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份诸葛亮病危的信在八月中旬传到了成都。一个多月的时间,连续发回五份告病表,第五份,也是最后一份,是以乘传加急火速送回成都。
自汉中到成都的十来个驿亭备马转运时,没人能想到邮吏背囊里的文书承载着一个沉痛得令人不忍卒睹的悲伤消息,关切季汉命运的文书在八月十三终于抵达成都,文书几次辗转人手,从邮吏到黄门,再到尚书台,最后是皇帝。
皇帝拿到印了紫泥的加急文书,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在此之前,他已收到了四份告病表,连续叠加着告诉他一个事实:诸葛亮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第一份里只是说诸葛亮旧病复发,正在细心调养,第二份里已经病体沉沉,痊愈恐需多日,到第四份竟是卧床不起了。
他每读一份,心便会沉下去一点,读至第四份,那颗心已沉到不见天日的暗黑渊薮,一时百般计较,遣了数名太医赶往五丈原诊病。于是这一月有余,自成都到五丈原之间,快马疾驰,来往如梭,送出去的是医疗重症的杏林妙手和皇帝满心的期望,送回来的却还是一份比一份沉痛的告病表。
而现在,这一份又会是什么呢?
他闭着眼睛拆开了信上的封泥,鼓足莫大的勇气才将那文书读完,信的内容很简单:诸葛亮病势转重,多日不起,不知何日方瘳,请陛下遣使来军前筹谋事宜。
文字很是含蓄隐晦,然而字里行间掩不住那死亡临近的脚步声,残剩的生命似是秋天成都飘起的枯黄叶子,飞入茫茫苍穹,永远都追不上。
相父要死了?闪入脑子的第一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他紧紧地拉住衣袍,寒冷如鬼魅般偷袭着他的五脏六腑,把灵魂都冻成了冰。
他猛地跳起来,在屋子里不知所谓地乱跑乱跳,疯狂地哭喊着:“相父要死了,相父要死了!”
不,他好像没有喊出来,那些绝望的声音都在内心深处回环往复,那是灵魂的痛苦呻吟。他没法说话,只是一味地奔跑,围着房间兜圈子,撞倒杯盘碗盏、宫灯绣囊、沉木香案。他奔一路,一路满是碎了的瓷片,裂了的漆器,烂了的布絮,一片狼藉,一片凄惶。
“陛下!”很多声音在耳边回响,无数双手在拉扯自己的胳膊,几十只眼睛像浸湿的琉璃瓦,没被太阳烤干,全都流着肮脏的水。
“相父!”他终于喊出了声,脸上泪水横溢,却不自知。
“陛下节哀!”一个内侍下死力地扶住皇帝,他不知道那文书里写的是什么,还以为是诸葛亮驾鹤西去了,以至皇帝哀心过逾。
刘禅泪水充盈的眼睛里忽然刀光剑影:“你敢咒他,狗奴!”他扬手给了内侍重重一巴掌,仍不解恨,飞起一脚狠狠踹去,厉声道:“拉出去,笞杀之!”
内侍吓蒙了,捣蒜般把头磕得砰砰响:“臣知错了,陛下开恩,饶了臣!”
“打死打死!”刘禅发疯一样地狂呼,宫门口的侍卫甩着手臂冲进来,拖麻布般拽了哭天抢地的内侍出去行刑。
刘禅红着眼睛四面环顾,他想要找点什么可以支撑自己的东西,可这偌大的宫殿里,处处是晃动的人影,仿佛被风吹乱的杂草,就是没有他想要看到的人,也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安全,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虚脱般一跤坐在地上,任性地挡开搀扶他的内侍,抱住双膝呜咽悲泣,哭声越来越大,到最后竟至号啕横哭。
先生,你要走了吗?
还记得荆州吗?长江近在咫尺,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最喜与你泛舟江上,舟行迟缓,风帆高张,艄公的悲壮号子顺江风迢递远去。你在船头,我在船尾,船浆摇摇晃晃,身体也跟着晃起来,晃起来,晃去那天地的尽头,无论去到哪里,总会有你陪着阿斗。
猎猎江风带来你的琴音,我在船尾向你招手,望见你飘在风里的身影,白衣胜雪,悠然美好,你对我轻轻一笑,说话的声音也如这琴曲般轻宁而富有磁性。
“阿斗,看什么呢?”
