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成了整个巴黎议论的话题。埃马纽埃尔和他妻子,此刻就在梅斯莱街的小客厅里,以一种很自然的惊奇的心情谈论这些事情。他们正在对照议论莫尔塞夫、唐格拉尔和维尔福三家人家所遭遇的意想不到的、突如其来的灾难。
马克西米利安是来看他们的,他跟平常一样神情木然地听着他俩谈话,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仅仅是在这次谈话中在场而已。
“说真的,”朱丽说,“我简直觉得就像是这么一回事,埃马纽埃尔,所有这些昨天还那么快活的有钱人,他们靠自己的算计得到了好运气,得到了幸福和尊敬,可是他们在算计时却把那个邪恶的精灵给忘了,所以那个邪恶精灵就像佩罗[1]的故事里不曾被邀请参加婚礼或浸礼仪式的巫婆一样,突然一下子冒了出来,报复这要命的遗忘。你说是不是呢?”
“多么惨痛的灾难!”埃马纽埃尔说,他想到了莫尔塞夫和唐格拉尔。
“多么难以忍受的痛苦!”朱丽说,她想到了瓦朗蒂娜,但凭着女性的直觉,她没在哥哥面前说出这个名字。
“如果说这是天主在惩罚他们,”埃马纽埃尔说,“那一定是因为仁慈为怀的天主在他们过去的经历中找不到可以减轻惩罚的情由,所以他们都是些受诅咒的人。”
“你这样下结论岂不是太轻率了吗,埃马纽埃尔?”朱丽说,“当我的父亲手里握着枪准备自杀的时候,如果有人像你现在这样地说:‘这个人是罪有应得。’这个人岂不是说错了吗?”
“对,可是天主没有让我们的父亲死去啊,正像他没有让亚伯拉罕[2]献出儿子一样,不是吗?天主对那位百岁老人,就如对我们一样,派了天使在半道上斩断了正在飞来的死神的翅膀。”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听见铃声响了起来。
这是看门人通知有客来访的信号。
几乎就在同时,客厅的门打开了,基督山伯爵出现在门口。
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欣喜的喊声。
马克西米利安抬起头来,又垂了下去。
“马克西米利安,”伯爵说,他装作没注意到自己的来访在主人身上引起的不同反应,“我是来找您的。”
“找我?”莫雷尔仿佛从梦中惊醒似的。
“对,”基督山说,“不是说定了我带您一起走,我还提醒过您做好准备吗?”
“所以我来了,”马克西米利安说,“我来跟他们告别。”
“您要去哪儿呀,伯爵先生?”朱丽问。
“先去马赛,夫人。”
“去马赛?”两个年轻人齐声说。
“对,而且把你们的哥哥一起带去。”
“咳!伯爵先生,”朱丽说,“请把他治愈以后再还给我们吧!”
莫雷尔转过脸去,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脸红。
“这么说,你们也看出他很痛苦了?”伯爵说。
“是的,”少妇回答说,“我怕他跟我们在一块儿觉得腻烦了。”
“我会让他去散散心的。”伯爵说。
“我准备好了,先生,”马克西米利安说,“别了,我好心的朋友们!别了,埃马纽埃尔!别了,朱丽!”
“怎么!别了?”朱丽喊道,“您这么说走就走,什么都没准备,连护照都没有?”
“时间拖得久,只会增添离别的忧伤,”基督山说,“而马克西米利安,我相信他一定早就把东西都准备好了:我事先关照过他。”
“护照我有了,箱子也收拾好了。”莫雷尔表情平静而木然地说。
“很好,”基督山笑着说,“由此可见优秀的军人办事就是干脆利落。”
“你们这就要离开我们?”朱丽说,“马上就走?你们就不能再多待一天,哪怕再多待一个钟头吗?”
“我的马车等在门口,夫人;我得在五天内赶到罗马。”
“马克西米利安不去罗马吧?”埃马纽埃尔说。
“伯爵爱带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莫雷尔带着忧郁的笑容说,“还有一个月,在这个期间我是属于他的。”
“哦!天哪!他怎么说这话呀,伯爵先生!”
