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离开这座小屋时心里很难过,他把梅塞苔丝留在了这里,今后天各一方,很可能他是不会再见到她了。
自从小爱德华去世以来,基督山的心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他沿着曲折的山坡缓缓爬上复仇的顶峰以后,他在山坡的另一侧看到了疑虑的深谷。
事情还不止于此;刚才和梅塞苔丝的谈话,唤醒了他心底里的回忆,他感到自己必须重新审视一下这些回忆。
一个像伯爵这样性格刚毅的人,不会长久地沉浸在那种忧郁的状态里,那种精神状态,在平庸的人身上,能使他们的生活看上去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地方,而在一个出类拔萃的人身上,却会毁了他。伯爵在心里想,既然现在他几乎到了要责备自己的地步,那么一定是他的全盘计划中有了一个失误。
“我没把过去看清楚,”他在心里说,“可我不能让自己这样受骗。
“难道我所确定的目标竟是一个荒谬的目标!难道我这十年都走错了路!难道只要一个钟头的时间,就足以证明一个建筑师倾注了他全部希望的作品,竟然是一件无法实现,至少是亵渎神明的作品!
“我不想让这种想法缠住我,它会把我逼疯的。在我今天的推理中所缺少的,是对往事精确的评价,因为我是从地平线的另一端来回顾这些往事的。其实,往事就如同旅途的景色,随着岁月的流逝,是会在记忆中淡忘的。我现在的情形,就好比那些在梦中受伤的人,他们看到了伤口也感到了疼痛,可就是想不起自己曾经受过伤。
“那么好吧,你这获得重生的人,你这行为怪癖、终日梦游的阔佬,你这在幻觉中无所不能、无坚不摧的百万富翁,你再去重温一下那种饥饿痛苦的生活的悲惨情景吧;再去沿着当年厄运和不幸把你驱赶上去,而绝望又把你收留下来的那条道路走一遍吧;在基督山看唐戴斯的这面镜子的玻璃上,如今钻石、金子和幸运的光芒已经太耀眼了;收起这些钻石和金子;抹去这些光芒吧;你就从富人变回到穷人,从自由的人变回到囚犯,从获得重生的人变回到尸体去吧。”
基督山一边对自己说着这些话,一边沿着工场街往前走。就是在这条街上,二十四年前的一个晚上,一队默不作声的士兵在把他押送到监狱去;街道两旁这些赏心悦目、充满生气的房屋,在那个夜晚阴暗而沉寂,门窗都是紧闭的。
“可是,它们就是当年的那些房子呵,”基督山喃喃地说,“只是当时是在晚上,而今天是在阳光灿烂的白天;是阳光使这一切变得明亮,变得喜气洋洋的。”
他沿着圣洛朗街走上码头,朝行李寄存处走去;当年他就是在这个地方被带上船的。一艘有遮阳布篷的游船正好驶过;基督山向船主人招呼了一下,船主人马上把船靠了过来,那种急切的神情,就好比渡船的船夫兜到一笔好生意时的模样。
阳光明媚,在这种好天气乘船航行真是赏心乐事。远处的海面上,通红透亮的太阳正在往下沉去,粼粼的波光在接近太阳时像火焰的燃烧;平滑如镜的水面,不时被蹿出水面的鱼儿激起一圈圈涟漪,这些鱼儿为了躲避敌人的追逐,冲出水面在向伙伴求援;在天水相接的远方,可以看见返回马尔提格的渔舟,或驶往科西嘉和西班牙的商船的白帆,悠然地驶过,犹如海鸥滑过海面。
尽管天空那么明朗,船影那么优美,尽管沐浴在金色光线中的景色那么迷人,伯爵却裹在披风里,一点一点地回忆那次可怕的航行的每个细节;加泰罗尼亚渔村里那盏凄迷而孤单的灯光,乍见伊夫堡猛然意识到自己被带到什么地方的印象,想纵身跳海时跟宪兵的搏斗,被制服后的绝望,以及冰凉的枪口犹如一只冰环似的顶在太阳穴上的感觉。
渐渐地,犹如夏日骄阳下干涸的泉水,当秋天的云层在高处聚敛之际又渐渐地变得湿润,一滴一滴地冒出来,基督山伯爵又感觉到当年浸透过埃德蒙·唐戴斯心田的苦汁,在从胸中往外渗出来。
