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心宿星自正南方向偏西下降,熊熊天火流逝为天空暗淡的一色微光,夏季像蝉蜕去的透明外壳,在树梢上颤颤悠悠,凉风起天末,竟夕便没了踪影。
渭水南岸的五丈原沉浸在深沉秋凉里,像被无边无际的惆怅情绪紧紧裹缚,将一切光鲜的热闹推挡开去,原上的蜀军军营因此显得异常的安静,只有巡营士兵的脚步声缓缓流过,也被劲急的秋风揉得粉碎。
蜀汉丞相诸葛亮半个月前病倒了,从此再不能起。
蜀军统帅身染沉疴,病卧床榻,可一册册文书仍然自中军帐内传出传进,那只衰弱的手捏住坚硬的毛笔,书写的文字如颗粒饱满的麦穗,与从前一样工整稳妥,没有一丝一毫的潦草迹象。
这个如钢铁般坚强的男子,在用生命的最后一点力量完成他的责任,他即使倒下,灵魂也当岿然站立。
蜀军再不提与魏军决战,众将也都没了心思,目光从下游的魏军营垒抽回,移到紧闭的中军帐。
连日内,中军帐连发几道军令,一是各军不得妄动,每日仍须定时操演士兵;二是由姜维暂时节制中军,代丞相行诸军之事;三是由杨仪暂掌丞相印信,费祎参赞之;四是将魏延所辖一万士兵中的五千人调入中军。
魏延接到戳着丞相之印的军令,又惊又怒,又疑又怕,着实摸不清楚这道行文的意思,捺住性子多方查问,才知道原来是诸葛亮下令调任一军士兵充任中军,以备不时之需。因此事由杨仪司掌,他不由分说,偏从魏延的先锋营分调兵力出来。
得知是死对头杨仪捣鬼,魏延气得心头烈火燎起三丈高,几次差点儿按不住那暴怒,欲将杨仪提溜来算总账,终究是投鼠忌器,担心因为宣泄私愤遭到诸葛亮责罚。可若是强咽下这口恶气不出,平白地吞咽下无端凌辱,简直枉在世间为人了。他思前想后,始终放不下,索性横下一条心,奔去找诸葛亮评理,无论如何要给自己讨一个说法。
他从先锋营奔到中军,入营便直赴中军帐,心急火燎地向帐外守卫的铃下嚷嚷:“快去通报丞相,魏延求见!”
铃下为难地说:“丞相这会儿正与费司马、姜将军议事呢,魏将军等一会儿再来吧!”
魏延呆了一下,想想这事绝不可等,再迟些时候,五千人马便要被杨仪调走,央求道:“我有急事,你就去通报一声,左右都是朝廷重臣,他们议的事我又不是听不得!”
铃下苦了脸,还是摇摇头:“怕是不行,丞相吩咐过,不叫人随意打扰,小的哪里敢违了丞相之令,魏将军还是稍候再来吧!”
魏延觉得自己已伏低至下贱之地,这铃下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讨嫌嘴脸,一肚子窝囊火越烧越旺,一时理智被烧成了烟灰,一巴掌抽过去,吼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挡老子的道!”
想这魏延是何等武力,铃下遭他重重掌掴,人给打得半死,四仰八叉地倒下去,眼泪鼻血一气乱淌,脸上痛身上更痛,骨骼像是被打碎了,竟是爬不起来,眼睁睁地看着魏延从他身上跨过去,仿佛恶鬼似的闯入了中军帐。
魏延一步踏进去,声音像掷沙袋似的丢进帐内:“丞相,你得给我做主!”