“先生,你真好看!”孩子痴迷地说,他把手放进了江水里,一川水波落满了阳光的影子,阳光从手心里穿过,每片光亮里都开出一瓣微笑。
先生,你要走了,依恋留不住逝去的生命,渴望停不了匆忙的死亡。
你要走了,走了,不回来了,看不见了,听不到了……
成都在八月十五这天派了李福去五丈原。
实际上,是不是要派人去,派谁去,都是蒋琬的主意,临到商榷妥当才呈递皇帝请示,皇帝什么都没有反对,仅仅吩咐了个日期。
圆月当空的八月十五,李福领命北上,去之前向皇帝辞行,皇帝执意将他送出宫。李福本来以为皇帝有许多话交代,可一直走到宫门口,皇帝也只是呆呆地吐出几句废话,而后歪了歪头,没精打采地出起了神。
“陛下,臣当北上致意丞相,陛下还有何交代?”李福的声音很是清亮,他怕发呆的皇帝听不见。
皇帝像从梦里醒转,茫然地看着李福,恍惚在看一个脸生的陌路人。许久,他从舌头底下发出模糊的声音:“嗯,早去早回。”他不说话了,仿佛又被一场梦拖走了。
李福磕了个头,起身牵马离去。
灯火黄昏的时辰,成都的街衢巷陌都是匆匆归家的人流,唯有这一乘马奔去相反的方向。
李福走了很远,回头一望,皇帝仍在宫门口。
翠绿的车辇流苏下,那张年轻的脸像没有轮廓的雕塑模子。
八月十五的月亮极圆,月光碎玉般零碎四野,有的落入草丛中,有的漂浮在渭水上,有的洒在稻田里,垂天幕布上还有点点星光,却都比不上月亮的光辉,只为月亮做了光芒的陪衬。
“真是一轮好月亮!”司马懿抱着手臂,眺望着圆得像玉盘的月亮。
“果是好圆的月亮!”众将附和。
今夜魏营摆起了中秋宴,因为赏月,宴席便露天而设,摆了两溜酒案,魏军将领各自落座。因无战事,心里闲得发慌,逢着欢宴,放开了怀抱尽情畅饮,十几爵灌下肚,酡红了双颊,酒嗝儿带着熏人的浊气连串地喷出来,自己还道甚是香甜。
司马懿举爵小口一酌:“如此好月色,如何五丈原竟毫无动静?这好景致,与敌人一同临水对酌,也不失一桩雅事!”
郭淮醉意蒙眬地笑了一下:“诸葛亮那没情调的死板人,他哪有雅兴对月饮酒,岂知人间风流快慰,哈哈!”
“那是!”胡遵一拍大腿,“那个老古板,一辈子没享过人生至福,活活得憋死!”
顿时糙话满天飞,喝得东倒西歪的魏军将领扯嗓子乱嚷一气,荤话脏话烂话像喷鼻的酒气弹上天,越发的不堪入耳。司马懿满不在乎,自顾自斟酒品味,听得耳中污言秽语如潮涌动,还当是侑酒之乐。
“诸葛亮是不是染疾在身,一病不起?自上月起,蜀军营垒则如死水一潭。上次蜀军遣使者来营挑衅,大将军不是问出诸葛亮食少事烦吗?他这般劳苦终日,又颠沛苦寒军营,怕真是不行了!”喧嚣中传出夏侯霸的声音。
司马懿手中的酒爵一停,缓缓地放下,案头的光影流溢在眉宇,荫翳般久久不去。
“诸葛亮,是不是真的病了?”他自言自语地问道。
“那老东西病了才好,最好一命呜呼!”郭淮拍着巴掌笑喊道,引得满席的将军们都跟着像疯子似的狂笑。
司马懿撒去一眼,众将已是烂醉如泥,满口的话愣不成了样子,只有夏侯霸还清醒着。“仲权,”他拿定了一个主意,“仲秋之夜,恐要劳烦你一二了!”
夏侯霸隐隐有所体悟,侧身拱手道:“大将军尽管吩咐,末将无有不遵。”
司马懿赞赏地一笑:“夏侯将军果真深明大义!”他凝了面色,叮咛道:“你立刻遣兵五千前往蜀军行营,到了中军行辕,只在营外擂鼓造势,若蜀军不出营,则奔赴攻伐,再传信中军,我军立刻大举进逼:若是出营会战,可立刻收兵,不得交锋!”
夏侯霸细细地斟酌着:“大将军莫不是想试探诸葛亮病情?”
司马懿眯起了眼睛,却不说是或不是,两只手指夹住酒爵,暧昧不明的笑在微红的脸上**来**去:“可速去遣兵。”
夏侯霸再不问了,他整整衣冠,起身长拜,甩开手臂,大踏步走去遣兵点将。
酒爵送到了口边,司马懿久久地举着,却一直没有饮下,颊边的笑容淡了下去,一丝忧郁浮了上来。
“诸葛亮,你不是真的要死了吧。”他低低地说着,将那一爵酒饮得滴水不剩。
蓝黑的夜空中黏着一轮圆圆的月亮,像一个含睇的笑脸,月光一缕一缕如秋风般揉在五丈原上,光芒柔和而皎洁,纯白得似乎在莽原上落下一场初冬的雪。
夜风习习,绕得满面清冷,魏延像携着一身的火,冲进了中军行营。那森凉夜风也没吹灭他从里到外的烦躁,还未到中军帐,便见一人从里间出来。映着月光,那人的脸极像战场上横尸许久的死人脸,惨白、浮肿、阴冷,使人厌恶,也使人害怕。魏延走得快,那人走得慢,两人一不留神,打了个刚刚好的照面。
“呀,魏将军,这好晚,你来做什么?”杨仪笑得像扣着一张假面。
魏延心里叫了一声“晦气”,挑起眼睛说:“自然来见丞相。”
杨仪笑容可掬:“有什么着急事吗?”
魏延看也不看他:“见着丞相自有定夺,杨长史自去忙你的事,不劳你挂心了!”
杨仪轻咬着牙只是一味地笑:“丞相如今病重不能理事,除非特别紧急之事,一体公务先交给我,再由我转给丞相,魏将军不知吗?”