于是,明朗的天空,优雅的船影,灿烂的阳光对他来说又都不复存在了;天空像蒙上了黑纱,被称作伊夫堡的那个黑黢黢的庞然大物使他感到胆战心惊,仿佛那是一个死敌的幽灵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们到了。
伯爵下意识地往后退去,一直退到船尾。船主人却在用柔和的声音对他说:
“我们登岸吧,先生。”
基督山记得,就是这个地方,就是在这块岩礁上,那队士兵把他粗暴地拖上岸,用刺刀顶着他的腰,推着他沿斜坡往上走。
当初在唐戴斯眼前那么漫长的这段路程,如今基督山觉得它很短很短;船桨每划一下,就激起一串水珠四溅的浪花,同时也激起千头万绪往事的记忆。
自从七月革命以后,伊夫堡不再关押囚犯了,只有缉私队在这设立了一个哨站;一个看守城堡的人在门口迎接游客,领他们去参观这座业已变成旅游点的阴森森的城堡。
然而,尽管伯爵事先听说过所有的情况,可是当他在拱顶下面进入城堡,走下黑黝黝的石梯,当那向导按照他的要求把他带到地牢里去的时候,他的脸还是变得冰凉而惨白,浑身都是冷汗了。
伯爵打听复辟时代的狱卒还有没有留下的;他们不是退休就是改行了。
带他参观的这个人是在一八三○年才来这儿的。
向导把他带到了他当年的牢房。
他重又见到了从窄小的气窗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重又见到了当年放床的地方,在这张已经搬走的床的背后,法里亚神甫掘的那条地道的洞口虽然已经堵上了,但依据看上去比较新的那几块石头,仍然可以判断出它的位置所在。
基督山觉得自己的腿在发软;他拉过一张木凳坐了下来。
“关于这座城堡,除了米拉波[1]给毒死的故事以外,还有些什么故事呢?”伯爵问,“这些悲惨的牢房,简直叫人不敢相信里面竟然关过活人,关于它们有没有什么传说呢?”
“有啊,先生,”向导说,“就说这间地牢吧,那位狱卒安托万老兄就给我说过一个故事。”
基督山打了个哆嗦。这个安托万狱卒就是以前看管他的狱卒。伯爵差不多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和长相;可是,一听到这个名字,那张长满络腮胡子的脸,那件褐色的上衣,骤然间又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就连他身上的那串钥匙,仿佛也还在耳边叮当作响。
伯爵转过头去,恍惚间觉得在过道的阴影里又看见了他,向导手里擎着的火把的亮光,使得道里的阴影反而越发显得浓厚了。
“先生想听我讲这个故事吗?”向导问。
“是的,”基督山说,“请讲吧。”
说着,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前,想按住自己怦怦直跳的心;听人叙述自己的往事,真使他感到不寒而栗。
“请讲吧。”他又说了一遍。
“这间地牢里,”向导接着往下说,“很久以前关过一个囚犯,听说那是一个很危险的犯人,而且他特别有心计,所以就更加危险了。那时候,这城堡里还关着另一个犯人;那人可一点儿不凶狠,他是个可怜的神甫,是个疯子。”
“啊!是的,疯子,”基督山重复说,“他怎么个疯法?”
“他老是说,谁给他自由,他就把几百万财宝都给他。”
基督山抬起眼睛望向上天,可是他看不到天空:有一堵石壁隔在他和苍穹中间。伯爵心想,在法里亚神甫要把财宝给他们那些人和他要给他们的那些财宝中间,也隔着一堵同样厚的屏障呵。
“犯人彼此能看见吗?”基督山问。
“喔!不行,先生,这是明令禁止的;可是他们躲过了狱卒,在两间地牢之间挖了一条通道。”
“两人中间,是谁挖的这条通道?”
“喔!那当然是那个年轻人啰,”向导说,“那个年轻人有心计,人又强壮,而那个可怜的神甫年纪又老,身体又弱;再说他那么疯疯癫癫的,也没个准念头。”
“这些睁眼的瞎子呵!……”基督山喃喃地说。
“不管怎么说吧,”向导继续说,“那个年轻的犯人挖了一条通道;用什么东西挖呢?谁也不知道。可他硬是挖通了,证据就是现在还能看到的那个痕迹。喏,您看到了吗?”
