般地把她从死亡中拯救出来,而让别人以为她真的死了。
他俩刚才是发现岩洞的门开着,才走了出来的。此刻,夜晚的最后几颗星星还在清晨淡蓝色的天空上闪烁着。
这时,莫雷尔瞥见一堆岩石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像在等着他俩招呼他过去;莫雷尔把这人指给瓦朗蒂娜看。
“啊!那是雅各布,”她说,“游艇的头儿。”
她做了个手势,招呼他过来。
“您有事要对我们说吗?”莫雷尔问。
“我这儿有封伯爵的信,要交给您。”
“伯爵的信!”两个年轻人同时轻轻地喊道。
“是的,请看吧。”
莫雷尔打开信,念道:
亲爱的马克西米利安:
岛边为你们停泊着一艘小帆船。雅各布会把你们带到里窝那去,诺瓦蒂埃先生正在那儿等着他的孙女儿,希望能在您领她上圣坛以前先为她祝福。我的朋友,这座岩洞里的全部财宝,我在香榭丽舍林荫大道的宅邸以及在特雷波尔的城堡,都是埃德蒙·唐戴斯送给莫雷尔船主的儿子的结婚礼物。也请德·维尔福小姐俯允接受其中的一半,因为我想请她将她从已经发疯的父亲的名下,以及从已于九月份同她的继母一起去世的弟弟的名下继承的全部财产,都捐赠给巴黎的穷人。
莫雷尔,请告诉这位将终生眷顾您的天使,让她有时为这样一个人祈祷吧,他一度曾经像撒旦那样,自以为能跟天主匹敌,但后来终于怀着一个基督徒的谦卑心情认识到了,只有天主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无穷无尽的智慧。她的祈祷,也许可以减轻一些他在心底里感到的愧疚。
至于您,莫雷尔,我要告诉您的秘密是:这个世界上无所谓幸福,也无所谓不幸,有的只是一种境况和另一种境况的比较,如此而已。只有体验过极度不幸的人,才能品尝到极度的幸福。只有下过死的决心的人,马克西米利安,才会知道活着有多好。
幸福地生活下去吧,我心爱的孩子们,请你们永远别忘记,直至天主垂允为人类揭示未来图景的那一天来到之前,人类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这五个字里面:
等待和希望!
您的朋友 埃德蒙·唐戴斯
基督山伯爵
瓦朗蒂娜从这封信里才得知父亲发疯和弟弟去世,这些情况她以前一无所知,所以在念这封信的时候,她的脸色变得煞白,从胸口吁出一声悲痛的长叹,悄无声息但也同样令人心碎的热泪,沿着脸颊淌了下来;她的幸福是花了昂贵的代价才换来的。
莫雷尔焦急地朝四周望去。
“哦,”他说,“伯爵实在是太慷慨了;就算只有我那点微薄的财产,瓦朗蒂娜也会很满足的。伯爵在哪儿呢,我的朋友?请把我们带到他那儿去吧。”
雅各布伸手指着远方的地平线。
“怎么!您这是什么意思?”瓦朗蒂娜问,“伯爵在哪儿?海黛在哪儿?”
“瞧。”雅各布说。
两个年轻人沿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在深蓝色的大海与地中海的天空相接的远方,他们看见一片白帆,小得就像海鸥的翅膀。
“他走了!”莫雷尔喊道,“他走了!别了。我的朋友,我的父亲!”
“她走了!”瓦朗蒂娜喃喃地说,“别了,我的朋友!别了,我的姐姐!”
“谁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呢?”莫雷尔拭着眼泪说。
“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说,“伯爵不是告诉我们,人类的智慧就包含在这五个字里面吗:
“等待和希望!”
(完)
[1]希腊神话里的海中女神,海神波塞冬的妻子。火神赫菲斯托斯是宙斯和赫拉的儿子,因生下来时很丑陋,赫拉将他扔入海中。女神忒提斯把他救起来交给女神们抚养。他长大后爱恋过包括安菲特里特在内的好几个女神。
[2]典出《伊索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