魏延正要迈出去的脚步收了一下,他扭头看着杨仪满脸收不住的明媚笑容,不由得一阵恶心。
“我自然是有要紧事,须得亲自禀明丞相!”他斩钉截铁地抛出这些话,全然不把杨仪的告诫放在眼里。
杨仪的假笑越发放肆:“丞相有令,这几日内,除非朝中诏令、军情急务才直呈中军,魏将军是有多大的要事,还由不得我问一声?”
魏延着实想一巴掌把他掀翻倒地:“先锋营轮换士卒在即,须得请命兵符,你负得了这责任吗?你管着中军文信,可没管着中军兵权,杨长史莫非想越权代政不成?”
杨仪一张脸忽而白忽而青,正想挖掘两句恶毒的狠话回敬,猛听得营外喧嚣骤起,哨楼上的士兵扯起嗓门歇斯底里地喊叫道:
“魏军!是魏军袭营了!”
中军行营霎时如被炸开了锅,听得清晰的慌不迭地拿起兵戈欲出营作战,没听明白的跟着同袍一气乱跑,至于要跑去哪里要做什么,却是茫然,又听得营外鼓声雷鸣、呐喊震天,愈加令营中士兵恐慌不知所措。
魏延急得挥起双臂大声疾呼:“不要慌,都不要慌!”他来回地喊道:“来啊,随我出营击退魏军!”
“这是中军行营,魏将军不可擅自点兵!”杨仪提起声音道。
魏延刚想发火,忽地若被冷泉淋下,那火气硬是烧不起来。
蜀军治军严厉,前后中左右各军皆有统领,彼此相互依靠彼此掣肘,虽共同支撑起密不可分的大汉军阵,各营之间却各有行权畛域,若然敢越军代权,轻则褫职,重则死罪。魏延身为先锋营统领,只可对先锋军发号施令,若非特许,绝不能擅自插手他军事务,更不准调离一兵一卒。
可如今这万分危急之际,若不遣兵退敌,岂非酿成大祸吗?想要折回先锋营调兵,但先锋营与中军分别驻扎在五丈原的两边,一东一西相距两里有余,彼此虽可相对而望,一来一去毕竟耗费时间。
“把你代掌的丞相印信拿出来,暂调中军!”魏延急忙道。
“我所掌印信,管的是庶务,不可管军政。”杨仪挑起了眼睛,这是拿魏延刚才说的话堵住了他的嘴巴。
魏延又气又急,恨不得两把撕碎了杨仪,他攥攥拳头:“我去见丞相!”
“不行,丞相不可擅见,你要见他,须得由我通报!”杨仪扯住他的后衣襟。
魏延用力一撩:“走开!军情紧急,你这文职懂个屁!”他举手一推,竟将杨仪活生生跌出去一丈远,直将他跌得口鼻流血,摔了个仰面朝天。
“丞相!”魏延不顾一切地冲进中军帐,和迎面跑来的姜维撞了个结实,两人都是一惊,对面一照,打量出对方的脸。
诸葛亮许是睡着了,被这忽然的喧嚣吵醒,他扶着修远的手艰难地坐起来:“出、出了什么大事?”
“魏军袭营!”魏延急吼吼地说。
诸葛亮凝神细听,营外鼙鼓震天,喊声犹如狂风卷尘,却像是一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再没有靠近一步。他定定神,一字字很慢地说:“魏军如此阵势,又迟迟不见紧逼,恐是擂鼓造势,为探我军虚实,可即刻遣兵出营迎战,魏军必退!”
魏延当即一抱拳:“是!”他才往外迈了一步,又收回脚步,犹豫地说:“丞相,我不能调拨中军之兵。”
诸葛亮自然知道魏延的用意,他当即道:“伯约,把三军节符交给文长,由他暂调中军,击退敌军!你则拱卫中军,分部筹划,俾得军心稳定!”
姜维答应了一声,取下挂在腰带上的五寸长的金制节符,郑重地交去魏延掌中。
魏延握着节符,手心里烧灼起来,所有的慌张、恼恨、积郁都被烧了个干净,仿佛顷刻间获得了不能阻遏的力量,一切的忧虑烦恼都变得无足轻重。他捏紧了节符,深深一伏,急急地走了出去。
姜维也一拜,急急出营去安稳被袭营扰乱的中军。
诸葛亮本是撑着一口倔强的气,此刻诸事交代完毕,只觉得头晕,仿佛一座沉重的山从天而降,一头就栽了下去,吓得修远扑去他身旁,小心地摇了一摇:“先生?”
诸葛亮在枕上转过脸来,绽开一个微弱而苍白的笑:“没事,不怕……”
两声断续的安慰仿佛麻沸针,扎软了修远的一颗心,先生病弱如此,还在想着别人。修远把脸埋低下去,眼泪掉在先生的肩膀上,冰凉冰凉的,不知是泪水凉,还是先生的身体在失去温度。
诸葛亮抬起手指,轻轻拉了一下修远的衣袖:“扶我起来。”
修远抬起泪水横溢的脸,用手背狠狠擦了,小心地搀扶起诸葛亮,在他身后垫起四五个隐囊。他捂住诸葛亮的手,冰凉透骨,仿佛冻僵的竹枝,他担忧地说:“要不要宣医官?”
诸葛亮沉吟着:“嗯……”
营帐的帘幕掀开了,杨仪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满脸挂了花,血泪交迸着淌下来,一面走一面哭:“丞相,呜呜,魏延,魏延……”
诸葛亮只觉眼前一片模糊,杨仪的脸像面糊糊似的和成一团,似乎是受了伤:“威公怎么了?”