说着,他把火把凑近墙壁。
“啊!真的没错。”伯爵说,他的声音由于激动而变得喑哑了。
“结果呢,两个犯人就可以来往了。他们来往了多久?谁也不知道。不过后来有一天那个年老的生病死掉了。您猜那个年轻的怎么着?”向导打住话头问。
“您说吧。”
“他把那个死人背到自己的牢房,让他脸朝墙躺在自己的**,然后再回到那间空牢房,堵好洞口,钻进装尸体的布袋,您可曾听到有谁想出过这样的主意吗?”
基督山闭上眼睛,顿时又感觉到了当时那粗麻袋(上面还留有他调包的那具尸体冰凉的感觉)擦过脸颊时的全部印象。
向导继续说:
“您瞧,他的计划是这样的:他以为死人就埋在伊夫堡,心想他们是不会肯花钱为囚犯买棺材的,所以他盘算自己准能用肩膀顶开泥土爬出来。可是不幸的是,城堡有一条规矩打乱了他的计划,他们不把死人埋掉,而是就在死人脚上缚个铅球,干脆往海上一扔完事。对他也这么干了。我们的这位小伙子,给人从悬崖顶上抛进了海里。第二天,那个真正的死人在他的**被发现了,于是事情露馅了。这时那两个抬死人的狱卒,也把一直不敢说的一件事说了出来,原来那个装尸袋扔到半空中的那会儿,他们听到过一声惨叫,但一落进海里,那声音马上就窒息在海水里了。”
伯爵困难地呼吸着,大颗大颗的汗珠沿着额头往下淌,焦虑和痛苦揪紧着他的心。
“不!”他喃喃地说,“不!我感觉到那种疑虑,意味着我在开始忘却过去;而现在,我的心又在流血,又变得渴望复仇了。”
“那么这个犯人,”他问,“你们就再没听到过他的下落吗?”
“没有听说过,压根儿没听到过;您也明白,他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平躺着掉下去,那么,因为他是从五十尺的高处摔下去的,他肯定当场就死了。”
“您说过他们在他脚上绑上了个铅球,那他大概是竖着往下掉的。”
“另一种可能就是竖着掉下去,”向导接着说,“那么铅球的重量就会把他往海底拉,结果他就只能葬身海底喽,可怜的人!”
“您同情他?”
“可不,我挺同情他的,虽说他死在海里也算是得其所哉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风声说这个可怜的人当年是个海军军官,是当作波拿巴党人给关进来的。”
“的确,”伯爵喃喃地自语,“天主让你从波涛和烈火里逃了过来。所以还有讲故事的人想着那个可怜的水手;他们在温暖的家里讲着他的悲惨故事,人们听到他划破长空、栽进大海去的时候,都打起了寒战。
“他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吗?”伯爵提高嗓音问道。
“哦!可不是!”向导说,“他们就知道他叫三十四号。”
“维尔福呀,维尔福!”基督山轻轻地说,“当你被我的鬼魂缠得无法入睡的时候,你一定有许多次默念过我的名字吧。”
“先生还想继续参观吗?”向导问。
“是的,尤其想去看看那个可怜神甫的房间。”
“噢!那个二十七号?”
“对,那个二十七号。”基督山重复说。
他仿佛在耳边听到了当他问法里亚神甫名字时,对方隔着墙壁大声回答他这个号码的声音。
“请跟我来。”
“等一下,”基督山说,“我还想对这间牢房最后再好好地看一眼。”
“那好吧,”向导说,“我正好忘记带那间牢房的钥匙了。”
“您去拿吧。”
“火把我给您留下。”
“不用,请带走吧。”
“那您就一片漆黑了。”
“我在黑暗里也能看见东西。”
“嗨,就跟他一样。”
“哪个他?”
“那个三十四号呗。听人说啊,他在黑暗里待惯了,就连牢房最暗的旮旯里的一根针,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是花了十年工夫才练到那种地步的。”伯爵心里想道。
向导带着火把走开了。
伯爵没说错:他在黑暗里待了几秒钟,就能像在大白天一样地看清周围的东西了。
他向四周看了看,这时他才真正认清了自己的地牢。
“对,”他说,“这是我常坐的那块石头!这是我的肩膀在墙壁上磨出的痕迹!这是有一天我用头去撞墙留下的血迹!……哦!……这些数字……我记得它们……那是有一天我计算年龄时写的,我算父亲的年龄,为的是知道我能不能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再见到他,我算梅塞苔丝的年龄,为的是知道我能不能在她还没嫁人的时候再见到她……算好以后,我曾经有过一阵子希望……可是我没有把饥饿和变心算进去!”