他冲进了中军帐里间,只一霎,便像丢了魂似的,整个人呆住了。
诸葛亮半卧在榻上,疲倦得连手也抬不起,苍然的灰白头发散了一半在肩上。修远正端着药一口一口慢慢地喂他,大概那药太苦,他每喝一口都皱一下眉头。
费祎和姜维一左一右坐在床沿边,见他不经通报突然闯入,都厌烦地啧了一声。
诸葛亮轻轻推开了修远的手,慢慢转过头,深凝着魏延,无言,但这无言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威压,那巨大的、难以抗拒的气魄让魏延生出莫名的恐惧,他忽然忘记自己来见诸葛亮做什么,甚至疑惑他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一刻,他蓦然醒悟,他原来如此害怕诸葛亮,怕到骨髓深处。
“文长,有什么事?”诸葛亮平静的声音中蕴着山崩似的压力。
魏延打了个哆嗦,恍惚从噩梦里惊醒,忽地手足无措,一只手抓住腰间的革囊,一只手在后背上仓皇地游移,口里没头没脑地说:“啊,是这样的……因为要调兵入中军,那个杨仪……居然调……调……”他说不下去了,像是嗓子眼被刺卡了。
诸葛亮仍然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情绪:“文长是为调你所部士兵一半入中军之事?”
魏延惶恐地点点头。
“文长认为有何不妥?”
魏延犹豫了一下,想想既是来了,本又是为评理,索性撕掳开害怕,大声地说:“我以为确然不妥,我的士兵是为一军先锋,哪里能擅自调徙先锋军,这分明是杨仪公报私仇。丞相知道,他一向与我不和,这次借此机会打击报复,趁机抽走我的士兵!”
诸葛亮忽地一笑:“你的士兵?”笑声里淬了冰碴,魏延只觉耳膜呼的一声,瑟瑟地打了个冷战。
诸葛亮慢慢收了笑容:“文长,在此渭水军营中的皆是我季汉将士,社稷栋梁,什么叫你的士兵、我的士兵?”他的声音越来越严厉。
魏延被问得一愣,背上似被砍了一刀,痛得吸了口冷气。
诸葛亮缓了缓语气说:“文长,这事你不要责怪威公,如果要怪,也应该怪我,是我下令调你所部一半兵力!”
这话比之刚才的批评更见震慑,魏延说不得话来,只觉得自己来跑这一趟就是白费力气,丢人不说,还遭当头闷棒。
诸葛亮深长地叹息一声:“文长,不要闹了吧!”
“闹?我没有闹……”魏延说话透着股底气不足。
诸葛亮盯住他,深邃的目光像要探进魏延的心里,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文长,我在一日尚能保你平安;我若是不在了,你依旧这样莽撞不知事,谁能救得了你?”
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纵然再是愚拙,也当能体会诸葛亮话里的意思。魏延揣摩着这番告诫,细细思想,每句话又像警告,又像维护,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诸葛亮轻轻咳嗽一声:“这样吧,调兵的军令已下,不可擅自更改,我从他营新调三千人入你的先锋营,裒多益寡,文长以为如何?”
魏延垂头不语,脑子里一片虚无,起初的张狂愤怒都消失殆尽,与其说是被诸葛亮说服,莫若说被深重的沮丧击溃了。他怔怔不语,想解释,想分辩,也想抗议,想否认,可他无力表达,就算可以表达,有人能听吗?
良久,他抬起头来,触入眼底的是疲惫至极的诸葛亮,灰白的头发从额前垂落,沿着颊边的皱纹如水流淌,仿佛是渐渐过去的时间,一直向下,再向下,把他的命也拉下去。
丞相怎么病成这样了?重病之身、沉疴之体,仍不得休养,摆在他面前的军政大务堆积如山,还要为下属分心解纠纷。魏延说不出话,一丝愧疚袭入胸臆,在心口搔了一搔,有那么一瞬,他真觉得自己是在“闹”。他便知趣地行了一礼,口里说:“但听丞相吩咐!”这么说着,默默地出去了。
魏延离开,诸葛亮才徐徐靠下,刚才那番言辞耗了他若多精力,此刻累得只想躺下去。他用右手颤颤地撑住床沿,让自己仍然保持坐立的姿势,一转头看见修远满脸的不高兴,端着药碗晃了一晃,勺子当当地磕着碗沿,恨恨地道:“又是这样,药还没有吃完,便被杂事耽搁,现在又冷了,可怎么喝?”