“魏延对我行凶,他想杀了我……”杨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因太伤切,几乎要厥过去。
修远听得杨仪那刺耳的哭声,厌烦得只想一棍子将他撵出去,他狠狠地瞪着杨仪,足尖一下又一下地铲着地,似要将这个吵扰的小人踢飞。
“哦,”诸葛亮安慰道,“威公受委屈了。”
杨仪听得诸葛亮这句话,便似溺水时逮住了活命的浮木,一下子来了劲:“丞相,你要为我做主,魏延擅闯中军,妄图僭越违令,我为维护中军威严,加以阻拦,他却对我行凶,此人暴戾凶狠,实不可饶恕!”他一面慷慨陈词,一面手舞足蹈,兼之脸上涕泪横流,活似一只在氍毹台上跳火圈的大马猴。
修远实在忍不住了,冲着杨仪大声道:“杨长史,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你与魏将军那点私怨,这军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丑事都传至盟国去了,我朝使臣出使东吴,吴主竟问起汝二人纠纷,丢不丢人!丞相现正病重,本该静心休养,偏还要为你们的私怨劳心劳神,你们于心何忍!你们就消停些,整日依旧吵嚷不断,身为朝廷重臣,还不如乡间老妇懂规矩,你是要活活累垮丞相,才甘心吗?”
“修远!”诸葛亮喝止,“哪容你多言。”
修远愤愤不平地住了声,可心里是不甘的,口虽不言,眼睛还恨着。
杨仪被修远这连珠炮似的责骂逼得无言以对,小心打量一眼衰弱苍白的诸葛亮,病困得连喘口气也极为费力,不免生出几分内疚,磕巴着说:“啊,丞相,仪实在是情急,吵扰了丞相静养,请丞相恕罪。”
诸葛亮温和地笑笑:“无妨。”他瞧着杨仪脸上的伤,体恤地说:“威公,可速速去寻军医疗伤。”
杨仪不敢再停留了,起身一拜:“丞相,仪请告退。”他仓皇地背过身,依旧是扶着腿,一瘸一拐地溜了出去。
修远瞧着杨仪的背影,怒火还没消,啐了一口:“活该被打!我若是魏将军,先给他来二十个大耳刮子,再抽五十马鞭!”
诸葛亮微微笑着:“小子今日僭礼了,敢骂丞相长史,若是按律令,你可是要受刑。”
修远戛然收住怒气,他认真地说:“我知道,我是过分了,可先生病不能起,他们却仍为私利生嫌,也太颟顸了,若因此违反律令,我甘愿受刑!”
“话虽说得过度,”诸葛亮缓缓地说,一丝笑容在眸中渐渐泛开,“可骂得很痛快!”
修远呆住,他看着诸葛亮脸上那久违的促狭笑容,忽地明白了,霎时的百感交集让他说不出话来。
“下不为例。”诸葛亮说。
“还有下次?”修远瞠大双目,“那我就不是骂了,我挥刀劈他出去!”
诸葛亮笑出了声,可便是笑也太费力气,他没奈何地把笑意缓去了。
魏延和姜维进帐时,诸葛亮已歇得一阵,精神比之刚才好了许多。
“魏军已退!”魏延说得斗志昂扬。
诸葛亮点点头:“文长辛苦了。”
魏延顿了顿:“我夤夜求见丞相,本为士兵轮换而请丞相兵符,适才帐外遇见杨长史,他以我不遵军令,阻拦我报信,我因军情紧急,心思紊乱,懒听劝阻,冲撞了他,实是魏延之过!”他这话明是自责,实际也在指摘杨仪,数语之间,几层意思错综复杂,若不是心思灵敏者,只怕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诸葛亮紧紧地抓住枕头,打心底里翻涌的烦恼冲上胸臆,可这不平顺的情绪只维持了须臾,他缓缓地放松了手,平静地说:“文长实心为公,有此冲撞之举,考其本心,实不为过,为大将者,当有大度之怀,因小事而横于心,则大事无成。”
诸葛亮的话句句暗含玄机,魏延隐约体会出那语气里藕断丝连的深意,似是警诫,又似是劝喻,他呆了一霎,脑子里转了一转,却没完全想明白。
“丞相请自安寝,魏延告退!”他俯首深揖,转过背便要走出去。
“文长,”诸葛亮的声音在身后轻飘飘地响起,像是慢慢攀过肩膀的细草。
魏延回过头:“丞相还有何吩咐?”
诸葛亮淡淡地微笑:“文长许是劳累,忘了一件事吧。”
魏延呆了一霎,俄顷如同被雷霆直直击打,劈得他眼冒金星。他尴尬地笑了笑:“魏延愚钝,竟自忘记了。”他从腰后别出三军节符,双手捧了上前。
诸葛亮向姜维点首,姜维几步上前,重重地抓住节符。
魏延忐忑不安地望向诸葛亮,诸葛亮的脸上始终挂着一丝静穆的微笑,那微笑如春风和暖,没有一丝不妥当,没有一毫不适宜,却让魏延不寒而栗。
说不得的惶恐打心底蔓延到四肢八脉,背心像是爆裂开一朵又一朵的冰花,可他什么都不敢说,也不敢多停留,急急忙忙奔了出去,像是稍微迟滞一点,那命就保不住了。
诸葛亮望着魏延的背影一叹:“参疑相左,乱之所由生也。”
姜维本不想问,可又以为自己有责任问一声:“丞相,今晚魏将军和杨长史,是、是怎么了?”