伯爵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刚才就像在梦中一样,他依稀看到父亲在向墓地走去……而梅塞苔丝则在走向结婚的圣坛!
在另一面墙上,一行刻在石壁上的字映入他的眼帘。在暗绿色的墙壁上,这行字白蒙蒙地显现了出来:
“我的主呵!”基督山喃喃念道,“请让我保存记忆吧!”
“哦,是的,”他出声说道,“这是我在最后那段日子里唯一的祈愿。我已经不再祈求自由了,我只祈求保存记忆,我怕自己会发疯,会忘记那一切。我的天主!您保存了我的记忆,我什么都没忘记。谢谢,谢谢,我的天主!”
这时,墙壁上映出火把的光亮;那个向导往下走来。
基督山走到他的跟前。
“请跟我来吧。”那人说。
他带着伯爵,从一条地下走廊,无须返回地面,直接到达另一间牢房的门口。
到了这儿,千头万绪涌上了基督山的心头。
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刻在墙上的子午线,那是法里亚长老用来计算时间的,随后他又看见了那可怜的囚犯死在上面的床的残骸。
见到这些东西,伯爵心中并没有涌起在自己的牢房里所感觉到的焦虑和愁苦的情绪,而只觉得心里充满温暖的感谢之情,两行热泪从眼眶里流了下来。
“那个疯神甫,”向导说,“就关在这里。那个年轻的囚犯,就是从这儿过来的。(他说着,指给基督山看那条出口并没封住的通道。)从石头的颜色,”他继续说,“一位有学问的先生推断出,这两个犯人彼此来往差不多有十年工夫。可怜的人哪,这十年里头他们的日子可不好过呀。”
唐戴斯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金路易,递给这个虽然不认识自己,却已经第二次对自己表示同情的人。
这个向导收下了,他还以为这是几枚普通的硬币。可是凑在火把的亮光下一看,他认出了对方给他的这几枚金币的价值。
“先生,”他说,“您弄错了。”
“怎么啦?”
“您给我的是金币。”
“这我知道。”
“什么!您知道?”
“是啊。”
“您的本意就是给我金币?”
“对。”
“那我真的可以收下,不必感到不安啰?”
“对。”
向导惊讶地望着基督山。
“您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伯爵就像哈姆雷特那样说[2]。
“先生,”向导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先生,我实在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这么慷慨大方。”
“这挺容易明白,我的朋友,”伯爵说,“我当过水手,我听了您的故事也许要比旁人更感动些。”
“先生,”向导说,“既然您这么慷慨,我也该回敬您一点东西才是。”
“你要给我什么呢,我的朋友?贝壳,草编工艺品?谢谢啦。”
“不,先生,不是的;是跟刚才的故事有关的一样东西。”
“是吗!”伯爵急切地大声说道,“什么东西?”
“请听我说,”向导说,“是这么回事:我有一阵子在寻思,一个囚犯待了十五个年头的牢房里,总该能找到些什么吧,于是就沿着墙壁找了起来。”
“啊!”基督山出声喊道,他记起了神甫那两处藏东西的地方。
“找呀找呀,”向导继续说,“我发现床头旁边的墙壁和壁炉炉膛下面,敲上去都像里面是空的。”
“噢!”基督山说,“噢!”
“我撬开石头,发现……”
“一条绳梯和一些工具?”伯爵喊道。
“您怎么知道的?”向导惊讶地问。
“我并不知道,我是猜的,”伯爵说,“通常在犯人藏东西的地方找到的,往往是这种东西。”
“对,先生,”向导说,“是一条绳梯,还有些工具。”
“它们还在您这儿?”基督山喊道。
“不在了,先生;这几件东西挺稀罕的,我把它们卖给来参观的游客了。可是我还留着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伯爵急不可耐地问道。
“那东西有点像本书,是写在布条上的。”
“喔!”基督山大声说,“你还留着这本书吗?”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本书,”向导说,“可这东西我确实留着。”
“快去给我拿来,朋友,快去,”伯爵说,“倘若这真是我心里想的那东西,你就放心吧。”
“我跑去拿,先生。”
说完,向导往外跑去。
这时,伯爵虔诚地走去跪在那张残破的床前,死者已使它变成了一个祭坛。
“呵,我的再生之父,”基督山说,“你给了我自由、知识和财富;你就跟那些比我优越的生灵一样,有分辨善恶的本领,倘若人死后灵魂还能流连在我们曾经在那儿深深爱过、受过苦难的地方,那么,你这高尚、深邃、超尘拔俗的灵魂呵,我恳求你,我凭着你给过我的父亲般的爱,以及我对你的儿子般的尊敬恳求你,请你告诉我一句话,让我看到一个征兆,或者给我一点启示,帮我把心底的最后这点疑虑也打消了吧。因为,倘若这种疑虑不能打消,心中始终没有明确的信念,疑虑是会变成悔恨和内疚的呵。”
伯爵低下头,合拢双手。
“拿来了,先生!”一个声音在背后说。
基督山吃了一惊,回过头来。
向导把凝聚着法里亚长老渊博学识的布片递给伯爵。这就是法里亚神甫关于意大利王国的那部巨著的手稿。
伯爵急忙拿了过来;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题词上,那上面写道:
主说:你将拔去龙的牙齿,你将傲然地把狮子踩在脚下。
“啊!”他喊道,“这就是回答!谢谢,我的父亲,谢谢!”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小钱袋,里面有十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给,”他说。“请把这只钱袋收下吧。”
“您把它给我了?”