诸葛亮无所谓地说:“凉了也可以喝,不然就不喝了,没什么了不得的事!”
“又来了!”修远嘟囔了一句,捧了碗自去外间煨药。
诸葛亮瞧着修远气冲冲的背影,无奈一笑,目光缓缓收回,停在费祎身上,却见他皱着眉头若有所思,轻声问道:“文伟,可是在想文长之事?”
费祎被点破心事,没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实回答道:“是!”
“文伟作何想法?”诸葛亮温和地问道。
费祎大起胆子道:“祎是觉得丞相过于偏袒了,文长与威公交恶已久,几曾时,双方都不占理,而丞相却似在纵容,祎认为不可取!”
诸葛亮为他直言批评,丝毫不愠,温煦地说:“亮岂不知他二人不和,但文长骁勇,威公良辅,皆为季汉重臣,亮护的不是人,而是他们的才,取其长掩其短,方为用人之道!”
“丞相所言甚是,但长此以往难免滋事。譬如这次,一个挟私报复,一个莽撞犯上,为一己私利而不顾大局,恐为隐忧,必得远虑为好!”
诸葛亮静静听完,幽幽一叹:“文伟,我知你一直居中斡旋,才避免二人多次冲突,所以我这次特意将你留在军中……”
他蓦地凝住费祎,一字字说得着力而清晰:“文伟,亮一旦江河归海,若是祸乱起于萧墙之内,你必要挺力而上,弭乱平夷!”
“丞相……”费祎听得心惊肉跳,眼皮子突突地跳动。
诸葛亮倾了倾身体:“得饶人处且饶人,若非万不得已,不要下杀手……若二子争,只能暂保一子,得全局苏,苏全局,则得气眼,俟后,方可徐徐图谋,以赢全盘!”
费祎紧张得死死绞合着一双手,心里痛苦地挣扎了一下,颤抖着张开口,想要说点儿什么,诸葛亮向他摇摇头,迅速斩断这短暂而惊心动魄的对话。
他轻轻向后仰靠,神色极为平和从容,仿佛刚才那可惊可怖的一番对话从没有过。他歇了一会儿,沉沉地道:“今日所议之事暂且如此,你们且先退下,记得我病重之事不当在军中大肆传扬!”
姜维和费祎鞠了一躬,并不敢打扰他,揣着满心的担忧离帐而去。
修远捧着药碗侧身返回,药已重新煨热,他轻轻吹了吹,说道:“先生,又煨热了,你勉力饮下吧。”他倚坐在床边,舀了一小勺递到诸葛亮的唇边。
诸葛亮很抗拒喝药,他下意识地想推开碗,修远却拗着力气往前递过去,非逼他喝不可。他莫可奈何,心里沉了一口气,逼着自己吞下去,却咽得极慢极慢,仿佛吞下的不是药液,而是长满刺的枯木,一截截断在心里,消化不了,只成了伤害。
待那一碗药告罄,修远给他端来清水漱口,扶着他翻转身体,一口苦水吐在床脚的铜盂里,呕吐的感觉却像是被引发了,胸口的烦闷泛上来,那锥心刺骨的疼痛也跟着翻涌。他浑身一阵**,用力地掐住修远的手,半伏在床沿上,咽喉一波连着一波涌动,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先生……”修远被他抓得手腕酸胀,可心里的难受却远远地压过了身体的疼痛,他轻轻拍着诸葛亮的背,恍惚以为拍在了干巴的木排上。
又是一刹那忍痛的用力,修远的手腕像要断了一般咔地一响,诸葛亮的手停了须臾,缓缓地放开了修远。
“真苦啊……”他无力地靠在枕头上,不知是说药苦,还是说病痛苦,他看了一眼修远手腕上掐出的红印,微微含歉地一笑,“掐痛你了,真是对不住。”
修远啜着泪:“不痛……”他努力地吸了一下鼻子,“先生,药若是太苦,以后我让医官加些蜜饯,或者制成药粥。”
诸葛亮柔软地笑了笑:“傻孩子,药怎么会不苦,忍一忍就过去了。”
修远转身去收装药的碗钵,眼泪滚出来,他偷偷地擦了,可是又掉了。他把哭声死命地压下去,憋得久长,鼻子堵得难受,深长地擤了一下。
诸葛亮注视着他微颤的后背,心里叹息了一声,面上却维系着平和:“修远,你可知赵元公在哪儿?”