诸葛亮怅怅地道:“岂能有他,无非是两心参商,皆怀私欲。我在一日,尚能保得两全;若是江河归海,只怕祸起阋墙,稍有不慎,酿成大祸!”
姜维不禁心惊肉跳:“那该怎么办?”
诸葛亮仰首默想片刻:“此事非同小可,你虽谋略才干出类拔萃,然乃心忠悃赤诚,做不得机诈权谋,这事就让文伟去做吧,他定能保得社稷安堵。”
姜维仿佛明白了,其实更迷糊了。他看住诸葛亮,希望从那张脸上看出端倪,可看来看去,便像是在浓雾里觅路,只是一片更深的迷茫。
修远关切地说:“先生,你现下感觉如何,困了就睡一觉好吗?”
诸葛亮盯着他轻笑:“困是不困,只是腹中有些饥饿。”
听诸葛亮想进食,修远乐得心里要开出繁花来,这些日子以来,诸葛亮用膳极是困难,一碗白粥也要分五六次才能勉强吃完。最让人揪心的是虽则吃下去,不过须臾又吐了个干干净净,这么一番折腾,那吃下去的食物一丁点都没有被身体吸收,反而让沉疴病体遭了折磨。
“先生想吃什么,我立刻去吩咐军厨做!”
“随便,什么都行。”
修远不禁雀跃,他对姜维说:“姜将军,这里你先看顾着,我去去就回!”
姜维微笑:“放心。”
修远又重新给诸葛亮掖好被子,仍是不放心地打量了一番,这才一溜小跑奔出了中军帐。
远遁的脚步声被夜风卷走了,诸葛亮怅然一叹:“真是个傻孩子……”
他靠着休养了好一会儿,觉得身体里凝聚了足够的力量,手腕竟也可以稍微自如地抬起来,因说道:“伯约,烦你给我准备笔墨。”
“丞相今夜暂歇了吧,有什么公文明日再写好吗?”
“我要给陛下上表,不能耽搁了。”诸葛亮的语气很坚持。
姜维没奈何,只好搬来一张书案横在**,捧了砚台、笔墨、简牍稳稳地放好,细细地研好墨,毛笔在浓墨里轻轻一滚,笔尖在砚台边滑了一滑,滴掉多余的墨汁,再小心递给诸葛亮。
诸葛亮握紧了笔,支颐一想,抖着手腕,落下第一个字。
轻巧的笔杆在手里越来越沉,每一笔落下去都得耗费他许多的力气,他努力地将那流逝的力气拢起来,通通凝在手腕上,仿佛他握着的不是笔,而是刻镂千秋碑文的刀锯。
一笔,又一笔,不带丝毫的敷衍,仍是一如既往的认真,每写一个字,身体里的力气就跑出去一点儿,可他始终不肯放弃。他用左手扶住右手腕,两只手一起发力,勾点撇捺无一不规整标准。
姜维难掩好奇,他把目光悄悄地落在简牍上,却发现是令他不忍卒读的文字。
“臣初奉先帝,资仰于官,不自治生。今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余饶。至于臣在外任,别无调度,随身衣食,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以长尺寸。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也。”
最后几个字用了诸葛亮很多时间,他像是耗了太多精力,手臂软得抬了数次才端正了写字的姿势。
“丞相,你这是……”姜维惴惴不安地问。
墨笔在“也”字上停了一下,诸葛亮握笔的右手轻轻颤抖着,仿佛在把某种哀伤的情绪压入笔头。勾勒完这郑重的最后一画,他慢慢地抬起头,刹那,有泪光一闪而过:“是遗表。”
姜维的脚步一跌,沉重的昏晕像幕布般罩下来,他觉得眼前发花,表上的文字模糊起来,不是他看不清,而是眼睛湿润了。
诸葛亮斜斜地靠下去,想要卷好奏表,却再不能拔出力气:“帮我收好,别让修远看见。”
姜维忍着眼泪捧起遗表,他终于知道诸葛亮为什么要支走修远,原来是担心修远看见他写遗表,惹了他的伤心。
遗表在掌心里慢慢卷动,森凉的简牍冷得手指发颤,他猛地埋下头,眼泪流进了嘴里,他通通都咽了下去。
“先生!”修远的声音飘了进来,他捧着一个加盖的铜钵小心地迈入帐内,乍看见床头的书案笔墨,姜维垂着头正在卷简牍,埋怨道:“先生,你又写什么了?”
诸葛亮笑道:“写了两行字,不多。”
修远生气地拧了眉毛:“又哄我呢,你总是这样不消停,病成这样还写呀写,以后再有公文,让我代笔不成吗?”
诸葛亮和蔼地一笑:“好,以后你代笔。”
修远将铜钵放在书案上,将案上的笔墨捧走,再看姜维手里卷着的简牍:“这是什么要紧公文?”
诸葛亮微沉了声音:“军政公文怎能无故打听?”
修远不敢看了,那壁厢姜维已卷好简牍,摁了紫色封泥,放在了床头一摞公文的最上面,回身时,他背过头悄悄地牵着衣袖一拭,不知是在揩泪,还是在擦掉灰尘。
修远疑惑,可诸葛亮既是发了话,他便不敢多问,忍着满心的怀疑回过头,打开铜钵的盖子,喜滋滋地说:“先生,是麦粥,你闻闻,可香了!”