“马克西米利安一路陪着我,”伯爵带着他那使人安心的亲切态度说,“所以你们不用为你们的哥哥担心。”
“别了,妹妹!”莫雷尔说,“别了,埃马纽埃尔!”
“瞧着他这么漫不经心的样子,我的心都要碎了,”朱丽说,“哦!马克西米利安,马克西米利安,你一定有事瞒着我们。”
“呵!”基督山说,“你们会看到他快快活活,高高兴兴地笑着回来的。”
马克西米利安对基督山瞥了一眼,那眼神几乎是蔑视的,而且几乎是愤怒的。
“我们走吧!”伯爵说。
“在您走之前,伯爵先生,”朱丽说,“请让我对您说,那一天您为我们所做的……”
“夫人,”伯爵拉住她的两只手,打断她的话说,“您要对我说的这些话,永远抵不上我从您眼睛里所看到的,您在心里所想的,以及我在我的心里所感觉到的那一切。作为传奇故事里的恩人,我本该不辞而别的;可这我没法做到,因为我是一个软弱的、有虚荣心的人,因为我的同类的湿润、欣悦而温柔的目光会使我感到温暖。现在我要走了,我的自私让我没法不对你们说一句:‘请别忘了我,朋友们,因为你们恐怕再也见不到我了。’”
“再也见不到您了!”埃马纽埃尔喊道,而两颗大滴的眼泪则沿着朱丽的脸颊淌了下来,“再也见不到您了!这么说,离开我们而去的不是一个凡人,而是一位神祇,这位神祇是在降临尘世做了好事以后回到天上去吗。”
“别这么说,”基督山急切地说,“千万别这么说,朋友们;神祇是不会做错事的,他们想要做到什么分上就能做到什么分上,命运不如他们来得强,恰恰是他们,反过来掌握着命运。不,我是个凡人,埃马纽埃尔,正如您的话是亵渎神明一样,您的赞誉也是不公正的。”
说着,他拉着朱丽的手吻了一下,朱丽纵身扑进他的怀抱;他把另一只手伸给埃马纽埃尔。然后,他毅然决定离开这座房子,离开这个幸福温柔的窝,他做了个手势,把木讷寡言、垂头丧气的马克西米利安拉着一起往外走,自从瓦朗蒂娜去世以来,马克西米利安始终是这个模样。
“请让哥哥重新得到欢乐吧!”朱丽俯在基督山耳边说。
基督山握了一下她的手,就跟十一年前,在通往老莫雷尔书房的楼梯上握她的手时一模一样。
“您还能信得过水手辛巴德吗?”他笑吟吟地问她。
“哦!是的。”
“那好吧,您放心地安睡,把一切都托付给天主吧。”
正如我们说过的,马车等在门口;四匹强健的骏马竖起鬃毛,不耐烦地蹬踏着地面。
在台阶跟前,满头大汗的阿里等在那儿;他像是刚赶了长路回来。
“嗯,”伯爵用阿拉伯语问他,“你到那老人屋里去过了?”
阿里表示是的。
“你像我关照的那样,把信摊在他面前让他看了?”
阿里挪到光线下面,好让主人看清他的脸。然后,他惟妙惟肖地模仿老人的表情,像老人要说“对”时那样闭拢眼睛。
“好,他答应了。”基督山说,“我们走吧!”