修远躲着擦干眼泪,回身道:“赵直嘛,昨晚你熟睡时,他来看过你一趟,今日又不知跑哪儿去了。自我军屯田五丈原,他整日东奔西跑,常常几日不见人影,便是个闲不住的人。”
诸葛亮盯着帐顶默神:“你去寻他来。”
“先生要见他?”
“嗯。”诸葛亮回答得很轻,目光绕在灯影上,仿佛望向旁人未知的幽冥世界,声音在口腔里盘桓,“赵元公不是在躲我,他是在躲死……”
姜维撩起帘幕,低头走进了营帐,扑面便是一股浓浓的药味,热雾汩汩地熏了满帐,仿佛这里变作了一只巨大的药罐。
医官正低了头往那火炉上的药镬里一味一味地放药,热气缭绕在他微蹙的眉头间,神情严峻得像结了冰,身旁的杌子上铺了一大张黄布,撒放着一小撮一小撮数不过来的药材。
医官抬起头,恰看见站在帐门口愣神的姜维,忙拜道:“将军!”
姜维向他点点头,朝那热气弥散的药镬里看了一眼:“这药是今日的第三服吗?”
“是!”医官轻轻地在药镬上蒙了一层粗麻布,散开的热气变得细弱,从罩布网眼里徐徐泻出。
“嗯……”姜维轻应一声,“丞相服了这药,可能全好?”
医官叹了口气:“丞相这病是积劳成疾,经年累月落下的病根,病在腠理,在肌肤,在肠胃,都可徐徐以汤石医之,但丞相这病,唉……”他摇摇头。
“怎样?”
医官低了头,声音沉甸甸的:“已病入骨髓……”
姜维心里咯噔一声,仿佛有千钧重的巨石从天而降,直砸得他头晕眼花。他勉强支撑住自己的意志,忍声问道:“那若是送丞相回成都护养病体,可有转机?”
医官依然是沉重地摇摇头:“此去成都千里之遥,路途艰难,丞相病体沉重,哪里受得了这般颠簸。”
姜维摁住那紧张得要跳出来的心:“你说实话,丞相,”他停住口,仿佛是要凝聚一股力量才能把后面的话说出来,“还有多久……”
医官迟疑着:“不好说。”
这犹疑的回答比确切的肯定还要让人心惊肉跳,姜维定定神,忐忑地问道:“依你所知,大致的日子可以知道吗?”
热雾中,医官的脸是模糊的,声音也是模糊的:“也许拖不过下个月吧……”
霎时,没有人说话,雾气蒸腾的营帐内只听得见汩汩的煎药声,一缕一缕细如头发丝的气流绕在厚厚的毡布上,蜿蜒着升上了帐顶。
莫名的恐惧是暮冬的寒雪,严严实实地罩住姜维,那一瞬,仿佛天崩地裂,那支撑自己站立的坚实大地便要塌陷了,一个巨大的深坑正在形成,将他以及那些曾经依赖这片沃土的人们统统埋葬。
“将军?”医官见姜维失魂落魄,担心地唤道。
姜维醒过神来:“哦,这药好了吗?”