“是的,不过有个条件,要等我走了以后才能打开。”
说完,他把刚得到的这件对他来说比任何珍宝都更贵重的纪念品,放进胸口的衣袋里,疾步走出地牢,出城堡回到了游船上。
“回马赛!”他说。
游船离去时,他的目光凝视着那座阴森的监狱。
“那些把我关进这座监狱的人,”他说,“那些忘了我曾经被关在里面的人,让他们全都倒霉吧!”
游船驶过加泰罗尼亚渔村。伯爵回过头去,脸裹在披风里,嘴里轻轻地呼喊着一个女人的名字。
他已经完全战胜了自己,已经两次战胜了疑虑。
他以温柔的、几乎是爱恋的声音喊出的这个名字,是海黛。
上岸后,基督山向公墓走去,他知道在那儿能找到莫雷尔。
十年前,他怀着虔敬的心情到这儿来寻找过一座墓,结果没能找到。他成了百万富翁,重新踏上了法国的土地,依然没能找到饿死的父亲的墓。
老莫雷尔曾经在那座墓前竖过一个十字架,但那个十字架早已倒塌,被掘墓人付之一炬了。对横七竖八躺在公墓里的朽木,掘墓人都是照此办理的。
那位可敬的商人要幸运得多:他死在子女的怀里,由他们护送到公墓,安息在早他两年长眠于此的妻子身边。
两块宽宽的大理石墓碑,上面刻着两人的名字,并排竖在一块小小的墓地前面,墓地围在铁栏杆中,遮蔽在四棵柏树的浓荫下。
马克西米利安倚在一棵柏树上,眼神茫然地对两座坟墓望着。
他的心情是沉痛的,他几乎都要失去理智了。
“马克西米利安,”伯爵对他说,“您该看的不是这儿,而是那儿!”
说着,他向莫雷尔指指天空。
“死者是无所不在的,”莫雷尔说,“您带我离开巴黎时,不是这样对我说过吗?”
“马克西米利安,”伯爵说,“您在途中要求我让您在马赛待几天。您现在还希望这样吗?”
“对我,早就无所谓有没有希望了,伯爵;可是我觉得,在这儿等,要比在别处等好受些。”
“那也好,马克西米利安,我这就要跟您分手了,可我是记得您发过誓的,是吗?”
“喔!我会忘记的,伯爵,”莫雷尔说,“我会忘记的!”
“不!您不会忘记的,因为您是一个把名誉看得高于一切的男子汉,莫雷尔,因为您已经发过誓,也因为您还要重新发誓。”
“呵,伯爵,可怜可怜我吧!伯爵,我已经够不幸的了。”
“我认识一个比您更不幸的人,莫雷尔。”
“这不可能。”
“唉!”基督山说,“这就是人性中一种可怜的骄傲,每个人总以为自己比身边另一个在哭泣、呻吟的不幸的人更加不幸。”
“还有谁会比一个失去了他在这世上唯一心爱、期盼的人儿的男人更加不幸呢?”