他的话音刚落,马车已经往前滚动,马蹄在石子路上溅起夹着尘埃的火星。马克西米利安一声不吭地坐在车厢角落里。
半个小时过去了。旅行马车骤然停下;因为伯爵刚拉了一下系在阿里手腕上的那根细丝线。
努比亚黑奴跳下马车,打开车门。
星星在夜空中闪烁。他们此刻位于维勒瑞夫[3]的坡地高处,居高临下看下去,巴黎像一片黑沉沉的海,数以百万计的点点灯火犹如波涛上闪烁的磷光;那确实是波涛,是比呼啸的海洋更喧闹、更奔放、更活跃、更狂暴、更贪婪的波涛,是跟浩瀚大海一样永远不知平息的波涛,是永远澎湃激**,卷起浪花,吞噬一切的波涛!……
伯爵独自站立在那儿,阿里按他手势的意思,把车停在前面几步路远的地方。
这时伯爵叉起双臂,久久地凝视着这座大熔炉,那些从沸腾的深渊中冲出,要想把整个世界搅个天翻地覆的念头,就是在这里熔炼、压延和成形的啊。随后,他敏锐的目光在这座使多少信仰天主的诗人,像愤世嫉俗的唯物主义者一样凝思冥想的巴比伦城上,低头合拢双手,祈祷般地喃喃说道:
“雄伟的城市呵,我闯进你的大门还不到半年。我相信是天主的智慧指引我到这儿来的,他又胜利地把我从这儿带走;我进入你的城墙中来的秘密,我只向天主吐露过,因为只有他才能洞察我的心灵;只有他,知道我此刻离去时既无怨恨也不骄矜,但还是不无遗憾的;只有他,知道我从来不曾为一己的私欲或出于无谓的动机,滥用过他交给我的权力。喔,雄伟的城市呵!我在你跳动的胸膛里找到了我要寻找的东西;我像一个很有耐性的矿工,在你的胸膛里挖掘,为的是铲除那里面的毒瘤;现在我的事情做完了,我的使命完成了;现在,你已经不能再给我以欢乐或痛苦了。别了,巴黎!别了!”
他的目光,依然像夜间的精灵那样,在广袤的平原上流连着;而后,他把一只手按住额头,登上马车。车门随即关上,马车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坡地的另一侧,只留下一片飞扬的尘土和车轮的滚动声。
车子行驶了两里路,两个人一直没说一句话。莫雷尔在冥想,基督山在看他冥想。
“莫雷尔,”伯爵终于说道,“您后悔跟我出来吗?”
“不后悔,伯爵先生。可是离开巴黎……”
“倘若我觉得幸福在巴黎等着您的话,莫雷尔,我当然会让您留在那儿的。”
“瓦朗蒂娜安息在巴黎,离开巴黎,我就又一次失去了她。”
“马克西米利安,”伯爵说,“我们失去的朋友并没有安息在地下,他们珍藏在我们心间,天主这样安排,是为了让他们能永远陪伴着我们。我有两个像这样永远陪伴着我的朋友:其中一个给了我生命,另一个给了我智慧。他们两人的精神活在我的身上。我遇到疑难不决的事,就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如果我做过一些好事,那得归功于他们的劝告。听听您的心声是怎么说的吧,莫雷尔,问问这个声音您该不该老是把这张哭丧着的脸冲着我吧。”
“我的朋友,”马克西米利安说,“我的心声充满着忧伤,它只能给我带来不幸。”
“这是神经变得衰弱的缘故,这是您看所有的东西都像隔着一层黑纱;一个人看到的景象是随心境而变的;您的心境很阴郁,所以您看到的是个彤云密布的天空。”
“也许是这样吧。”马克西米利安说。
说完,他又陷入了沉思。
马车跑得飞也似的,让旅行如此神速,正是伯爵的一种能耐。一座座城镇,犹如幽灵似的落在道路的后方;在初起的秋风中摇曳的大树,像蓬头巨人般的向他们迎面扑来,刚接近他们便又急速往后掠去。第二天早晨,他们到了夏隆,伯爵的汽艇在那儿等着他们。马车即刻被拉上甲板;两位旅客也上了船。
这是艘造型轻巧的快艇,看上去就像印第安人的独木舟;两只叶轮宛如飞鸟掠过水面时的两只翅膀。莫雷尔也陶醉在由速度引起的快感中;海风不时拂起他的头发,像是要暂且驱散一下他额头的愁云。
至于伯爵,随着巴黎的渐渐远去,仿佛有一种几乎非常人所能有的安详从容的意蕴,光晕般的围在他的四周。这情形就像是一个流亡多年的游子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
不一会儿,耀眼的、温暖的、充满生机的马赛就呈现在了眼前;作为提尔[4]和迦太基[5]的妹妹的马赛,继她们之后承担了地中海的制辖权;马赛在他俩眼里,是一座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愈加显得年轻的城市。圆塔,圣尼古拉要塞,由皮热设计的市政厅,还有他们在孩提时代都曾在上面玩耍过的这座砖砌的码头,对他俩来说都是常年萦绕在记忆中的景象。