医官端起药镬的两只耳朵,小心翼翼地将它提下火炉:“嗯,可以送去了!”
姜维帮着他把药液倒入一个陶缶里,封了盖子,说道:“让我送去吧!”
医官朝营帐外一望,谦卑地说:“怎好劳烦将军,这是下官分内之责,还是由我送去为好!”
“没事,我送去也一样!”姜维轻道,他拾起杌子上一张厚厚的棉布,罩在陶缶周围,小心一捧,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天色很晚了,月亮只有弯弯的一钩,宛如一柄温润的玉如意,纤柔的清辉洒向人间,仿佛那样温柔的愁绪,缠缠绵绵,永难释怀。
远远地,可以看见中军帐里昏黄的灯光,透过毡篷撒出一圈朦胧的影子。
姜维捧了药轻轻走了进去,帐内光线若明若暗,诸葛亮倚在靠枕上,另一个医官正给他行针,后面立着一个身背药箧的年轻人,是军中的医工。
医官拈了拈扎在足三里穴上的银针,顺着腠理拈了出来,将诸葛亮的裤腿轻轻放下,搭上被褥,细声细气地问道:“丞相现在感觉如何?”
诸葛亮含笑道:“疼痛已去之大半。”
医官躬身道:“丞相作息非时,藏府虚耗,胃气不足,阴寒侵体,食因不下,还望以后少事烦劳,闭藏阳气,缓而养之,或可痊愈。”
诸葛亮沉默须臾,轻飘飘地叹了口气:“多谢良言。”
医官又道:“下官等给丞相所开之处方为四逆汤,以能温里壮火逐寒,但军中甘草一药之量甚缺乏,是否去书少府,自成都太医药库转调呢?”
诸葛亮垂眸细想了一番:“且先等等,成都那边容我先报听陛下,至于甘草一剂药,倘还能用,暂且不急去书调用。”
医官不作声了,诸葛亮患病的事一直没有上报朝廷,也许是他没有想到这一病会来势汹汹,大有走入下世的趋势,故而并不曾有上奏之意,如今冷不防地请命朝廷要太医药库派药,朝廷一定惊惧不明。诸葛亮是个行事步步讲究程序的精细人,他不会将一个晴天霹雳忽然丢向季汉平静的天空。
医官心底叹息,将银针递给医工,回头间却看见姜维捧着陶缶走进来,他忙不迭地一拜:“姜将军!”
诸葛亮也看见姜维了,微微点点头。
姜维稍一躬身,他把陶缶放下,在案上取出一只干净的碗,将那药液缓缓的倒入碗里,还用小勺子匀了一匀。
诸葛亮笑了:“一个统兵大将,居然亲送汤石。”
诸葛亮的揶揄没让姜维的心情明亮起来,他勉强笑笑:“无非是举手之劳,不算什么。”
“丞相先自服药,下官还得去为丞相煎药!”医官拜了下去。
诸葛亮微笑:“有劳了!”
医官又一拜,与那医工一起出了营帐,脚步很轻,须臾便没了声息。
姜维端了药碗过来:“丞相,可以服药了!”他用勺子拌了拌,就要喂给诸葛亮。
“我自己来吧,今日没有那么疲乏……”诸葛亮拈起勺子,自己一勺勺地送入口中,那药苦得他微一**,却又被他强行捺住。他睨着那满满的一碗土黄**,不由得打胃里泛起一股恶心,缓了缓力气,闭着眼睛饮下去。
真不想喝啊,他陡生了一个念头,想要推开那药碗,从此都不肯再饮下一滴药,这个任性的想法光电般一闪而过,他又抓牢了勺子。
喝下去吧,只有喝下去,才能延续生命;只有延续生命,才能赶得上流逝的时间,把该了结的事情一一做完。
一勺,两勺,三勺……他在心里数数,每一勺下去,那药就少了一点,药液在碗沿回旋**漾,仿佛渐渐消亡的强烈念头,慢慢地,碗中搅拌形成的浅浅漩涡越来越小。
一碗药终于见了底,诸葛亮一放勺子,当啷一声敲在碗底,他不禁自嘲道:“唉,又打赢一场仗!”