“哦,很好。”诸葛亮微笑,修远在他身后又摞了两个枕头,让他足够立得起来。
修远舀了一勺粥,掂了一掂,约莫觉得温热合适,才喂进诸葛亮的口边:“慢点咽。”
勺里的粥很少,亮晃晃的,看着只觉得想吐,诸葛亮忍住那翻江倒海的恶心,硬逼着自己吃了下去。
粥很甜,是加了甘草还是饴蜜,吞入口中,甜味却渐渐消融,唇齿之间只是一片苦味,咽喉里像是扎了一根刺,黏稠的稀粥吞得艰难,似乎喝下去的不是粥,而是棱角尖利的骨头。
“好吃吗?”修远巴巴地问。
诸葛亮费力地含了笑:“好吃。”恶心感忽然涌上来,他一把抓住被单,恶狠狠地抽了一口气,把那刚入口的粥汤硬咽了下去。
这一切都被修远看在了眼里,勺子落在钵里,他想稍微笑一下,泪水却抢先滚落,他哽着声音说:“不好吃就别勉强了……”
“不,”诸葛亮摇着重得几乎要坠落的头,“吃完了才有力气做事。”
“先生,你还要做什么?”
“巡营。”
两个字的简短回答让修远和姜维都吃了一惊,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诸葛亮。
诸葛亮认真地说:“魏军今夜袭营,或者是司马懿猜到我病重,则有此试探之意。自我病重,营中士卒多日不见主帅,难免不生猜心,兼之又逢今夜突变,军心必定不稳。我若不巡查营垒,三军何安?万一生变,何能补救?”
“丞相之言虽善,然巡营劳苦,丞相病体沉沉,如何受得住这颠沛?”姜维不放心地说。
诸葛亮平宁地说:“无妨,可以棨戟巡营。”
诸葛亮历来巡营皆以微服出行,不着棨戟仪仗,常常安步当车,细检三军;而今以丞相仪仗巡营,则是以车辇代步,虽可减轻劳苦,然风霜露重,诸葛亮病重孱弱,一夜巡查下来,万一有个闪失,那真是得不偿失。
“丞相三思!”姜维恳请道。
诸葛亮努力地抬起手,轻轻一摆:“我若不出,众心难安,唯有巡营,方可安定军心。不然,众情扰攘,谣言播**,一旦为魏军得知,恐不仅是袭营试探。”
姜维还想劝阻,诸葛亮固执地说:“不必说了,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他的声音很低,勉力含笑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清冽的光,不知是泪光还是烛光。
夜很深了,五丈原被抛入了沉默的黑暗中,军营的灯光次第燃烧,像一颗颗错落闪耀的星光。
巡营的士兵操持戈戟稳稳地行走在军营里,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在昏淡的光线下睁着一双双警惕的眼睛。
丞相卤簿已在中军帐外备好,精致的轺车撑开华盖,像在夜晚迎风开放的一朵蓬蓬莲花,十六个侍卫高擎丞相大旗跟随车后,各自都凝着肃穆的神色。
修远扶着诸葛亮上了车,只觉得四围冷风涤面:“先生,要不要在车外加幔帐?”
诸葛亮把住车轼,夜风卷起他的外袍,他轻轻地摇摇头:“不用了。”
修远亲自驾车,鞭杆一甩,轺车辚辚地驶出,橐橐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夜晚清晰地响起,被风抛起又跌下,像腾在空中看不见的一层细浪。
姜维策马随在丞相卤簿旁,他挥起手臂,指着前方的营垒:“丞相,前边是飞军营。”
诸葛亮点点头:“好。”
飞军营门打开了,飞军将领张钺全副铠甲地迎了出来,营内是列阵以待的士兵们,无声地接受丞相的检阅。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洋溢着青春的力量,蓬勃而热烈,仿佛明亮的火焰,有着不能遮掩的温暖。
轺车从他们中间辚辚穿行,诸葛亮微微倾过身体,用他已不甚清明的眼睛打量着士兵,士兵们也在打量丞相,溶溶的月光沐浴着丞相的脸,让他显得不那么病弱,却平添了几分飘飘仙气。
轺车停住,诸葛亮扶着车轼站起来,手有些抖,却足够支撑他站立,他从脏腑里拔出勇悍的力量,让自己挺立如不惧严寒的松柏。
他站了许久,忽然弯下腰,修远还以为诸葛亮是身体不适,慌忙伸过手去搀扶,却原来是他要下车。修远又是怕又是惊,下意识地想要阻拦,可诸葛亮却撑起手臂,向他微微地点头,目光坚定而冷峻。
修远忽地流下眼泪,他偏过头,把泪水狠狠地吸回去,小心翼翼地扶着诸葛亮走下车。姜维也疾步迎来,两人一左一右,像是两根拐棍,支撑着诸葛亮有足够的力气站在士兵中间。
士兵们登时围了上来,一双双眼睛聚焦似的望着他们的丞相,想要看一看,这个像钢铁般坚强的男人是否依然勇敢果决,是否还有力量带领他们穿越西北中国的广袤土地,是否还能迎风伫立在万人校场上,用清朗如钟磬的声音说一声:“将士们辛苦了!”