所以,来到卡纳比埃尔街,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一艘海轮正要启航去阿尔及尔;行李、乘客挤满了甲板,前来送行的亲人、朋友在向远行的人告别,在叫嚷,在哭泣,离别总是一幕令人心恻的场景,即使对那些天天见到这种场景的人亦然如此。但马克西米利安从踏上码头宽阔的石板之时起,脑子里就始终由一个念头占据着,就连这喧闹熙攘的场面,也没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瞧,”他拉住基督山的胳膊说,“就在这儿,当年法老号进港时,我父亲就站在这儿;就在这儿,这个被您从死亡和耻辱中拯救出来的好人,一头扑进了我的怀里;我的脸上仿佛还能感觉到他的泪水,当时哭的不是他一个人,好多人见到我们也都哭了。”
基督山微微笑了笑。
“我当时在那儿。”他指给莫雷尔看一条街的转角。
正当伯爵这么说着的时候,在他所指的那个方向,我们听见了一声痛苦的呻吟,只见一个女人在向即将启航的海轮上的一个乘客挥手示意。基督山凝望着这个戴面纱的女人,莫雷尔这时正在往相反的方向望着海轮,否则他一定会觉察到伯爵激动的神情。
“喔!天哪!”莫雷尔喊道,“我没看错!那个挥着帽子跟人告别、穿着制服的年轻人就是阿尔贝·德·莫尔塞夫!”
“对,”基督山说,“我也认出他了。”
“怎么会呢?您不是在朝对面的方向看吗?”
伯爵笑了笑,每当他不想回答别人问题的时候,他总是这么笑笑。
他又往那个戴面纱的女人望去,但她已经在街角消失了。
这时,他转过身来。
“亲爱的朋友,”他对马克西米利安说,“您在这里没什么事要做吗?”
“我要到父亲的坟前去大哭一场。”莫雷尔声音喑哑地回答说。
“那好,您去了,就在那儿等我吧。我到那儿跟您碰头。”
“您要跟我分手?”
“是的……我,也有一个我心中的圣地要去。”
莫雷尔听凭伯爵伸手握了握他的手;随后,他带着一种无法描绘的忧郁的表情摇了摇头,跟伯爵分手,朝城东方向走去。
基督山目送马克西米利安远去,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他的人影,才朝梅朗巷的方向走去,他要去的那座小屋,读者在本书开头就已经很熟悉了。
这座小屋依然坐落在悠闲的马赛人常来散步的那条有名的小巷边上,掩映在椴树的浓荫里,墙上爬满了大片大片的葡萄藤,历尽沧桑、黝黑干裂的老枝,在被南方的骄阳晒得泛黄的石墙上攀缘虬结。两级因长年踩踏而磨光的石头台阶,通往一扇正门,这扇由三块木板拼成的门,尽管拼缝每年都要裂开一次,却从来没有尝过油灰和油漆的滋味,总是静静地等到潮湿天气来临时才把这些缝隙涨拢。
这座小屋,虽然破旧却依然那么可爱,虽然看上去其貌不扬,却依然有它动人的风采,它就是唐戴斯老爹当年居住的小屋。不过,老人只住低矮的顶楼,而现在伯爵把整座屋子都给了梅塞苔丝。
基督山刚才看见从启航的海船前面离去的那个戴长面纱的女人,走进了这座小屋;但就在他走到街上转角的当口,她把院子的门关上了,所以他几乎刚瞥见她的身影,她便马上消失不见了。
对他来说,这磨光的石阶是当年的老相识;如何打开这扇旧木门,他比任何人都熟悉,只要用一根大头的铁钉挑开里面的门闩就行了。
于是他没有敲门,没有声张,就像一个老朋友,一个住在这儿的主人那样,悄悄进了院子的门。
一条砖头铺成的小径,通到一个暖意融融、阳光明媚的小花园,就在这座小花园的一个指定的地点,梅塞苔丝找到了伯爵精心保存了二十四年之久的那笔钱。从临街的正门望进去,就可以看见花园里前面的几排树。
基督山走到门口时,听见一声很像啜泣的叹气声,他循声望去,看见梅塞苔丝正坐在素馨花攀成的绿廊下面,低着头在哭泣,这些弗吉尼亚素馨长得枝繁叶茂,绽开着紫色细长的花朵。
她拨开面纱,把脸埋在双手中间;刚才在儿子面前压抑了很久的悲叹和抽泣,此刻当她独自面对苍天之际,都尽情地宣泄了出来。
基督山往前走了几步;细沙在他脚下簌簌作响。
梅塞苔丝抬起头来,瞧见面前站着一个男人,不由得惊恐地喊出声来。
“夫人,”伯爵说,“我已经不能给您带来幸福了,可是我想给您一些安慰:您肯把它们当作是一个朋友对您的安慰吗?”