他咽下残存在唇边的苦涩药液,却看见姜维的眼睛里竟然泛着泪花。
“你怎么了?”
姜维抽抽鼻子:“没什么……”他想忍住那悲伤的情绪,可是眼泪还是不听话地滚落下来,仿佛那支配情绪的身体不是自己的,他做不了主,别人也不能做主。
诸葛亮默默地凝了他一霎,伸手抚了抚他的手臂:“不要这样,我没有事……”
他向姜维绽出一个笑容,鼓励道:“把眼泪擦干吧……你现在代掌三军权柄,可不能总哭鼻子!”
“好,我不哭……”姜维抽噎着擦掉泪水,还挤出一丝笑意。
诸葛亮轻轻一叹,转头指了指床边杌上的一扎书信:“伯约,有事要烦你做一做!”
“是什么?”
“这里一共有五份书,你按日期先后,每隔五到八日便发一书送往成都,不可早也不可迟!”
姜维看着那扎书信,都装在皂囊里,开口处的丝绦拴了个活结,袋子外面系了一小片竹简,上面依次写着每封书信的日期,彼此相距果然是五到八天不等。
姜维疑惑起来:“这是什么?”
诸葛亮喟然叹道:“我病成这样,该让陛下知道了……”
原来是送往成都的文书,姜维刚才明白过来,旋即又糊涂了:“为什么有五份?”
诸葛亮一笑,笑容里没有喜悦,却有悲伤,他缓缓地解释说:“病如山倒,其势如狂风骤雨,而通告病情之消息却不可骤然,倘若仓促将此事告知陛下,恐他难受其变,故而一书叠加一书送出,每一书所言病情较之前一书略为严重,虽然结果一样,然中间有了缓和过渡,权让陛下有个心理准备吧……”
姜维完全明白了,那一扎书信像是忽然变成了一堆有着尖利棱角的石头,一封封弹跳起来,砸中了他的眼睛,让他顷刻间模糊了视线。
“你每次送书之前切记知会我一声,若是有变,内容恐怕要随情增减,前四份可随普通文书一同以邮行,最后一份,”诸葛亮停了停,“加急吧!”
“嗯。”姜维答应着,声音哀哀的。
诸葛亮又指指角落里的一口竹笥:“你打开那具笥,把里面的书拿过来!”
姜维抄手走过去,弯腰抚住笥盖,咔的一声打开,笥内密集排列着一摞摞整齐的书卷。他把书卷一齐捧出来,圈在怀里,竹简总共足有十来斤重,他擎着双臂抬得牢实不偏,稳稳地放在腿上。
诸葛亮扶着枕头坐起来,一卷一卷地拾起、放下,分别说道:“这些文书里,有八阵之法,有兵法策略,有法检科令,有机械营造……”他逐一介绍,待放下最后一卷竹简,将书卷往姜维怀里再一推,“自出隆中以来,若得闲暇,我便笔耕不辍,而今虽不曾记述完整,也勉为大观。这些是我毕生所学,都送给你吧!”
姜维捧着沉重的竹简,兴奋、感动、忧伤、慨然搅和在一起,扰乱了他的心绪,诸葛亮居然把自己撰写的兵书策论送给他,那可是诸葛亮的毕生心血!
姜维的眼睛湿润了:“维何德何能,敢受丞相大恩如斯!”
诸葛亮拍拍他的手臂:“你腹有谋略,其心至诚,自相识以来,我便想将毕生才学倾囊相授。今日之事恐怕是江河入海,不可回流,再不只手交换,时日不待。”
听诸葛亮话语里似有交代后事的意思,姜维忙开口劝阻:“丞相……”
诸葛亮向他摇摇头:“你拿去权做参考,若能增其智谋才量则善,而不可拘于文牍,凡事当求变通,明白吗?”