“丞相,你的病好了吗?”一个瘦脸士兵小心翼翼地说,这士兵的汉话说得很不好,发音很古怪,总像咬着一枚核桃。
旁边一个士兵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乱说话,丞相没生病!”
被打的士兵摸着脑袋:“那、那怎么军营里传说丞相病了,魏军才因此袭营……”
“你咒丞相是不,老子揍你!”又一个士兵一巴掌甩在他的后背上。
诸葛亮俯下身体,笑容透明而干净:“我很好。”皎白的月光抹去那张消瘦的脸上的病瘢,看上去,他似乎真的很健康。
“丞相没病就好,”有士兵雀跃,“我还等着丞相带我们去长安……”
刚才的瘦脸士兵抢断他的话:“知道你天天想着长安,想着长安的汉人女子,就你这模样,谁肯嫁你!”
“我再不济,也比你好!”那士兵抢白道,“我娶不着汉人女子,你更别痴心妄想,就你那汉话,与人家姑娘对歌表心意,唱了四五个时辰,人家姑娘也听不懂!”
士兵们都哄笑起来,被奚落的瘦脸士兵红了脸,却也不生气,只和那士兵推推搡搡。
诸葛亮听士兵斗嘴,却以为有趣,心里淌出一脉暖意,他微笑道:“你们都是哪儿的人?”
“我是牂牁郡人。”
“我是建宁郡人。”
“我是永昌郡人。”
……
士兵们七嘴八舌,自告奋勇地报上来,脸颊盛开出兴奋的花朵,似乎对于被诸葛亮知道自己的籍贯感到极为满足。
诸葛亮静静地看着这些纯朴的南中蛮夷士兵,心底生出无限的感触。多不容易啊,夷汉一家曾经是那样缥缈的一个神话,终于在他的手上实现了。他让这支军队成为诸族融合的奇迹,十万大军中有汉家儿郎,有蛮夷壮士,也有羌戎勇士。他指挥着他们,奋勇争先,向着东方,向着梦想,前进前进前进!可他就要离开他们了,离开他们了……
他觉得眼角湿润,可他仍然露出宁静的微笑。
“丞相,你还会再去南中吗?我们南中百姓都在翘首盼你,家家挂着你的画像呢,你一定得去看看。”瘦脸士兵巴巴地问。
诸葛亮酸苦的笑容被月色融化了:“会吧。”
士兵们都发出了欢呼,拍的拍巴掌,顿的顿足,几乎在军营里跳起了蛮夷舞。
白羽扇轻轻搭上诸葛亮的肩,笑容从他清癯的面孔落下去,一直落在颌下的清须里,微微地飘动着,他缓缓背过身,消瘦而颀长的身影仿佛月光下孤单的凤尾竹,柔软的夜风摇曳着他,星月的光芒笼罩着他,让人伤感地以为,他这一去,便再不能回来。
轺车转过了头,缓慢而迟重地从簇拥的士兵队伍中离开,张钺一路护送诸葛亮离去,士兵们跟在丞相卤簿后,一直跟在营门口,还挨着挤着踮足张望,久久不肯离去。
“龙佑那。”诸葛亮轻轻地呼喊。
张钺愣了一下,忽地意识到诸葛亮是在喊他,他自失一笑:“唉,很久没人这么喊我了,龙佑那……真陌生。”
诸葛亮轻软地一笑:“龙佑那,其实这个名字很好,比张钺好。”
张钺琢磨了一下:“我倒以为张钺好,现在的名字是丞相所取,我格外珍惜。至于,龙佑那,”他略带怅惘地笑笑,“那已是过去了。”
诸葛亮缓缓转过脸:“若是再让你选一次,你会选龙佑那,还是张钺?”
张钺锁着眉头想了一想:“不知。”他停了停,清晰而有力地说:“但是,我不后悔这辈子选了张钺。”
诸葛亮微微一震,风从他瘦削的双颊上掠过,留下浅浅的水痕,仿佛他心底的感伤。
丞相卤簿离得远了,张钺一直站在营门口目送,叮当的鸾铃捕着风,摇出一路寂寞叹息,他忽地喊道:“丞相!”
诸葛亮回过头,看见张钺向他郑重拜下:“保重!”张钺高亢的声音像打了折,有些涩难的起伏,他深深地伏低了头。
那一瞬,诸葛亮以为时光倒流,这个拜伏的汉将军变成了当年的南中蛮夷青年,那时,他也像现在一样,向自己伏下头颅,伏下那颗骄傲的心。从此,万里疆场,铁马冰河,一晃,已是十年过往。
一个青年的十年因为自己,更为了那让许多人欲罢不能的梦想,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而自己,为了这梦想,却已走过去了二十七年。
时光滚滚如车轮,将世间一切痴缠执念都碾碎,若什么都将陨灭,究竟什么才能永恒呢?