“我确实非常不幸,”梅塞苔丝回答说,“孤零零地活在世上……我只有一个儿子,可是他也离开我走了。”
“他做得很对,夫人,”伯爵说,“他是个心地高尚的青年。他懂得,每个人都应该对国家尽自己的义务:有人贡献他们的才智,有人贡献他们的技艺;有的献出自己的勤勉,有的献出自己的热血。要是一直待在您的身边,他会感到自己虚度年华,会无法习惯在您的悲哀中生活的;他会为自己的无能而憎恨周围的一切。而在跟厄运的搏斗中,他会变得高大而强壮,他会战胜厄运,得到好运。让他去为你俩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吧,夫人;我敢向您保证,他会得到非常细心的照应的。”
“哦!”可怜的女人哀伤地摇着头说,“您说的这种好运,这种我从心底里祈求天主赐给他的好运,我,我是享受不到了。在我身上,在我周围,一切的一切都破灭了,我已经万念俱灰,离坟墓不远了。伯爵先生,承蒙您让我回到了这个曾经使我感到那么幸福的地方:一个人曾经有过幸福的地方,也应该是她最后的归宿。”
“唉!”基督山说,“您的这些话,夫人,让我的心感到苦涩和灼痛,尤其当我想到您是有理由恨我的,这时就更是如此;您的一切苦难,都是我造成的;您为什么要怜悯我,为什么不谴责我?您这样只有使我感到痛苦……”
“恨您,谴责您,对您埃德蒙?……您饶了我儿子的性命,您原先立过誓愿,下过狠心,要把德·莫尔塞夫引为骄傲的儿子置于死地,可是您没有这么做,难道我还能来恨您,谴责您吗?哦!瞧瞧我吧,难道您能从我的脸上看出半点责备的意思吗?”
伯爵抬起眼睛,注视着梅塞苔丝,梅塞苔丝半直起身子,把双手伸给他。
“哦!瞧瞧我吧,”她继续以一种无限忧伤的语气说道,“如今我的眼睛里已经不再有光彩了,当年埃德蒙·唐戴斯在他老父亲住的顶楼的窗口等我,望着我微笑地向他奔去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从那以后,多少痛苦的岁月流逝了过去,在我和那个美好时光中间挖出了一道鸿沟。让我谴责您,埃德蒙?让我恨您,我的朋友?不,我谴责我自己,我恨我自己!哦!我是一个坏女人!”她把双手合在胸前,抬眼望着上天喊道,“我受到了惩罚!……我曾经拥有虔诚、纯洁和爱情,那三样使人变成天使的幸福我都有过,而我却那么可耻,我居然对天主感到过怀疑!”