姜维应承着,手臂的沉重让他的思维也变得迟钝,斟酌不出一句完善妥帖的言辞。
“好了,放回去吧。”诸葛亮轻轻推着他。
姜维将书卷重新放回笥中,一册册异常小心地摞好,再轻轻地合上笥盖,这才回到诸葛亮的身边。
诸葛亮抬起眼睛,闪烁的灯光拖长了姜维的影子,恍惚像**在水面的秋叶,水上风起,吹出一帘涟漪,那涟漪的中央绽放出一个笑脸,有着细细的眉毛、浅浅的梨涡,她迎着熏暖春风朝自己奔来,畅然的笑声像风筝似的飞上天。
夜风溜进了营帐,吹得那烛火扑闪不定,刹那,把一切幻觉都吹灭了,细细的眉毛、浅笑的梨涡、畅然的笑声,什么都不存在了。
他叹息着半躺下去,烛光在他清澈的眼睛里慢慢沉淀。
他盯着那烛火出了会儿神,静静地问:“太后赐给你的玉佩带在身上吗?”
姜维唰地红了脸,他迟迟疑疑地说:“在的……”手向腰间的革囊里一探,掏出巴掌大的白玉莲,恭敬地送到诸葛亮眼前。
诸葛亮瞅着那绣了并蒂莲的革囊:“这是果儿送你的?”
“是……”姜维的声音低得像是要渗入了土里。
诸葛亮接过玉佩,玉浸着暖暖的湿意,似乎有姜维掌心的温度。他细细地端详着,叹道:“莲子怜子,唉,太后的良苦用心啊!”他凝重了神色,“不要因为她是诸葛亮的女儿,而且太后赐婚,你就必须负担,明白吗?”
姜维听着这些肺腑之言,又是感伤又是激动,竟不知该说什么。
诸葛亮默默地盯视他一眼,终于还是问道:“伯约,你喜欢她吗?”
姜维的脸更红了:“是……”
“我要听真心话!”
“是真心话!”姜维微抬起头,很肯定地说。
诸葛亮轻轻一笑,他像是很满足于这个答案,长长叹了口气,将玉佩还给了姜维:“伯约,若是她能活下去,便好好待她;若是不能,我也不会责备你!”
这样的嘱托有着令人心碎的悲切,姜维几乎泪下,喑哑着嗓子说:“丞相,我……”
诸葛亮叹道:“不要说了,我倒还要谢你,果儿若真能遂了意,我这个做父亲的当能含笑于九泉!”
那欣慰的话语里却透出末世的意味,姜维忙强笑道:“丞相不要这样说,以后的日子还多着呢!”
诸葛亮微微偏偏头:“我知道,是真的不多了……”
姜维很是难过,他伏下自己的感伤,固执地坚持道:“丞相好生将息,少些劳苦少些忧思,总会好起来的!”
诸葛亮摇头叹息:“你这个人啊,竟是比我还执着……”他盯着姜维的眼睛,一字字极是认真地说:“伯约,你虽然才干雅量,谋阵得法,却少了机权应变,若你能学到文伟之宽济敏惠,公琰之温煦公正,兼此二人长处,纵然立于喧嚣之中,何能被尘垢而丧身名?”
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滚烫得暖心,姜维既感动又怅惋,在心底反复回味,越品越觉得道理真髓,那每个字都似从自己的骨血里掘出来,他原来被这个人看透了,看穿了。
“记得吧,对己求全责备,对人宽容待下,我们虽做不到事事完备,却可使自己问心无愧!”