“请您听我说,莫雷尔,”基督山说,“请把思想暂且集中在我要对您说的话上。我认识一个人,他跟您一样,曾经把全部幸福寄托在一个姑娘身上。这个人很年轻,他有一个他敬重的老父亲,有一个他心爱的未婚妻;就在他要娶她的时候,变化无常的命运——要不是天主后来给他以启示,让他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为了把他引向一种无限和谐的境界,这种变化无常的命运是会让他怀疑天主的公正的——那变化无常的命运,夺去了他的自由、他的未婚妻以及他在想象中(因为他就像蒙住了眼睛,只能看到眼前的东西)以为自己能拥有的未来,把他投进了地牢的深处。”
“哦!”莫雷尔说,“关在地牢里,过一个星期,过一个月,过一年,也就出来了。”
“他在里面关了十四年,莫雷尔。”伯爵把手按在年轻人的肩膀上说。
马克西米利安打了个激灵。
“十四年。”他低声地说。
“十四年。”伯爵重复说,“在这十四年里,他也有过绝望的时刻;他也像您一样,莫雷尔;以为自己在所有的人中间是最不幸的,他想自杀。”
“后来呢?”莫雷尔问。
“后来,在最后的时刻,天主通过一个凡人给了他启示,因为天主已经不再创造奇迹了;也许一开始(被泪水蒙住的眼睛,是要一些时间才能完全睁开的),他并没有理解天主无限的仁慈;但是最终他懂得了忍耐和等待。有一天,他奇迹般地从坟墓中出来时,已经改变了容貌,变得富有,变得有权势,俨然像个神祇了。他的第一声恸哭是为父亲而发的:他的父亲已经死了!”
“我的父亲也死了。”莫雷尔说。
“对,可是您的父亲死在您的怀抱里,是被人爱着的,幸福的,受尊敬的,有钱的,颐养过天年的。他的父亲却是贫穷、绝望,带着对天主的怀疑而死的;当他去世十年以后,他的儿子去寻找他的墓,但就连这墓也全无踪影了,谁也没法告诉他说:‘那位曾经慈祥地爱过你的老人就在那儿,他安息在天主的怀抱里。’”
“哦!”莫雷尔说。
“所以他是一个比你更不幸的儿子,莫雷尔,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父亲的墓在哪里。”
“可是,”莫雷尔说,“他至少还有那个他心爱的姑娘。”
“您错了,莫雷尔;这位姑娘……”
“她死了?”马克西米利安喊道。
“比这更糟:她变心了;她嫁给了一个迫害过她未婚夫的人。所以您瞧,莫雷尔,这个人是一个比您更不幸的情人。”
“这个人,”莫雷尔问,“天主可曾给他安慰?”
“天主至少给了他宁静。”
“这个人将来还能有幸福吗?”
“他这么希望,马克西米利安。”
年轻人的头又垂到了胸前。
“您保留我的诺言吧,”他在沉默片刻过后说,一边把手伸给基督山,“但您得记住……”
“十月五日,莫雷尔,我在基督山岛等您。四日那天会有艘游艇在巴斯蒂亚港等着您,这艘游艇叫欧洛斯[3]号,您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船长,他就会带您去见我。这事就这么说定了,是不是,马克西米利安?”
“说定了,伯爵,我会照做的;但您要记住十月五日……”
“孩子,您还不知道一个男子汉的许诺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已经对您说过二十次了,到那一天,如果您还要想去死,那我是会帮您去死的,莫雷尔,再见了。”
“您要离开我了?”
“是的,我在意大利有点事情;我就让您一个人留在这儿,独自去跟不幸搏斗,去跟天主派来把选民带到他脚下去的神鹰周旋;该尼墨得斯[4]的故事并不是神话,马克西米利安,它是一个譬喻。”
“您什么时候动身?”
“即刻就走;汽艇在等我,一个钟头以后我就已经远远地离开您了;您愿意陪我到港口吗,莫雷尔?”
“我悉听您的吩咐,伯爵。”
“拥抱我吧。”
莫雷尔把伯爵一直送到港口;宛如巨大羽翎的白烟,已经从黑色的烟囱喷向半空中,不一会儿,汽艇启航了,一小时以后,正如基督山刚才所说,这缕羽翎般的淡淡的白烟已经飘浮在东方天水相接的地平线上方,融入了初起的夜雾之中。
[1]米拉波(1749—1791):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君主立宪派领袖之一。
[2]《哈姆雷特》的主人公在剧中并没有这么说过。但莎士比亚《亨利四世》等剧中的人物说过这句话。作者这么写,想必是记错了。
[3]希腊神话中的东风神或东南风神。
[4]希腊神话中俊美的牧羊少年,宙斯化为神鹰把他掠走,让他作众神的侍酒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