基督山走上一步,默默地向她伸出手去。
“不,”她轻轻地缩回自己的手说,“不,我的朋友,请别碰我。您宽恕了我,然而在您所惩罚过的那些人中间,我却是罪孽最深重的。他们或是出于仇恨,或是出于贪欲,或是出于自私;而我,却是出于怯懦。他们是各有所求,我却是由于害怕。不,请别来握我的手。埃德蒙,您想说一些亲切温情的话,我看得出,可是请您别说出来;留着它们对另一个人说吧,我,我不配听这些话。您瞧……(她完全把自己的脸对着伯爵)您瞧,不幸使我的头发变得花白了;流过那么多泪水的眼睛,四周有了发紫的黑圈;皱纹爬上了额头。而您,埃德蒙,却依然这么年轻,这么英俊,这么自信。这是因为您没有放弃过信仰,因为您没有丧失过毅力,因为您始终信赖着天主,而天主也一直在支持着您。我,我是个懦弱的女人,我背弃了天主,天主也抛弃了我,就是这样。”
梅塞苔丝泪如雨下;痛苦的回忆让这个女人心都碎了。
基督山拿起她的手,恭敬地吻了一下;可是她感觉到这是一个没有热情的吻,仿佛伯爵吻的是一位圣女的大理石雕像的手。
“有些人,”她继续说,“是命中注定只要做错一件事就得毁掉终生幸福的。我当时既然以为您死了,那我本来也该去死的;因为,把对您的哀悼永远藏在心里又有什么好处呢?那只能让一个三十九岁的女人就此变成五十岁呵。在所有的人中只有我认出了您,认出您以后,我单单只救出了我儿子,这又有什么用呢?难道我不该把尽管罪孽深重,而我已经同意做了他妻子的那个人也救出来吗?可是,我却让他死了;我还能说些什么呢?天主啊!我不记得,我不愿意去记得,他是为了我才犯下变节叛卖的罪行的,我用自己卑怯的冷漠,用自己的鄙视,促成了他的死!我陪着儿子来到这儿,又有什么用呢?既然我现在又失去了他,既然我还是让他独自离去了,既然我还是把他交给了非洲那片恐怖的土地。哦!我要对您说,我曾经是个怯懦的女人;我背弃了我的爱情,所以,就像所有的变节者一样,我给我周围的人都带来了不幸!”
“不,梅塞苔丝,”基督山说,“不,别把自己说得这么坏。不;您是位高尚而圣洁的女性,是您的悲痛使我的心变软了;可是在我后面,还有着我们肉眼看不见也认不出的愤怒的天主,是他派我来的,而且他不愿意让我已经进行的惩罚半途而废。哦!这十年来我天天匍匐在他脚下的这位天主呵,我恳求他为我作证,证明我曾经是要为您牺牲我的生命,牺牲跟我的生命维系在一起的全部计划的。但是,我可以自傲地告诉您,梅塞苔丝,天主需要我,我没有死去。请您审视我的过去和现在,请您努力去猜测一下我的未来,看看我究竟是不是天主的工具吧;最可怕的不幸,最巨大的痛苦,被那些爱我的人所遗弃,遭到那些不认识我的人的迫害,这就是我的人生的第一个阶段;然后,突然之间,在囚禁、孤独、受苦之后,来了空气,来了自由,来了那么光彩夺目、不可思议的巨大财富,假如我到这时还不能想到,这是天主派我来完成伟大的使命,那我一定是眼瞎了。从那时起,这笔财富对我来说就像一种神圣的托付;从那时起,我不曾再去想过生活的甘美,可那是一个即使像您这样可怜的女人有时也能品尝到的;我不曾有过一刻的安宁,一刻也没有,我觉得自己像飞在天上的一片火云,要去焚毁一座座遭诅咒的城市。我又像那些驾船去做危险航行,去做艰险远征的船长一样,备足粮食,枪炮上膛,拟定各种进攻和防守的方案,让肉体适应最剧烈的运动,让心灵适应最残酷的打击,训练手臂习惯于杀人,训练眼睛习惯于看人受折磨,训练嘴巴习惯于对着最可怕的场景微笑;曾经是善良纯洁,信任别人,豁达大度的我,终于变成有仇必报,城府很深,铁石心肠,或者说,变成跟又聋又瞎的命运一样的冷酷无情。这时,我就开始踏上展现在我面前的征途,我越过重重障碍,达到了目的:那些挡我道的人,活该他们倒霉!”
“别说了!”梅塞苔丝说,“别说了,埃德蒙!相信我,那个唯一能认出您的人,才是唯一能理解您的,所以,埃德蒙,这个认出了您,而且也能理解您的女人,即使她也曾挡过您的道,也曾像玻璃似的被您踩得粉碎,但她还是应该崇拜您的,埃德蒙!正像我和过去之间有了一道鸿沟一样,您和其他人之间也有了一道鸿沟。我承认,一直折磨着我,使我感到最痛苦的事,就是进行比较;因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跟您相比,没有一个人能跟您相像。现在请跟我说声别了,埃德蒙,让我们就这样分手吧。”
“在我离开您以前,您有什么要求吗,梅塞苔丝?”基督山问。
“我只有一个要求,埃德蒙,那就是希望我的儿子能够幸福。”
“请向唯一掌握着人的生命的天主祈祷,请求他让您的儿子免于一死吧,除此之外,他的一切我都会负责。”
“谢谢,埃德蒙。”
“可是您呢,梅塞苔丝?”