姜维不知道怎么表达此刻纷乱的心境,或许应该说些壮志凌云的豪言,或许应该流涕三叹地倾诉感激,或许应该简单明了地陈述他的坚持,明明心里塞满了感想,膨胀得要溢出来,可他竟说不出来。
“记下了。”他最后只说了三个字。
“先生。”修远掀开帡幪走了进来,背后迤逦跟来一个人,竟然是行踪不定的赵直。
诸葛亮看着赵直笑起来:“元公,你可真难请啊,纵然身处军营中,却如鬼魅出行,昔日东方朔自嘲大隐隐于朝,你可是比他还厉害,此为何隐耶?”
赵直哭笑不得:“诸葛亮,兀自病成这样,嘴还不饶人,你刻薄得太可恨了!”
诸葛亮不介意赵直的狂狷,他习惯这个不恭顺不谄媚的赵直。甚至可以说,他很喜欢和赵直彼此斗嘴挖苦,那让他感觉自己回到了没有拘束的年轻时代,热烈的青春本就该是生在旷野上的鲜花,该绽放时当轰轰烈烈,该凋谢时当决然弃尘。
他软软地抬起手,请了赵直在榻边安坐:“元公近日都在忙什么?”
“无他,观星占梦耳。”
“元公看到什么?”
“北辰暗淡,星月无光。”赵直一字一顿地说,目光清冽。
诸葛亮良久沉默,清瘦的面上漾开一丝笑,他费力地转过脸,黯然的目光逼向赵直的眼睛:“元公,你是在躲死吗?”
赵直不逃避地和诸葛亮对视,可他忽然发觉,纵然诸葛亮衰弱得一个乏力的老汉便能将他轻轻推倒,可他仍拥有强大的精神力量。他被诸葛亮的目光逼得往后一缩,竟下意识地闪开,他苦笑一声:“你果然不同寻常,我服了!”
诸葛亮幽幽一叹:“生死之事,乃寻常耳,亮不讳言,尔等也无须讳言。”
“有遗憾吗?”
“怎能没有?”诸葛亮微苦地叹了口气,“太多太多,不,不是遗憾,是遗恨。”
这话说得帐中诸人都不禁酸鼻,赵直竟觉得心里发梗,他讨厌自己的软弱,一个参悟天命的人怎能对寻常的生老病死生出怜惜。
赵直越看这个虚弱的诸葛亮,越觉得心酸,他把目光从那张惨白无血的脸上挪开,却触到那只嶙峋的手,真是躲无可躲,连目光也无处安放,他便恨起自己来。
“我在想,先帝当年强留我在你身边,他到底意欲何为?你堂堂一国之相,要我一个小小占梦师有何用?除了为你坑蒙拐骗,能做什么?我能做的事,你找其他人,也一样能做。”
“我知道,那是先帝的良苦用心,”诸葛亮静静地说,“先帝是何等睿智超拔,他岂能行无谓之事言无谓之语。他是想找一个人,一个能在我身边时时警醒的人,不要执于事而疏于理,不要困于旧而忽于新,有所变通方能适于势。只是,先帝当年不能违逆天命,我也不能,便是你赵元公,也不能。”
赵直倏地仰起头,不再躲避地凝视着诸葛亮:“你为什么任何事都想得如此透彻?你既知天命难违,却还要逆天而行,何苦呢?”
“天命难违,但亮从不信天命。”
“那你信什么?”
“信自己。”诸葛亮的声音充满了力量,眼睛里的浮翳散开了,透亮得像清水。
赵直站了起来:“你……”他说不下去,转身便往外走,一面走一面说:“诸葛亮,你太骄傲,太自以为是,你以为你是谁,你是神吗?你敢与天斗,你信自己,呵呵,真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无耻最自以为是的大话!”
他在营帐门口停住,声音戛然从巅峰坠落,变得低沉哀伤:“可是你若死了,我、我怎么会难过呢,怎么会呢……”他发出了一声嘲讽的笑,而后一扬手将卷起的帘幕拉下来,掩住了一阵急切紊乱的脚步声。