轺车一拐,车轮缓缓地向上攀升,驶向了辕门右边的斜坡,这是五丈原的最高处。
“停一下。”诸葛亮说。
修远勒住了骖服双马,诸葛亮在轺车上静静远眺,从这里望出去,夜晚的五丈原尽在眼底,甚至可以眺望到清漪的渭河,潺湲流水映出了一丛丛的营寨,顺着渭水溯流而下,就是长安了吧。
清亮的刁斗敲了两声,更晚了,月亮升得很高,月光下的五丈原像一座神圣的祭坛,一束束银白色的光从空中斜斜地插入地面,仿佛是给灵魂修建的天梯。
诸葛亮的目光从远方收了回来,看向那累累整齐的营垒,蘑菇似的生长得井然有序,军营里静悄悄的,除了报时的刁斗声,便是巡营士兵的脚步声,都是一样的轻柔,像微风下伏地的小草。
这么些年来,他巡查过多少次夜晚的军营,如何今天却有种不一样的感觉。也许是今晚过后,他就再没有机会巡营了吧,以至于那些熟悉的营房鹿角、士兵的巡防脚步声、夜间的刁斗声、摇曳闪动的灯光都让他感到格外的珍贵。他静静地聆听,静静地观看,像是要把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装在记忆里,刻在灵魂里。
中军竖立的“汉”字大旗在风中哗哗地响动,像急切的冲锋号角,呼号着、奔腾着、指挥着,千军万马在它的指引下疾驰如电。旌旗所指,便是铁蹄所向,钢铁海洋席卷着万古的勇气奔腾不息,瞬间吞没了全天下。
诸葛亮心头鼓**起伏,他不由自主地立起身体,羽扇便要向上举起,可是倏忽间,那激**血液的豪气消失了,所有的热血都冰冷了,夜晚还是那样清冷,军营里很安静,没有号角,没有战场,更没有吞没天下的钢铁海洋。
他仰起脸,天空中星月闪耀,圆润的月亮仿佛一个有些哀伤的笑脸,丝絮般的流云在星月之间仿佛游魂穿梭。他便在那浩瀚的天汉间寻找着、寻找着,目光穿透深厚云层,跨过邈远银河,终于找到那颗最明亮的星辰,那么亮那么美,仿佛天空的眼睛,永远用超脱的目光注视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记忆在刹那间随风而至,有两个久违的声音在心中**出了时间的涟漪。
叔父,那颗星星叫什么?
北辰之星。
哦,北辰之星,居于中央,众星拱之,仿佛君子之德,不偏不倚,坦坦****。那样的君子风范,是他毕生的志向,做一个胸怀天下的君子,为国舍命,为天下致太平,一生执着以往,生而担当,也应死且无悔。
叔父,我做到了吗?
他用灵魂的声音去问,星光洒在脸上,仿佛泪水般泠泠清亮。
“丞相,巡营已毕,回去吧。”姜维策马立在轺车旁,觉得夜风寒透骨髓,不由得担心起诸葛亮的病体。
诸葛亮出着神,细碎的月光吻着他苍白的额头,长久的静默后,他哀伤地叹了口气:“是该回去了……”
轺车掉转方向,旗帜呼啦啦地扯起清脆的风声,一行数骑驶回了中军帐。
修远跳下车,从车上取了小几搁在地上,双手小心搀着诸葛亮,诸葛亮的手冰得像被抽干了热血。
他和姜维一左一右扶着诸葛亮进了大帐,隐隐地,左近的营帐内灯光悠然,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他想一定是成都少府的太医们在夤夜不休地精研治病良药吧。
一个人病了,让一个国家都陷入了担忧中,是他的福气,还是国家的悲伤呢?修远想着杂七杂八的心事,轻轻地掸去诸葛亮衣衫上的雾水。
“先生,你以后可别这大晚上的巡营了!”他喋喋不休地说。
诸葛亮低声地应着,像是在回答修远,又像是在叹气。
姜维跑进里帐,将灯拨得亮了些,细心地铺好床,伸手探向被褥下,并不觉得干硬潮湿,才放心地罢了手。
“先生,啥也别做了,睡了吧。”修远嘱托着,忽然觉得手上一沉,眼前飞起白光,原来是扑向半空中的羽扇,诸葛亮从他的臂弯里松脱了。
两声惊呼撕裂了躁动的空气,诸葛亮侧倒在地上,一抹血从唇边缓缓流出,那鲜红的颜色刺得眼睛发花。他按住胃,忍了一忍,终究那腥味没法按捺,猛一偏身,又一口血吐出来,泼撒在床单上,迅速染红了偌大的一片。
修远吓得脸色白如窗纸,两条腿直发软,抖着手和姜维搀扶了诸葛亮躺好,一路踉跄着去寻太医,待得三个太医心急火燎地跑过来,诸葛亮已是半昏迷了。
“先生,他、他不会……”修远哆哆嗦嗦地说,眼泪直飙出来。
太医们顾不得回答,手忙脚乱地抢救,又是灌参汤,又是行针灸,又是敷药膏,方才让诸葛亮缓过气来。
修远见诸葛亮好转,擦着满脸的冷汗,扶着两条仍在发抖的腿,跪在诸葛亮的榻前,颤抖着说:“先生,你可吓死我了。”
诸葛亮想对他笑一下,到底乏力,只觉得晕眩,眼睑沉沉地耷拉下来,看什么都成了双影。
太医收着药箧,因劝道:“丞相不可再操劳国事,本在病中,还夤夜巡营,太凶险。”
诸葛亮虚弱的声音像墙角的风:“没有下一次了。”
他努力地让自己清醒起来,目光直直地望向姜维,虽然无声,却饱含了许多内容,有问询、有鼓励、有期望。姜维刹那便懂了,他抹掉眼泪,沉着地说:“丞相放心!”
诸葛亮终于笑了出来,笑容却渗着血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