“我么,我什么也不需要,我生活在两座坟墓中间:一座是埃德蒙·唐戴斯的,他早就已经死了;我爱过他!这句话现在从我褪色的嘴唇上说出来已经并不动听了,可是我的心里还保存着这个记忆,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不能让我忘掉心灵深处的这个记忆。另一座是一个被埃德蒙·唐戴斯杀死的男人的;我对他的死并不感到惋惜,但我应该为死者祈祷。”
“您的儿子会幸福的,夫人。”伯爵重说一遍。
“那就是我所能有的最大的幸福了。”
“可是……嗯……您怎么办呢?”
梅塞苔丝忧郁地笑了笑。
“要是我对您说,我在这里会像当年的梅塞苔丝一样地生活,也就是说靠自己的劳动来生活,您是不会相信的;我除了祈祷已经什么也不会做了,可是我也还不需要去劳作;我已经在您告诉我的地方找到了您埋下的那笔钱。别人会打听我是什么人,会探问我是做什么的,他们不知道我靠什么为生,但这些都没关系!只要有天主、您和我知道就够了。”
“梅塞苔丝,”伯爵说,“我可不是责备您,但您放弃德·莫尔塞夫先生积聚起来的全部家产,实在是一种过分的牺牲,因为其中有一半是靠您治家有方,精心操持那个家才得来的。”
“我知道您要向我建议什么;可是我不能接受。埃德蒙,我的儿子不会同意的。”
“那么,我在没有得到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先生的同意之前,是不会为您做什么事的。我将去征询他的意见,而且照他的意见去办。不过,要是他同意我的做法,您也会毫不勉强地仿效他的,是吗?”
“您知道,埃德蒙,我已经是一个没有思想的女人了;我除了决定永远不作决定以外,已经不能作出别的决定了,天主把我在暴风雨里颠簸摇晃得太厉害,我已经丧失了自由意志。我在他的掌心里,就像麻雀被老鹰抓在掌心里一样。可既然我还活着,那就是说他不愿意让我死。如果他给我送来援助,那就是说他愿意这么做,所以我会接受它们的。”
“您得当心哪,夫人,”基督山说,“我们崇拜天主,可不是像您这么做的哟!天主希望我们理解他,希望我们对他的权力提出异议;正因为这样,他才给了我们自由意志。”
“可怜的人呵!”梅塞苔丝喊道,“请别对我这么说吧;如果我相信了天主会给我自由意志,我还能靠什么从绝望中得救呢!”
基督山的脸色稍稍有些变白,他低下头去,感到被这强烈的悲痛压垮了。
“您不愿意和我说声再见吗?”他说着向她伸出手去。
“我当然要对您说再见,”梅塞苔丝说,她神色庄重地向他指了指天空,“我向您说这两个字,就是向您表明我还怀着希望。”
梅塞苔丝瑟瑟发抖地在伯爵的手上轻轻碰了一下,冲上楼梯,在伯爵眼里消失不见了。
基督山慢慢地走出这座屋子,向码头方向走去。
梅塞苔丝虽然站在唐戴斯父亲那间小屋的窗前,却并没有看到伯爵一步步远去。她的目光在向远处寻找那艘载着儿子驶向浩瀚大海的船。
可是她的嘴里,却不由自主地轻轻念叨着;
“埃德蒙,埃德蒙,埃德蒙!”
[1]佩罗(1628—1703):法国童话故事作家。
[2]犹太人的始祖。百岁时得子以撒,天主为考验他,命他将此子献为燔祭。但在亚伯拉罕举刀要杀儿子时,天使出现救下以撒。
[3]位于巴黎东南方的小城,也称犹太城。
[4]历史上曾盛极一时的地中海沿海城市,今为黎巴嫩的苏尔。
[5]古代最著名的城市之一,今为突尼斯市郊区。罗马时代的迦太基至今仍有很多遗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